第三章 报名

　　待车停稳，邵路杰与邵龙下了车。邵龙将身份证，准考证以及学费一并装入一个白布袋。随着一张张红钞票的滑进，袋子变得愈加沉重，邵龙的心情也忽然间沉重起来。
　　菁优中学是一个私立学校，被菁优路分为南北两个校区。南校区占地面积较小，北校区占地面积较大，约为南校区五倍。北校区设施齐全，能满足学生的学习及课余需求；南校区设施单一，只供学习所需。北校区共十余幢教学楼，而南校区只有三幢。北校区有大操场，而南校区却没有。邵龙的弟弟邵飞在这学习。所有的这些都是邵飞告诉邵龙的。
　　邵龙回想起弟弟对学习概况的介绍，但更加具体的事，弟弟没有细说。邵龙也只知道这些。
　　眼下邵龙环顾校围，四周是郁郁葱葱的泷南行道树，树与树紧密相连似乎黏在一起，使整个校园形成一个几近封闭的内部环境。邵龙又回想起自己的母校泷江三中的校围。三中的行道树是泷东区的行道树，再加上树与树的距离较大，邵龙站在校外时便很容易看到校内的教学楼；当邵龙坐在教室座位上时，想要眺望远视时，，也很轻松看到校外车来车往人来人往的都市繁忙景象，那是一种放松，一种视觉上的自由。在此时，眼前行道树的密不透风使邵龙感到压抑。站在校围外的人行道上向校内望去，除了行道树还是行道树，这——是一种视觉绝望。
　　邵龙的心再次沉重起来。
　　此时，邵龙的肠部再次传来一阵痉挛，打断了邵龙的思考。
　　邵龙慌了，变得惊慌失措。“要不然不复读了吧。”不知道哪里浮出的鬼念头此刻占据了邵龙的大脑，就要将他吞噬掉。
　　“爸，我不想复读了。”邵龙小声嘟囔着，怕说出真相。然而真相还是顺着脑回路，从口中溜了出来。
　　“啊？你说什么？”站在一旁的邵路杰似乎听到了极为重要的信息，但，邵龙声音太小，邵路杰自己没听清。
　　“爸，我不想复读了。”邵龙也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太小，父亲没听清。邵龙索性把话重复了一遍，先前的信念更加坚定了几分。
　　“咱们从泷东两个小时来泷南，真是有备而来。你怎么放弃了？”邵路杰对于邵龙的回答很失望。
　　邵龙默不作声。
　　“你不复读怎么办？”邵路杰的心凉了半截。
　　邵龙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你不复读今年的分数能考好大学吗？”邵路杰想起今天上午的高招会，质问道，语气中充满着低落。
　　邵龙深知自己的低分不能去好大学，但他依旧缄默着。
　　“你——”
　　邵路杰的话匣子打开了，他还要继续说下去，他要把自己的一腔愤懑以及对儿子的失望全部用言语表达的方式发泄出来。
　　但邵路杰欲言又止，他刚一开口，便被邵龙打断。
　　“爸，咱走吧！”邵龙被父亲问烦了，昨天下午那阵子戾气再次袭来。
　　“什么？你再说一遍？”邵路杰彻底被激怒了。
　　“爸，我不想念了！我不念了我要走——”邵龙也怒了。此时的他十分消极，自己真的是不想念了。真的是不想考大学了。他只想浑浑噩噩熬过青年，碌碌无为穷极一生。
　　“你不想复读对吧，给我去捡垃圾！去吧！现在就去。”邵路杰破口大骂道。
　　“不，我什么都不做，我就要去姥姥家。我讨厌这里，我讨厌萃英，我要离开这里！”
　　邵龙开始呜咽起来，伴随着渐渐湿润的鼻腔，呼吸随着胸部的起伏而起伏着。邵路杰的一番呵斥彻底戳中了邵龙的泪点。邵龙双手掩面，用那两个大拇指堵住耳朵，放声号啕大哭。其情形就像刚入学第一天的小孩子，畏缩在父母亲的怀抱中，吵吵嚷嚷要回家。
　　邵龙继续痛哭着，大滴大滴的泪水从眼眶中滚出，依次顺着指缝，掌心、手腕、胳膊滑落下来，直至肘关节。邵龙哭声愈加强烈着，他的精神防线也全然崩溃。他借力打力，要将自己的一腔伤心，愤怒，不安全都借着哭声与眼泪发泄出来。
　　哭泣声引起了不少路人的兴致，人们纷纷驻足观看。有好事者停下脚步，对着邵龙开始指指点点，评头论足。
　　“大刚，你看这哥们儿。”一个皮肤黝黑的中等个头体型偏瘦的同龄男生讥笑道。
