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重逢

　　闾丘亭瞧在眼里，自然明白影煞此刻心中的感受，于是说道：“苏姑娘，你如今虽已堕入魔道，但你心性未泯，这些年恶行不断却也是一心系于先祖，倒也并非为了一己私欲……”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如今先祖已然仙逝，他一生光明磊落，唯独于你心存歉疚。实不相瞒，我此行便是受先祖临终之托……”
　　影煞心中念及闾丘元志，此刻陡然听说他临死前仍不忘自己，伤心绝望之余，不免多了几分暖意，她抬起头，急道：“元志哥有何托付？”
　　闾丘亭说道：“先祖托付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老朽惭愧，近日才寻得苏姑娘的下落。当年你投井之后，腹中之子竟化作双龙而去，先祖惊骇之余，想着你生前刚烈至斯，怀孕一事必有蹊跷。于是他查阅古书典籍，寻访奇人异士，这才得知你当年竟是遭遇‘龙殛’之术，从而育下龙种。‘龙殛’之术本具毁天灭地之威，但施术之人显然只是将这力量度化与你，并未加以伤害。”
　　“龙殛，呵呵，我倒希望当年那施术之人将我杀了，免得我受这百年的相思灼心之苦！”影煞有些自嘲的说道。
　　闾丘亭道：“苏姑娘莫说气话，当年先祖查明此事后，知道你并未死去，此后他终其一生，遍访四方，希望能够探寻到你的下落。为此，先祖一生未曾娶妻，便是他的后人，也就是家父，也是先祖在找寻你的途中收养的。”
　　“什么！”影煞听到此言，竟是喜极而泣，随即似是想起什么一般，问道：“那云州府教书先生一事……”
　　闾丘亭笑道：“此前我一直是隐秘行事，教书先生一事自是当不得真了。”
　　“元志哥，我只道自己用情已深，不想你竟是用尽你的一生啊！”说完竟是嚎啕大哭起来。
　　闾丘亭恻然，想起二人互寻数十年，却总是不得相见，不禁感叹天意弄人、造化无常。许久才说道：“先祖如此用心良苦，只是希望苏姑娘你能不再执念，好生为人，切莫行那杀生之举。”
　　“好生为人，好生为人……”影煞痴痴地念着这几句话，心中所及无不是闾丘元志的身影。
　　“吼——”忽的，只听一声极为雄浑的龙吟从半空中传来，影煞抬头看去，只见一头金色的巨龙凌空盘旋，正是之前闾丘亭雕龙拐杖所化之龙。影煞满脸疑惑的看向闾丘亭，闾丘亭浑没在意，只是说道：“当年于你施展‘龙殛’之术的便是这头金色的巨龙，此龙名唤‘断空’，千年前本是镇守天武殿的神兽，后来天武殿遭遇‘五方鬼城’，断空不知所踪，直至百年前先祖在青荒城偶然遇到……”
　　影煞此刻万念俱灰，闾丘元志此生不再，一切都不重要了，不过眼前的巨龙却是害得她与自己的夫君阴阳相隔的罪魁祸首，她纵是再心宽，也不得不愤然，只听她恨恨地问道：“为什么是我？”
　　闾丘亭没有作答，而是看向了头顶的金龙，只见它龙鳞渐去，龙爪收缩变化，片刻间竟化作一位白须老者！那老者凌空而立，朗声问道：“苏姑娘可还记得老朽？”
　　影煞娇躯微颤，心中暗忖：“这声音……怎的如此熟悉？”随即问道：“你是何人？”
　　白须老者道：“老朽以前的身份过于久远，不说也罢，现在姑娘可称呼我为‘周池’……”
　　“周池？”苏亦晴微微一愣，问道：“武王周池便是你了？”
　　“所谓‘武王’乃是世人抬爱，老朽愧不敢当，倒让姑娘见笑了……当年，我见姑娘出阁之日将近，于是便在你的体内赋下龙息，并将‘龙殛’的力量度化于你，不曾想竟会对你造成这么大的伤害，老朽实在是对不住姑娘……”白须老者周池面有惭色，说道。
　　影煞苦笑道：“呵呵，对不住？这百年的折磨岂是你这一句‘对不住’便能抵得过的？我本来能够幸福的和自己心仪之人共度余生，为何你却偏偏要拆散我们！”
　　影煞越说越激动，这百年的怨气终于找到源头了，她如何平静的下来？闾丘亭眼见情势不对，立即说道：“苏姑娘且先冷静冷静，周老前辈也有自己的苦衷，先听听他怎么说吧。”
　　影煞稍稍平复，老者周池这才继续说道：“姑娘今日这般境地，老朽实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本是再无颜面见姑娘，不过事关重大，老朽残喘至今，却不得不厚着脸皮来见苏姑娘最后一面……”
　　“最后一面？”影煞听到这里不禁心中一凛，暗忖道：“世人皆称你做‘武王’，想必本领不低，如今却说什么最后一面，难道是自觉心中有愧，想来以死谢罪？”于是说道：“你便是死上一万次，难道就能补偿我之万一吗？”
