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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章 隰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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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树梢飘落的桃花瓣落到她的鼻尖,弄得鼻子痒痒的,姚瑟打了一个喷嚏,醒转过来。阳光透过林间的缝隙,正好照在小溪上,溪水反光,进入了她的眼睛。“我们还在龙脊岭,我...还活着?”“我天无涯,还从来没有杀过无还手之力之人。”天无涯倚着树,打着盹,阳光之下,他神色安宁,仿佛昨日那个几乎致姚瑟于死地的人不是他似的。“那你可要小心了,我最擅长激怒别人,也最擅长耍赖求饶了。”姚瑟自嘲笑了,她看见自己的近旁有一堆刚刚灭掉的火,身上的衣裳都烤干啦,虽然她昨夜也感到害怕,但她知道,天无涯不会伤害她。姚瑟走到溪边去梳洗,脖子上仍有浅浅的红印,也不能忘记,天无涯毕竟不是那个心疼她的哥哥呢!
  “既然你没事了,我们就此别过吧。”天无涯站起身来,“你既然不肯说,我只好自己去找芙蓉湖主人问清楚。”“天无涯,”姚瑟急忙叫住他,“你把我从华堂劫走,武林正道与贾家有渊源的人又怎么会轻易放过你?”“那又如何,他们若不是无还手之力的人,说不定和他们较量还更有趣一些。”天无涯没有停下脚步,甚至没有放慢速度。
  “真像个孩子一样!”姚瑟气得跺脚,“天无涯!”姚瑟跑过去截住他,“你如果真的不想管我了,你为什么不趁我昏睡的时候走呢?”天无涯没有回答,但他面上毫无表情,任谁也不能说服他的样子。“无涯大哥,”姚瑟的眼圈红了,“我知道你恼我利用了你,没有说实话,但是你相信我,但凡我有别的法子也不会出此下策。”天无涯停下来,望着这个姑娘,她昨天那么倔强,此刻又这么柔软,真不知道什么样的她才是姚瑟的全部。
  “我和芙蓉湖主人有约,他许我一年时间,让我追查先父被害的真相,半年之后,你把我交给他,换取你的天眼琥珀,那时候,姚瑟是生是死,都与你无关。”“他是什么人,又要你做什么?”天无涯问道。“我不知道,”姚瑟的神情落寞,“我爹曾给我买了十五个芙蓉令,我通过芙蓉令传话,想以重金请他帮我查我父亲的真相,可是芙蓉湖主人深不可测,并非钱财可以收买,他说如果我要做这个交易,就以自己作为筹码,我没有别的法子,只能答应。”“你...”天无涯望着这个年纪轻轻的姑娘,有一些震撼。“迄今而止我并没有见过他,也不清楚他会让什么人来帮我,但是我知道他手眼通天,也必定有很多奇珍异宝,天眼琥珀于他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事成之后,他一定会给你的,毕竟,谁欠着你东西,迟早也会被你掐死。”姚瑟说着又破涕为笑。
  “那以后,你可得听话些,也不要什么都自作主张。”良久,天无涯才说道。“你答应我了!”“一年,我就再为你驱使一年,一年之后,若我没有见到芙蓉湖主人和天眼琥珀,你应该知道后果。”“若你见到了呢?”“若我见到了,我就去掐死他。”
  姚瑟要去的第二个地方,是闽南一隅的一个渔村,叫做隰桑。
  这个地方并没有她的仇人,这是她母亲的故乡。贾信去世的那个夜晚,就在姚瑟离开贾信房间之后,她迫不及待地取下了墙上的小像,细细剖开装裱的夹层,从中取出来母亲的手札,一共一十七页,恰好是她如今的年纪。这些是姚天囚死后,她怀着姚瑟跟贾信一起回贾府之后,日夜手录的,母亲在姚瑟不足一岁的时候便死去了,贾信说她是因为思念亡夫,自尽而亡,手札里没有流露出半点会轻生的迹象,但姚瑟信任父亲,也没有多想。
  隰桑的海潮像极了唤归的呼声。
  姚瑟沿着无边无际的海岸线一直走着,天无涯在她身后两步的距离,什么话也没有说,也陪着她走着。想看清楚这个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地方。
  “我娘是闽南望族的小姐,她的父辈都是有权势的高山族人...”
