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二十一孔

　　身在重重叠叠的雾，水凄寒感到有风拂面吹来，眼前的一切开始慢慢清晰……
　　他看见一片大湖，湖水清澈见底，潋滟水光在阳光下微波粼粼，轻风夹杂着水汽，层层冷水排击湖岸的潮声让他久久不能回神。
　　这片大湖处在群山间，清水把那入云的青峰没到半山腰，它的宽广让人望不到边际，湖水中央挺立着一座无比巨大的岩山，山巅如尖角般直指苍空，侧面的山壁镂空修建无数宫殿楼宇，好像尖角上的环环纹路。
　　“怎么会……”水凄寒被钉在原地，他的记忆中自己竟是死在此地！
　　就在这时水凄寒的身体猛然浮起，满身冷汗中，他已从梦里惊醒，对面的凉芜和月见曦都在向外看着，季风就站在门外不远处，双手升腾着青色的气焰。
　　虽然水凄寒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但仍立即捕捉到了那道藏身在金文楼壁间的身影，巷道中无数细密的红线也全在往他的方向回卷。
　　季风浮光掠影间已回到桌边，“还真胆大，你们继续睡，我去捉他。”未等三人回话，季风已抽出剑柄，剑身的黑墨骤然外涨，拎起漆黑的五尺剑冲出，青气在半空一现，转瞬间就不见了踪影。
　　凉芜喝了口茶再次趴下，月见曦打了个哈欠，说是有人控制游魂来打探，被季风发现了，但还没说到就已再次睡着。
　　四周重归寂静，水凄寒不住地打着寒颤，脑中自己已经死去的记忆一时间挥之不去。但困意难驱，他呆坐一阵重新睡下，这一夜再未梦见那片湖。
　　清晨，季风趴在桌子上流着口水，他的手还在握着那柄黑色的剑，身上没有什么伤口，显然昨晚上的人并没威胁到他。
　　凉芜在门外边走边打电话，披散着头发的月见曦在盆栽前看蛊，水凄寒端起茶盅一饮而尽，站起身来松了松骨头，抬头看天，到底是夏日，太阳已有些刺眼。
　　月见曦正吹着口哨逗虫，看他醒了过来转头道，“先别动，你离得最近，把季风叫醒。”
　　水凄寒看着满脸惬意的季风，一时还真不知如何下手，只好趁机打量那柄横在桌上的汉剑——剑首处是一只白头黑目的凶兽，从其脖颈延出的剑柄似骨似玉，不规则的剑格间漆黑剑刃垂直而下，夹杂在流墨间的戾气随风四溢，不知不觉间就染黑了水凄寒眼前一切……
　　“别对着狰狞看，那是真的‘凶器’，”凉芜走进屋内，用季风的黑包将剑身盖住，“离得太近也会寝食不安。”
　　“雪茫那边怎么说？”月见曦正抬手用银釵束起长发，“昨晚有事吗？”
　　“鬼猖并没去找灵府。今早那个生还者醒了，一会还会过来一趟。雪茫说他现在精神状态不稳，一直在自己为什么没死。”
　　“他现在得坐着轮椅了吧？”月见曦看着门外问道。
　　“当然……”他这时也注意到了巷口的来客。
　　月见曦指着门外被人推来的老头，“差不多就是这样吧？”
　　凉芜点点头，“看这神情，多半是他。”
　　腰间总挂着枚大观通宝的老糜平日里做的是文玩生意，平日半玩半卖些的手串核桃、金石玉器。若遇到真心喜欢自己这点东西的，一百的价五十他就能给人让去，但若是让他碰着不懂装懂的，天南地北的几阵东拉西扯后，一百的价也能让那人奉上两千，还得边向自己连声道谢边暗自窃喜捡到了漏。
　　那么老糜的生意真就只凭一张嘴吗？当然不是，但他早已懒得去睁开双眼。