　　“怎么了，鲁富？”另一个皮肤白皙与邵龙同等身高体型肥胖的男生停下脚步，用一口正宗的泷南话应和道。
　　“你看看，不知哪来的奇葩老哥儿，这么大了还哭鼻子。”
　　鲁富也用泷南话应和道，同时用右手食指指着邵龙所在的那个方位。
　　邵路杰听到两个人的低声细语。作为父亲，他感觉儿子为自己丢尽了颜面，再加上邵龙刚刚与自己的顶嘴。此时此刻，邵路杰可谓怒不可遏。
　　“行了，别哭了，真给我丢人！”邵路杰气得有些说不出话来了。
　　然而现在邵龙却继续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世界中，没有理会他们的嘲笑，也对父亲的责备浑然不觉。
　　“你真是昏了头了！”邵路杰走上前去，重重地给了邵龙一记响亮的耳光。
　　“呯——”
　　邵龙顿时眼冒金星，他向后一个趔趄，身体倾向树丛中，重重地撞到校护栏上，顺着栏杆，瘫坐在水泥地上。
　　邵龙停止了哭泣。
　　“哇——哈——哈——，你倒是继续哭啊，怎么不哭了？”鲁富那浓郁而又充满着嘲讽的泷南话再次响起，惊醒了邵龙。
　　邵龙方才回过神，他急于知道发生了什么。慌乱中撤去按在脸庞的双手，那双手因囤积了太多眼泪而变得湿漉漉。他索性借手腕的惯性甩去泪珠，再从白布袋中掏出纸巾拭去眼角残有的泪，视线也由模糊变得愈加清晰。他看到了依旧处于愤怒中的父亲；以及站在另一侧的，离邵龙约五步距离的，用挑衅和轻视的眼光打量着自己的鲁富和他的同学大刚。
　　警觉的邵龙突然意识到刚才发生的一切，终于反应过来，他恨自己，也很鲁富。于是，邵龙用一种仇视的目光瞪着鲁富。
　　气氛变得更加紧张，大刚仿佛警觉到了什么，便拍拍鲁富的肩，说道：“行了，别看了，咱们快进去报名吧。”
　　鲁富本想继续观戏，但看到邵龙一脸不悦，也自讨没趣，应声道：“行。”
　　“那个叫鲁富的，你别走，你过来，我跟你谈谈！”
　　鲁富刚迈出左脚，背后响起的声音惊住了他，鲁富不难听出，那声音藏着几分轻蔑。
　　“咋了，我走还不行？我看你袋子里有准考证。看来，你也是来报名复读的。不过我告诉你，我可不想跟你一个班！”鲁富摆出一副浑然不惧却又目中无人的架势。
　　“行了，行了，赶紧走吧。”大刚推搡着鲁富：“咱们都不认识，都是来复读的，没必要这样啊。”大刚拉着鲁富，朝校门口彳亍着。
　　邵龙的眼圈红红的，他望着二人渐行渐远的背影，坐在水泥地上的他突然想抓起地上的砾石，狠狠地向他们扬去，以宣泄不快。只是邵龙哭得身心俱疲，早已哭尽了气力。也只好在心中暗自诅咒道：
　　“我记住你了，黑麻杆子，如果咱们分到一个班，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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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个穿着萃英中学红校服的女学生手拉手恰巧经过邵龙，其中一个戴着粉红色发夹，一头乌黑长发的女生看着邵龙的红眼圈不禁扑哧一笑。她身旁的另一个女孩子则对她低声絮语着什么。邵龙不再理会她们，把头埋至腰间。
　　围观的路人一看并无乐趣可寻，也都渐渐散开去，由静止转为匀速运动状态。长长的人行横道上，又剩下邵氏二人。
　　邵龙依旧心有余悸，素不相识的黑麻杆子看到落魄的自己竟然加以嘲讽，这也太过分了吧？素质也太低了吧！自己要是跟他一个班那该怎么办啊？邵龙的脑海里浮现出无数个问题，邵龙茫然了。
　　邵龙想起刚才的不快：与父亲的冲突，与陌生同学的口角……邵龙忽然间内疚起来。他后悔刚才自己的情绪失控，更后悔由于情绪失控造成的现实。邵龙无奈地摇了摇头，一股浊气从口中叹出。
　　邵龙又勾勒出昨天下午那个斗志昂扬，奋发图强，立志要复读一年改写自己人生命运的毛寸头少年。再看看现在失魂落魄的自己，他无法相信自己就是那照片此人。
　　邵龙仿佛被打通了任督二脉，一股正气顿生。他站起来，朝父亲稳步迈去，庄重而坚定地说道：