  隰桑有一个规矩,每三十年要嫁一个高山女儿给海神若,以求海神庇佑,出嫁的女儿终身住在海边的小屋,也不得再嫁他人。照例,新娘都是由夏家的主人决定,这一年,他们选中了夏绮筵的侍女丝丝。
  丝丝和夏绮筵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夏绮筵虽是望族小姐,但家中重男轻女,她在家里的日子也并不好过,丝丝生性活泼,一直都是她最好的朋友。被选中成为海神妃子对丝丝来说却是一个晴天霹雳,因为那个时候,她也已和一个族中的青年阿郎相恋,死也不愿意嫁给海神。
  在出嫁的前一晚丝丝自戕,被赶来探望她的夏绮筵救下,“丝丝,你糊涂啊!你要是就这样死了,岂非太不值得!”那个时候的夏绮筵尚不知情为何物,却比别人都看重生命,她自幼与自己的父亲一向感情很好,当她眼睁睁看着父亲病死,是多么痛苦绝望,她视侍女丝丝为亲人,也不忍看她就此死去。
  “丝丝,我有办法救你,明日你且藏在迎亲的宗祠里,待他们走后,你偷偷出来,和阿郎逃吧。”“小姐,你要做什么!”“你好我说的去做,不必多问。”夏绮筵将自己最珍爱的珍珠项链给丝丝做盘缠,祝福她能过得幸福。丝丝从来都很信任她,她听从了夏绮筵的安排,虽然那个时候她也不知道夏绮筵打算如何救她。
  次日,人们来迎静候祠中的新娘,薄纱罩着她娟秀的面庞,她既不悲也不喜,只是泰然自若地接受命运的一切安排。待重重祭礼之后,夏绮筵独自在“新房”枯坐着,陪伴她的,只有撩起红色窗纱的海风而已。
  丝丝这才明白,她的小姐代替她出嫁了,她一定非常悔恨,但是一切都已经晚了。
  好在夏绮筵是一个懂得享受孤独的静谧的人,在与海风的交流中,她渐渐忘却了以往尊贵而枯燥的生活,她的父亲早逝之后,母亲只宠爱她的兄弟,对这个女儿一向是可有可无的。她欺骗族人,代人出嫁虽然让夏家人很意外,但他们见木已成舟,也只好由她去了。
  那是夏女出嫁后的第三年,她像往常一样,会在退潮后的沙滩上赤着脚,找寻一些可爱的贝壳,她喜欢搜集贝壳,把它们串起来,挂在檐上做风铃。
  那一晚的暮色却比以前的都有魅力,不知怎的,她坐在海边看着天际,模模糊糊地便在平坦的礁石上睡着了。待她冷得醒过来的时候,已是深夜,她竟然隐隐约约看见一个人从海里走了出来!
  高山族人历来信奉海神,虽然夏绮筵一直觉得为海神选妃是一件残忍而不可理喻的事情。
  “漂亮的姑娘,你是谁啊?”那个从海里走出来的人,带着奇怪的口音问道,夏绮筵愣住了,不敢抬头去看,只是闻到他身上海风微湿的气味。
  “我...我是海神妃子。”她低着头,回答道。“哦?”那人忽而笑了,“我竟不知道,我有一个这样美丽的妃子。”“你....”夏女的心跳得更快了,“你骗人!你不是海神?”“我从海中来,你说我是谁?”“我...我不知道...”夏绮筵鼓起勇气抬头去看他,夜色之中来者的面容十分模糊,但他带着笑意久久不散。
  “我给你变一个戏法,你就相信了。”陌生人的笑意更浓了,“但我若真是海神,你可要跟我走啊。”夏女还没有来得及说话,只见那人的手一指,一颗流星便坠落下来,接着,两颗三颗,千颗万颗,天上的流星与海中的倒影相撞,仿佛成就了真正的神话。
  夏绮筵不由自主地从礁石上站了起来,多美啊,她的眼泪落到自己的身上,那满天的流星划过的是她不知年月的青春啊,可是跟这星辰的岁月相比,人又是多么渺小呵!