　　想当年糜家凭鉴古的眼力，掌眼的结果开口即是权威，无人不信，无人不服，二十几岁的糜掌柜在燕云的圈子就已是如日中天，直到不慎卷入世族争斗，帮人砸浆砸出妻子一尸两命，才颓然半生归于潦倒，再不涉足古玩的真赝之争。
　　随自己高兴做生意，兜里的钱数自然便是七上八下，但糜老板从不为那担心，时时酒不离手，日日一醉方休，每有人劝阻，他便伸出舌头，指着道，“常人是越喝口条越不利索，但我不喝个大醉它就没精神，若不能舌灿莲花我就买不起酒，也浇不了愁，哭起来岂不是活活难受死？与其那样还不如喝死在这杯中之物上。”
　　久而久之他的本名便被“老迷糊”这雅号取代。
　　前一阵子女儿结婚了，嫁的是那个他看不上的穷乐师，虽并未通知自己，但老迷糊还是卖了老店换了钱给她，残生不久矣，能让女儿买间宽敞的房子住，也算了却一桩心事。
　　新租下的铺子正是在川圣楼，排面虽不比祖传的四合院，但顾客的减少可更是让老糜醉得不省人事了，若不是接连四日目睹活人坠下后变成的碎肉，哪怕直到喝死他都不会再有一丝要清醒的念头。
　　川圣楼地上十九层，中间的天井直通地下，尸体溅起血足以涂满石砖，经过这种高度的冲击，石砖皆已被寸寸沁红。
　　刚刚开业几天的川圣楼人心惶惶，传言像恶鬼的爪子一样伸进每个人的耳朵，攥住大脑挤出了无穷无尽的恐惧。口舌构建的景象中川圣集团掘开地基，在重重巨岩下面挖出一个不断渗血的石函，其上一层黑铁浇封，外壁却像骰子般散落着二十一个深深的孔洞。哪怕是在很远之外看它一眼，都能立刻感到寒意透骨，血液冰冻。那一尺见方的石函没等多久便运走了，搬开时赤血染满的路，至今仍在石砖下未曾褪色。川圣楼之后自然是继续施工，盛大开业，随之开始一个又一个的死人……
　　而这一切的源头便是石函中封着的东西，由于人们将它破土而出，它即要用二十一条人命来填补那些孔洞！
　　老迷糊听对面卖书的老太太讲完后，半日的酒都变成冷汗流了出来，这事可不能绝再迷糊了，二十几年前因要抚养女儿没能随妻子而去，现今又岂能被这些邪门歪道夺去性命。看四周的店门都挂上了折煞的镜子，他不禁暗自叹道这有什么用，虽不明传言虚实，但此事必有妖人暗中作祟，这楼中的人也早已成了砧板上的鱼肉。
　　若问他们大家都为鱼肉，为何老迷糊这么快看出端倪？只因他当年出手帮忙的人也出身世族，二人相处甚久，糜老板在他身旁经历过不少匪夷所思的事。
　　老迷糊本可以跑，但他想破这一局，他也知道这是不自量力，此类事件应靠灵府解决，但如今迟迟不见灵府介入，多半是被人拦下了逮捕令。
　　看来太微垣的腐化比起当年是有过之无不及，不如让我这老愤青再与那些畜生斗一回，早一天拿到可让灵府进军的证据，就能多救一条无辜的人命。
　　突破点是即将坠下天井的人，只要看到他是如何被操纵，就有了辨识出幕后黑手的线索……夜里留下蹲守的老迷糊正静坐着，突然迷迷糊糊地站起，转瞬就失去了意识。前一刻还在猜测握刀的真凶，后一刻这刀就已落了下来。
　　再回过神，自己正处在一条不知通向何处的楼梯，虽无法转头，但能感觉到是在向上，想立即停下，却感觉似是被无数丝线缠住了关节，牵扯着身体一步一步地向上移动——这是在赴死的路上！
　　老迷糊根本发不出声，在他人看来完全与普通人无异。身上的牵扯力在不断加快，加快把他拽向天井边，这是十五层的健身场，看着眼前流逝的场景，他最后辨识出。
　　糜老板要是就这么死了，定是会与之前四人一样被归为自杀案，但他命不该绝，当年的祸事今日救了他这一命。
