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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大亮了，躺在棺木里的奶奶也被无根水洗涤后，算是和这个尘世有了一个彻底了断。这个尘世里，还有她一辈子心心念念牵挂的家庭、子孙、鸡鸭猪牛，都和她彻底了断了吗？所有尘世里的一切俗物，都随着奶奶的那一口没有上来的气，无暇顾及了。罢罢罢，无根就无根，忘情就忘情吧，带着一生的眷念往生，也不是好事情。“无根水”能洗去前尘往事，让灵魂重获新生。人有根，原来井水无根，井水是有灵魂的。从这口取“无根水”的老井里汩汩冒出的，不仅是滋润活人生命的井水，还有那源源不绝的灵异故事。我不明白的是，被自来水淘汰的老井，是怎么合情合理被冠以通灵的“无根水”，还那么天衣无缝？
“你忘记了，小时候我们男孩子调皮，冲着井水撒尿，回家后被大人打肿屁股，还要杀鸡许愿。”龙哥提醒我说：“这口井水本来就是有灵气的，不能亵渎。”
“不是灵气，是鬼里鬼气。”一旁的东伢子插嘴说。
“胡说，小屁孩，哪里有什么鬼。”我瞪了东伢子一眼，他是邻居家的孙子按照年龄，才六岁，精灵古怪。按照年龄，他该叫我姑姑了，可是奈何他的辈分比我高，我还要叫他叔。到底叫不出口，我只能把他当做小屁孩来看。他也很喜欢我，因为只有我会宠溺他的脾气。每次回家，他总是会粘着我不放，直到他奶奶把他拖回去睡觉。第二天早上，总是早早就跑到我的床边，拖着我的手让我起床陪他玩。
东伢子急了，卷起袖子喊道：“是真的，我差点被鬼推下去淹死了，奶奶说，这是鬼抓伤的哦，叫我不要去井边玩了”说着捞起袖子，手臂上一道道淤青的痕迹，很刺眼。
“小孩子真的不能去井边玩，井里的鬼会出来吃人的。”我安慰他，也乘机吓唬他。我可不想他出事。
“阳子姑姑，井里真的有鬼吗？鬼是什么样子的，你看过没有？”东伢子又缠着我，开启了十万个“为什么”的模式。
我并不想把自己小时候的梦魇告诉他，如今的孩子，生活在网络中，喝着矿泉水长大，我们小时候的那些阴霾，造成了终身阴影，就尽量不要残害幼小的心灵了，也算积德。我突然发现，清高自诩的我，怎么一回到升子山，说话的腔调就和升子山紧紧结合在一起了，什么鬼怪、缺德、积善，不应该都是奶奶辈们的口头禅吗？
“那好，你告诉我，为什么去井边玩？”我逗东伢子。
“我就是看到有一个奇怪的光，在井台那里转来转去，想去看看，不知道怎么啦，就掉井里了。”东伢子到底是孩子，说起这事情好像很好玩似的。
“哎，幸亏当时有人路过，把他救了上来，要不，我还真不知道怎么向他在外面打工的爸爸妈妈交代了。”东伢子的奶奶凑了上来，抹了一把眼泪说，“老鼠娘告诉我，今天晚上还要给他去‘收乖’，把掉在井里的魂叫回来。”
“老鼠娘？又关她什么事情？”我脑海里显现出那张阴鸷的脸，“说不定又是她出来下蛊害人。”
“小心点，别让她听见了。”龙哥提醒我说。
“她害人还少吗？我就是被她从小害到大的。”我的声音越来越高，那些可怕的记忆随着“老鼠娘”三个字，在奶奶的灵堂上，慢慢揭开了。和东伢子一样，我也是在老鼠娘的蛊毒下，劫后余生。
“阳子，天黑了，陪奶奶挑水去。”奶奶拿出手电筒，递给我说：“天黑了，鬼也要来挑水了。”