　　周池微微一愣，说道：“不错，于姑娘老朽确是罪孽深重，姑娘若是想要老朽这条老命，老朽绝无二话，不过在此之前，还请姑娘听老朽一言。”
　　影煞冷冷地说道：“若是能让元志哥复生，你早已死上千次万次了！”
　　周池见影煞话虽尖锐，却已是敌意大减，于是说道：“多年以前，老朽在‘天武之乱’中身受重伤，故而不得不退去龙形，化身为人。然则人世间动乱不断，老朽眼及之处，心下痛然，虽力有所限，却也不敢偏安一隅，于是便将毕生所学分授各人。不过，老朽虽已化身为人，但所知所学却多是太清境的武学功法，如今将其传之天下，势必会引起一些人的警惕与不满。于是，老朽便成为了他们的眼中钉，直欲除之而后快。我这一条老命算得上什么，死便死了，本没什么打紧的，只是有一事若不妥善为之，老朽断不敢死！”周池顿了顿，随即说道：“此事正是‘龙殛’！”
　　周池以武示天下的豪情壮举早已被世人传颂了不知多少年，其修为更被奉为古今第一人，这才得下了“武王”这么一个响亮的称号。如今，周池对自己当年的事迹就这么轻描淡写地随口一说，却是丝毫不以为意。一旁的闾丘亭满脸的仰慕之情，而影煞却依旧是冷面相向，语气也是冷冰冰的：“龙殛又如何了？”
　　周池双眼直视前方，神色复杂，许久才说道：“那日老朽遇袭负伤，自知大限将至，老朽虽死不足惜，但龙殛之术历来极难修炼，老朽身为龙殛的发起者，实不敢就此带入黄土。恰逢苏姑娘出阁之日将近，老朽遂于姑娘睡梦之中在你体内赋下龙息。龙息的生长表面看来与女子怀孕无异，此举本是想借着姑娘婚后有孕将龙殛一事暂且隐瞒过去，不成想，这龙息的生长周期却只有短短的三个月，这才导致了苏姑娘三月怀胎十月腹的假象。苏姑娘一生守节如玉、刚烈至斯，老朽此举虽无恶意，却也累的姑娘一生含冤受苦，实是罪过……”说完，只见他单掌结印，口中喃喃低语，似是在念什么咒语一般，随即，一道虚影凭空渐渐显现，片刻之后，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临空而立，虽未一语，却自有一股气势。那虚影双手合十，面向周池鞠了一躬，转而向闾丘亭报以一笑，闾丘亭一脸肃穆，竟是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显然对这虚影极为尊重。
　　而此刻的影煞竟是浑身瑟瑟发抖，泪水也似决堤之水般滚落了下来。只见那虚影缓缓地转向了影煞，淡淡地说道：“亦晴……”
　　影煞猛地点了点头，答道：“在，亦晴在，一直都在！”想是她过于激动，声音已有些颤抖。
　　这道虚影正是闾丘元志的元神，只听他缓缓地说道：“亦晴，为夫当年糊涂，竟累你至此！”
　　影煞又猛地摇了摇头，说道：“没事，亦晴没事，这些年……你……我……”百年相思，终得一面，她已有些语无伦次了。
　　闾丘元志见此，双眼也是微红，想起这些年来妻子的种种遭遇，纵是他这般的铮铮男儿，也须动容，他揉了揉双眼，说道：“亦晴，你我今日得此一见，全仗着周老前辈，当年若不是周老前辈在我临死前留下我的一点灵虚，你我今生怕是再也无缘相见了。”说完便向周池点了点头，以示感激之意。
　　影煞向周池鞠了一躬，说道：“小女子适才无礼，周老前辈莫怪。”
　　周池忙还礼，说道：“苏姑娘言重了，比起姑娘所受之苦，这又算得了什么。”
　　只听闾丘元志继续说道：“亦晴，为夫当年实在糊涂，事后方知你所受之冤，幸而苍天有眼，你我得此一面，也算是了了我今生之愿……”
　　影煞心中欢喜，说道：“元志哥，亦晴纵是受了再多的苦，有你今天这番话，那也值了！”
　　闾丘元志心下感动，百年前的一幕幕不断涌现，悲欢也好，离合也罢，今生这段缘此刻算是有了一个交代，来生如何，却已不是他所能左右的。想到此处，心中忽的有了一种莫名的伤感——来生？若真的有来生，你我可否有缘再见？他无奈地笑了笑，随即说道：“亦晴，我就要去了，无须伤感，若有来生，我仍去寻你！”随即转身对周池说道：“周老前辈，晚生走后，还请您多为照看……”话音未落，元神却已渐渐消散。
　　影煞此刻再也控制不住，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长啸，纵身跃起，想去留住夫君的元神，可是，却哪里还有闾丘元志的半点儿影子？她顿时瘫坐在地，口中不停地叫唤着自己夫君的名字。
　　周池、闾丘亭恻然，天下姻缘情事多则多矣，像苏亦晴和闾丘元志这般曲折悲壮的却是罕见。念及于此，他二人却不禁想起了自己，如今虽是孑然一身，往日那些岁月却依旧在心底无法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