　　另外那天地下超市在大促销，石砖广场上堆着些包装箱，他落下的过程又扯断了几条横幅，才没有直接被摔死，再加上路过的夜车司机看到楼内电灯频闪报了警，老迷糊才被及时被送到医院。
　　但也就在那天夜里，一个保安摔死在负一，没人说得清他为什么要半夜从宿舍走到楼里，反正次日发现时他已全身断裂，血肉溅满了冰冷的地砖。
　　老迷糊并没有昏迷太长时间，今天一早在往日喝头杯酒的时间就了醒过来，疼痛让他停不下地叫喊，直到看到了惊慌失措的的女儿，许久未曾相见的女儿，他才意识到自己还活着，大笑间泪如泉涌。
　　他在之后说给雪茫的话成为了灵府正式介入调查的理由，有这种决定性的证词，无论川圣楼后台是谁都不用再管了。
　　不过他想听到的话可不止是雪茫匆匆忙忙中一句安心养病，自己坠楼未死实在有太多疑点，那种被完全操控的感觉也尚未消散，糜老板需要一个能解答他问题的人，要是还能当着女儿面说一句，你爸吓的太重，最好死之前每天都得有人配他说话，就更好了。
　　于是糜老板现在就坐在季风对面了，轮椅上的他对鬼市这家专做棘手生意的店早有耳闻。但季风昨晚也被鬼猖折腾了半夜，现在正困得哈欠不断。坐在一旁的水凄寒倒是听得津津有味，从十五楼坠下竟然没死，这实在太难以置信了。
　　“季掌柜，您在听吗？”糜老板看季风的眼睛几乎不睁开了，便停下了叙述。
　　坐在一边的凉芜伸手推了他一下，季风猛然睁开双眼，“嗯，对，是。”
　　“那您看这事？”
　　“这事……这事啊，你沉迷于酗酒之中，以至于你女儿离家出走，然后还不思悔过，最后在耍酒疯时跳楼自杀……”
　　只听“咚!”的一声，季风的头就被月见曦按在了桌子上，“真是抱歉，您见谅他还没睡醒。”
　　“你能再详细地描述一下控制你的丝线吗？”凉芜问道。
　　糜老板听到丝线二字时明显还有些心有余悸，“紧，仿佛扣进了关节缝隙，让人根本无从反抗，”他看着手臂上的石膏停顿了一下，“还有丝线是湿的，散发着很浓的，血腥味。”
　　“对，我爸换下来的衣服上有很多红色的线条，我一开始还以为是他擦伤造成的。”站在他身后的女儿补充道。
　　“更能确定是鬼家的手法了，”凉芜点了点头，“你先回去接着养伤吧，等我们……”
　　“等等，我只想知道我怎么会没死呢？”糜老板低下头皱着没道，“鬼猖，我也略有耳闻，都中了他们的招，我为何又是死里逃生……”
　　“戴着着煞气那么重的铜钱，自然什么法术都生不了全效，另外钱上沾过你亲人的血吧？虽凶戾，但却对你毫无恶意。”趴在桌子上的季风出言答道，“逝者都希望自己在乎的人能平安活着，而绝非是什么，随你而去……”
　　女儿的手搭在了父亲的肩上，已满脸都是泪水，“吾爱啊……”糜老板不住地哭着，张开右手，妻子死时佩戴的大观通宝正躺在其中，朝阳下她那和煦如阳光般的笑容仿佛重现眼前。
　　“有事记得联系我们，”季风起身挥手送糜老板离开，“还有记得把酒戒了，多喝牛奶哦。”
　　目送他们转进巷口，水凄寒不禁对季风刮目相看，“有你这暖心鸡汤喂下去，怕是喝水都觉得热了。”
　　“那你看，嘴上功夫不好怎么开口要钱，你当我靠什么一个月给你六七千？”他一转身脸又变回了睡不醒的模样，“我再来一觉，吃早饭叫我。”
　　“我把你吃了……”月见曦看他再次趴下眼角抽了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