　　“爸，对不起，我刚才太冲动了。咱们，现在去报名吧。”
　　邵路杰从邵龙乌黑的瞳孔中看到的儿子深深的自省。邵路杰叹了一口长气，也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过失。
　　良久，邵路杰拉着邵龙的手，只道一句：“走，咱们报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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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子俩向门口走去，向这个邵龙即将要生活一年的地方走去。
　　“同学，走中间教学楼，进了楼上楼梯，二楼右手边第一个房间报名。”
　　从校门口警务室方向传来一阵独特的说话声，似乎是从嘴唇缝隙中发出的。
　　邵龙听这熟悉的音色，浑身一个机灵——莫非是歪嘴杨？这也太巧了吧。
　　好奇心驱使邵龙加快了脚步，走进校门的他凑上前去，那人正是歪嘴杨也。
　　原来，歪嘴杨是萃英中学的一名校保安，上午开高招会，他受委派去会馆维持秩序，待会议过半，人流减少后，又匆匆赶回萃英。这些都是邵龙从歪嘴杨与来报名的复读生和家长的话中得知的。
　　“多么称职的保安啊！”邵龙思忖着，在心里默默地给歪嘴杨点赞。脑海里有关歪嘴杨的滑稽形象也随之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兢兢业业，为民服务的保安形象。
　　眼下歪嘴杨正与一对母女俩交谈着有关复读报名的事。从她们的表情中，不难看出，母女俩有些神情沮丧。
　　那女孩生的倒也白净些，穿浅白色七分百褶裙，戴一顶米黄色蓑笠帽，头发利索——典型的黑长直，脚着粉色旅游鞋。邵龙望着那女孩，内心平生出一丝爱恋。
　　“黄筱雨，问问保安在哪报名？”女孩母亲开口说道。
　　“叔叔您好，那个，请问——”黄筱雨那甜甜的少女音就要勾住邵龙的心。
　　黄筱雨嘴角漾起一丝微笑，涤荡了邵龙先前所有的不快。
　　“嗯，什么问题？尽管说。”歪嘴杨热情地应和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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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的，谢谢叔叔，真是麻烦您啦！祝您工作顺利呐～|ू･ω･`)”黄筱雨弯下腰，朝歪嘴杨深深地鞠一躬。母女俩手挽手向教学楼走去。
　　邵龙听着黄筱雨的声音，似乎不像是泷江一带的口音，莫非是外地学生？邵龙有些困惑。
　　邵龙面对这杨保安，他的眼神里充满着期望。一种想与歪嘴杨对话的欲望从邵龙心底油然而生。
　　“叔叔您好，我想问一下咱们复读一年平均能增长多少分？”邵龙也学着黄筱雨的言行举止，毕恭毕敬地问道。
　　“９０分左右，不过也因人而异，与你的高考分数有关。”歪嘴杨答道。
　　“谢谢叔叔！”邵龙也像黄筱雨一样，向杨保安鞠了一躬。
　　“这孩子真有礼貌！加油，好好学吧！复读一年要对得起他自己啊！”杨转向邵路杰道。
　　邵路杰看着邵龙，慈祥的脸庞露出了父亲特有的笑容。
　　道别了杨保安，邵父子二人便向教学楼走去。从教室里传来朗朗的读书声，书本翻动的沙沙声让邵龙感到熟悉而又陌生。熟悉的是让邵龙回想起自己在泷江三中艰苦的求学时光，老师那亲人般的叮嘱；陌生的则来源于陌生的学校，陌生的老师那亲人般的叮嘱；陌生的则来源于陌生的学校，陌生的老师。
　　眼前的“中间教学楼”是五层建筑，其本身由黄、蓝色粉刷而成，在第五层的上方立着“萃英中学”四个大红字。红、黄、蓝三原色构成了萃英中学的主色调。随着邵龙与教学楼逐渐靠近，读书声变得清晰而响亮。邵龙被这浓郁的学风包围着，内心多了几分踏实。