“鬼是什么样子的呀，我好想看看。”和东伢子差不多大的我，跟在奶奶的屁股后面，开启了“十万个为什么”的模式。
“呸呸呸，童言无忌，不好乱说的。”奶奶嘱咐道，“跟在奶奶背后。”
挑井水的地方离家里不远，但是要经过一个很大的池塘，还要绕过很多的弯弯田埂。我不懂鬼是什么，但我知道死是很恐惧的事情，我很害怕奶奶被鬼抓去，被鬼吃掉，那样我不仅没有了爹娘，连奶奶都没有了。自从我懂事以来，知道爸爸妈妈死在车祸里，我就把奶奶当做唯一的亲人。我幼小的认知是这样的，鬼是这样不讲道理的，专门欺负弱小的人。
奶奶挑着水桶在前面，我打着手电筒走在后面。手电筒的光怎么也照不亮前面的路，奶奶也不敢多说一句话，我心里怕得要死，总感觉身后有什么扯着自己的衣服。可是我不敢告诉奶奶，奶奶说过，说话容易碰见鬼。
好不容易摸到井边，奶奶慌慌张张把水桶吊下去，第一桶水装满了，第二桶水要拎上来的时候，好像有一股力量的吸引，奶奶突然一个踉跄，整个人都往井里扑去。我吓得大哭，赶紧把手电筒扔了，去拉奶奶，我感觉自己和奶奶被一股力量吸进去，眼看两人都要掉进井里了，我吓得大哭。
“怎么啦？”一束强光突然照了过来，一个男人在井台上面大喊了一声。随着这束光的扫射，我和奶奶一起跌倒在井沿。原来是种田晚归的邻居听到哭声，赶了过来救了我们。
“阳子奶奶，你不知道阳子本来凹光不够，这么晚还带她来这不干净的地方。”邻居帮忙把水打了上来，轻声埋怨奶奶，但自始至终，没有敢说半个“鬼”字，怕惹鬼上身。也是奇怪，男邻居陪着娘俩挑水回家的路上，我感觉到压在自己身上的那份黑暗的沉重，突然烟消云散，荡然无存，这不应该是一个孩子应该有的感觉。
从井边回来后，我和奶奶都大病了一场，我总是在半夜哭闹、梦魇。“蛊婆”老鼠娘找上门来，祷告了一番，然后四肢抽搐，好像晕厥过来，半晌回过神来说，已经查清楚了，那天晚上，我和奶奶在挑井水的时候，正好碰见那边的人也在挑水，我奶奶没有按照顺序排队，冲撞了“它们”，就火起来了，要把我们都拉下去淹死。我听了神婆的话，倒抽了一口凉气，当时哪里有什么人，分明只有娘俩。
怎么解开这个劫难？老鼠娘说，得许愿一头猪、两只羊、三只公鸡。可是，家里没有这么多东西。老鼠娘的脸色变得更加阴沉可怕，陪在身边的龙哥掉头就跑，把爷爷叫了过来，修炼梅山术的背山爷一见老鼠娘就说：“又出来害人了？”她黑着脸走了。背山爷“请”来了一碗“神水”，嘴里念念有词，喷在我身上，奇怪，我晚上再也不梦魇了，龙哥偷偷告诉我说，是爷爷的“神符”破解了老鼠娘的“蛊咒”。这些我都不懂，也懂不了。奶奶说过，我是冬夜出生的，天生阳气少，凹光不足，容易撞鬼，以后一定要少走夜路，夜路是鬼走的，人鬼殊途，阴阳相隔，人和鬼必须各走各路，互不侵犯才能相安无事。
我的胆子变得更小了，心里暗暗发誓，我一定要远离升子山这个吓死人的鬼地方，走个夜路都能撞见鬼，我一定要到灯火辉煌的城市里去生活。
“东伢子，好好读书，长大了到外面去工作，不到升子山当放牛娃。”我抚摸着东伢子的头，怜惜地对他说。熊孩子似懂非懂点了点头。可怜的娃，心里一定也被烙下了深深的伤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