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住院

　　第二天中午，谢琨带了一个护工以及安城的助理杜真到了医院。
　　谢琨跟安未来解释道：“叔叔，很抱歉没经过您和阿姨的同意就请了护工，主要是觉得你们年龄也大了，整天陪在医院身体吃不消。安城还需要住院很长时间，请个护工会方便一点。另外，我再介绍一下，这位是小杜，安城的助理。她和安城比较熟，又是女孩，心细，也可以帮你们分担一点。后面安城想要工作的时候，她在这里也能做一些辅助工作。”
　　安未来看到这一幕很感动，同时也更惭愧了。一个外人都能这样对安城，可他自己呢？曾在安城最需要关心、需要照顾的年纪却用一种冷漠的态度回绝了他。他对着谢琨三人感激的说道：“谢谢你们，太感谢了你们了，安城能有你们这样的朋友是他的福气。”
　　“没事，这是我们应该做的。”接着谢琨看看手表就说：“那我先走了，公司还有一些事情需要我处理。”
　　“好，你忙你的，别把正事耽误了，那我送送你。”安未来一直将谢琨送到电梯口才返回。
　　上车后，谢琨打电话告诉高远，自己已经把护工找好了，另外还把安城的助理安排到了医院。多年工作让他养成了一个习惯，凡是该让别人知道的事情，就一定会通知到位。凡是不该别人知道的事情就必须守口如瓶。打完电话他才驱车离开医院。
　　杜真看到安城的父亲精神状态很差，应该是晚上没有休息好，就让他去休息。安未来本来还想等安城醒来再去休息的，但不服老不行，年龄大了以后，熬一晚上就什么都做不了了。尽管他早上已经用凉水洗了很多次脸，但还是觉得没气力，所以也就同意了。
　　安城只觉得自己睡了很长时间，做了很久的梦，梦到了母亲，梦到了李念。还梦到了自己的父亲安未来，这是个不速之客，他并不想看到他，以前无数次想要看到他的时候，他没有出现，如今却又在这样梦里来打搅他，而且还是在关心他，这样的关心总觉得充满虚伪做作。安城又梦到了中秋节那天父亲打电话给他说，他弟弟安旭想要换一个大一点的学区房，老大快上学了，老二也要生了......然后是公交车上的争吵和尖叫，猛烈的撞击......接着安城突然惊醒了。
　　他来不及观看眼前的环境，就被全身的剧痛抽去了全部的精力，尤其是左下腹的位置，还有左腿，好像里面有无数的虫子从里面咬着自己。术后的阵痛是无法避免的，每个经历手术的病人都得走这一遭。他想要动一下，却发现全然没有力气，不自主的就“哼”了一下。
　　小杜本来还在座椅上聊天，听护工讲述他护理过的病人的故事。听到护士喊，安城醒了，赶紧起身站在EICU门口，她还不知道安城现在具体是什么情况。没多久，安城就被推了出来。她看到安城闭着眼睛躺在病床上，大概是因为疼痛，一直皱着眉头，脸色苍白，额头上有几块淤青，擦伤、划伤的地方更多，身上裹着纱布，腿也被固定的，身上还连接着各种不知名的仪器。
　　看到这样的安城她就忍不住捂着嘴哭了。
　　在她的印象里安城从来就是一个非常要强并且特别注重个人形象的人，上班的时候他每天都穿着笔挺的西服，头发也会精心整理，皮鞋总是干干净净的，工作的时候更是自信而强大。而现在却躺在病床上变成了另外一副模样——弱小，无助。强烈的反差让她无法适应。
　　医生走到她身边对她说，这几天是病人的疼痛期，比较难熬，但不能让他乱动。还有，不能给病人进食，也不要打扰他休息，他需要静养。医生嘱咐完就走了。
　　安未来在宾馆迷糊了不到两个小时就醒来。因为心里牵挂，睡的很不踏实。他的妻子在他回宾馆的时候就出去了，说是好不容易来一次大城市，要给孙子买点东西。他的妻子在家里通常都是一言九鼎的，他不管同不同意都是无条件接受的。因为他占尽道理，也说不过自己的妻子，所以她想干什么就可以干什么。
　　他起来洗了把脸就又去了医院。到医院才知道安城醒了，他总算是放心了些。在护士的指引下，他来到了安城的病房。一进门他就看就到了满身是伤的安城，让他揪心不已，鼻子也忍不住有些发酸，他不得不先调整一下呼吸，才向安城走去。
　　安城用余光看到了自己的父亲，起初他以为自己眼花了，他不该出现在这里，他也不会出现在这里，他也不希望他出现在这里。于是他把头侧了一下，这下看的清楚了。
　　是他？安城看到了安未来的眼睛，安未来也看到了看到的眼睛，然后两人的眼神又快速躲开对方。
　　安城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狼狈的一面，而安未来害怕安城的眼神和态度。他想说些什么，可又开不了口，他又能说什么，就这样病房里又陷入了沉默。
　　杜真这个时候也看出点端倪，但她也知道安城的父亲一夜没有休息，所以就让安未来先坐下，本想拉着护工先出去，不料看到一个中年妇女推门而入。
　　安城又看到了一个不速之客，她还提着大包小包的很多东西。他感觉这么多年来，今天是自己最失败的一天，在自己最不想见的人面前显露了自己的狼狈。他知道他现在的样子——虚弱、无助。