　　推开一楼大厅的门，顺着旋梯拾级而上，父子俩来到歪嘴杨说的二楼右手边第一个房间——财务室。
　　不太大的房间里，一左一右两位女老师背窗而坐。她们看上去年轻，三十岁左右。
　　邵龙与爸爸进了屋，邵龙关上了门。
　　“王数荣老师，帮这孩子收一下钱吧。我先去趟厕所。”左侧的老师招呼右侧的老师道。
　　“哎～好的。”
　　“王老师好。”邵龙走上前，有些拘谨，声音微弱，没有了黄筱雨，邵龙的绅士气概也随之荡然无存。
　　“同学你好啊。”王老师身体后倾靠上木质椅背，椅背发出吱吱呀呀的杂音——看来是老椅子了。王老师右手扶正近视镜。或许是来报名的复习生太多了，造成的工作劳累，年轻的王老师却显得面色黯淡，略显疲倦。
　　“同学，叫什么名字？学文学理？高考多少分？”
　　邵龙拿出了自己高考分数的手机截屏图。
　　“好的，邵龙同学，你的分数位于４３５－４８４区间，我们收你一年学费１４４００元。”
　　邵龙懵住了，虽然父亲准备了足够的钱，但这里昂贵的学费还是惊住了自己。毕竟自己在公办的泷江三中一年的学费也只有８００元。
　　邵龙将白布袋置于木桌上，将右手伸进，碰到钱的刹那间——邵龙，犹豫了。
　　“真的要数出１４４张１００元的红票子吗？真的要报名复读吗？真的要在这里生活一年吗？”邵龙将目光移向站在他身后的邵路杰。
　　邵路杰只是点头示意。
　　邵龙继续数着钱——也不知是什么缘故，数着数着，靠近手心的钱变得湿漉漉。
　　数完后，邵龙用手捋起码齐，郑重地交给王老师。
　　王老师接过钱，将它放入数钞机卡槽。
　　“哒－哒－哒－”钱一张张地数着，机器的叶片打在纸币上发出的哒哒声敲打着邵龙的心。
　　邵龙立在那里，神情木讷。那一张张红纸钞徐徐滑入卡槽。显示屏上的红字随着自己的呼吸声逐渐滚动着。
　　王数荣取下学费，用橡皮筋绑好，旋开保险柜，将这一沓纸片垒在上面。原本立方米大小的比较拥挤的保密柜变得更加拥挤起来。
　　“砰－”保险柜关闭了。王数荣熟练地将钥匙插入锁销，随即向左旋上两道。
　　“你去隔壁屋子里拿三科作业，选最弱的三科。利用暑假时间做完，咱们８月１８号开学。”王老师信手一指，邵父子便向隔壁房间走去。
　　不大的房子里，挂满了各种荣誉奖章，既有来自９８５院校的录取通知书，也有２１１高校来访的纪念相片；既有教师个人业绩勋章，也有学生生涯成就报告……各式各样的奖章琳琅满目、熠熠生辉。
　　原来，这是萃英中学的荣誉室。
　　一张写真放在正对荣誉室门的位置。画面中，一位英俊少年拿着清华录取通知书，自信地站在清华园门前，写真的底部有一行字：
　　我是徐航，２０１５届毕业生，我为萃英代言！
　　多么自信开朗的男生啊！邵龙望着徐航，一股敬意从心底油然升起。
　　紧邻着写真的，是一面写着高四优秀老师表彰的锦旗，上面列举了不少名字：张物峰、徐连杰、王鹏飞、黄英芬……不知怎的，邵龙从这些名字中读出了亲切感，这种亲切感使得自己与萃英中学的距离拉近了不少。
　　白色的地板砖上，整齐罗列着九堆试卷，邵龙低头一看，原来是语文、数学、英语三门主科，物理、化学、生物、历史、地理、政治三门副科。
　　邵龙走到罗列最高的那堆试卷旁，是《数学撷英》。邵龙拿起一卷，卷子早已被订书钉整齐地按页数订好。又走到物理、化学试卷堆各拿起一卷。邵龙小心地捧着这三科试卷，如同捧着自己的未来。
　　邵父子二人关了荣誉室的门，走出了大厅，走出了萃英中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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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邵龙没有去姥姥家，而是与父亲赶回泷西。那时，已经是深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