  “你现在要跟我回海里去了吧。”海神忽然伸出手来,向她发出邀请。“好!”夏绮筵将手放上去,虽然她在心里觉得这恐怕只是一个梦吧,可是她却愿意不醒过来。海神拉着她的手,往海里奔去,浪打上来,将他们都淋湿了,可是夏绮筵很高兴,很多很多年,她从来没有试过这么放肆的快乐。
  “你喜欢吗,我的妃子?”这是那个晚上他与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次日清晨,夏绮筵却是在自己的小屋醒来,她因为着凉,病了几天,那一夜的事情,她觉得是真的,又觉得是梦,她想冲到海边去唤谁,却连来者的名字都不知道,可是夏绮筵却异常确定,他决不是什么海神,他分明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啊。
  海潮上有信,君去了无痕。
  又过了三年,在一个下过雨的午后,那天的风不断吹响檐上的铃。
  那段时间,夏绮筵经常去帮助渔民晒网,这里的人靠打鱼为生,再过不久,就是海鱼最丰沛的季节了。
  “筵姐姐,那个人一直在看你!”一个同在晒渔网的小女孩低声对夏绮筵说道。夏绮筵淡淡一笑,也丝毫不去打量那个不知道哪里来的客人。
  “姚君是哪里人?”“哪里人?”客人笑笑,“漂泊惯了,倒也忘了是哪里人。”“这次真是感谢姚君带来的峨眉山的毛峰,我们这个地方没有办法弄出这种东西,只有一些海鱼。”“那个姑娘,她也是这里的渔民吗?”客人忍不住打听到。“你是说海神娘娘?”渔民叹了一声,“她本不需要做这些,但她总愿意帮助我们,是个很好的姑娘啊。”
  夏绮筵背着背篓回到小屋的时候,日已西沉,很意外,今天她的小屋前,有一个远来的客人。“我听说,如果带上远方的种子,就可以向主人讨一杯清水,不知海神娘娘是不是也遵这个规矩?”夏绮筵没有回答,只是推开了未锁的门。
  门内的一切,在这个初次登门的客人眼里,却是那样似曾相识。夏绮筵将客人带来的种子放进祭祀的罐子里,然后为他斟了一杯茶,“客人去过很多地方吧,这样的种子我从来没有见过。”客人狡黠地一笑,“这是海里的种子,海神娘娘去过海里吗?”
  夏绮筵没有回答他,而是往窗口走去,推开轩窗,海风像久违的朋友奔来与她相拥。客人知道自己太唐突了,有些尴尬地岔开话题,“平日里,海神娘娘都做些什么呢?”“等人。”她的回答竟是这么简单。
  “等人?”客人沉默良久,“等一个不知何时会出现的海神?”“不,我等的,是一个终于可以诚恳的凡人。”夏绮筵抱着发冷的手臂,微微叹道,她的语气只如此刻微微起伏的海潮,而客人的眼睛里却藏着深涌的波涛。他慢慢靠近窗边的姑娘,他的手触碰到了她的肩头,他感觉到夏绮筵的身子微微颤抖着,“你等到了吗?”夏绮筵转回的脸上已满是泪痕,她没有去隐藏,“如果他累了,总会回来的,不是吗?”
  “是啊,我确实已经很累了。”
  “我们进去看看吧。”姚瑟也走了很久,方才在那一座荒废的海神妃子的门前停下来,偏头对身旁了同伴说道。
  屋里早已布满尘埃,但房中仍挂着夏绮筵当年亲手做的海风铃,就在他们推门而入的一刻,海风也赶来了,风铃齐动,像是要一扫这二十年的尘埃一般。
  隰桑有一个旧俗,说海风铃动,便是逝者回来看望自己的故人了。
  二十年前,在这间屋子里,两个年轻人彼此认定了对方成为一世的伴侣,二十年后,在同样的屋子里,两个年轻人,定下了同行一年的琥珀之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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