　　不想继母却说道：“安城醒了？真是太好了，你感觉怎么样？疼不疼，你弟弟刚还给我打电话说是非常担心你。”她似乎从来都没有感到过虚伪和不自然。
　　安城又想起了小时候，她的继母在外人面前装出一幅很关心安城的样子。说安城晚上睡觉老蹬被子，自己总是要在半夜起来去给安城盖被子。又说哪天给安城做了什么他最爱吃的菜。甚至在别人夸安城聪明的时候，她会说自己是如何辅导他学习和背唐诗的，尽管她压根没什么文化。她总是能把这些说的跟真的一样，让别人以为她确实这么干过。
　　安城闭上了眼睛，他没有力气应对这种虚伪的关心，更不想见到眼前的两人。安城认为自己从小到大，所有的不幸和噩梦都是他们造成的，一个虚伪之极，一个冷漠如铁。他们比冬天冰冷刺骨的西北风更让人难以忍受。
　　杜真看着这一幕，就上前对安城的继母说：“阿姨，安总刚做完手术，身体很虚弱，还不能说话，也需要静养。您先坐下休息会。”
　　安城的继母当然也不会生安城的气，对有钱人她是很大度的，也很有耐心。她看向杜真，发现眼前的这个女孩既年轻又漂亮，虽然不如昨天看到的高远有气质，身上的首饰衣服也没有高远的好。但却有另一种吸引人的地方，因为她看着比较单纯，她喜欢单纯的姑娘。
　　几年前，她同意自己的儿子安旭跟他媳妇结婚，就是看中了那个女孩的单纯。她想，安旭娶了这样的女孩，才不会吃亏，不会被人天天管着，骂着。当然，她觉得她自己是个例外，全是因为自己丈夫安未来没本事，她才不得已变成现在这样。而自己的儿子安旭是最优秀的。
　　她想要跟杜真说话，但自己的丈夫安未来却给她做手势，让她安静。于是病房里就彻底安静下来了，气氛一度显得很怪异。
　　第二天，当五个人同处一室的时候，又一次安静到呼吸可闻。这样的气氛让安城的继母很不适应，她的自由是大嗓门的说话，不是静悄悄地憋着，左看看，右看看。
　　第三天，她终于忍不住了，这样耗着什么时候是个头。她就走到安城的病床边说：“安城啊，你弟媳妇马上要生了，我们家马上又要多一个人了。”
　　安城不说话，他知道他们两个来医院看自己不是因为担心自己或者是幡然醒悟，肯定是要钱来了。钱才是他们最大的动力，他本想绷几天就把钱给他们，他也不想见到他们。但是他的继母未免也太心急了。
　　安城的继母接着说：“你弟弟家房子有点小，而且你大侄子马上要上小学了，得上个好点的学校。”她还在继续迂回，钱是个好东西，但说的太直接就不好了，她深知说话的艺术。
　　安城依然闭着眼，他觉得有必要斩断和他们的一切联系。以前他们对自己一味的排斥，把自己变成一个了“孤儿”，现在却以家人的姿态来向他索取，满足他们一家人的需求。这个世界即使再不公平但总还有个度在，而他们却毫无这样的觉悟。以前他出钱给弟弟买房子就是想偿还他们的抚养费，已经连本带息的还清了。虽然这次自己同意了，但他打算反悔了，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食言。
　　“你们走吧。”安城虚弱地说道。
　　“那你弟弟的房子？”她没有明白安城的意思。
　　安城又闭上了眼睛不说话了，脸上露出不耐烦的表情。
　　安城的继母好像终于意识到了安城的态度，说：“不是……这是你答应的啊，你怎么能反悔呢？”自己儿子家需要一间大一点的房子，这对她来说是大事。而且她也不能让自己的孙子上不好的小学，起点落下了，就一切都会落下。
　　安城还是不理会她。
　　继母看到安城不理自己，总算是急了，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大嗓门，喊道：“你从小吃着家里的，穿着家里的，我们把你养这么大，你就这样回报这个家吗？”
　　杜真看到情况不妙就忍不住说道：“阿姨，您消消气，有什么话好好说。”
　　在安城的继母看来，安城不遵守承诺是对自己和安旭的羞辱，她自己倒也罢了，但是她不能容忍有人羞辱自己的儿子。她的火气噌一下就起来了，但安城闭着眼不理她让她觉得好像一拳拳都打在了松软的棉花堆里，不觉火气更大了。她喊道：“这是我们的家务事，需要你一个小丫头片子多管闲事吗？”
　　“好了。吵什么吵，在病房你有什么好吵的。”安未来总算是说了一句，这是他鼓了很久的勇气才敢说出的话。但他也不敢太指责自己的妻子。他从来都没在自己妻子说话的时候打断过她，可他真的该说一句。
　　“你这个老东西，还不是你没本事，要不然我至于受这么大的委屈出头吗？”她才不怕自己的丈夫，在她看来，现在的安未来就像是家里请的长工一样，偶尔充当一下丈夫的角色，他哪能配得上自己，现在居然敢这样跟自己说话。
　　安未来又沉默了，这已经是他的极限了，他既说不过他的妻子，也不敢说他的妻子。他默默的站在了她的身后。其实他也想让安城给二儿子买房的，只是觉得时机不太好。
　　还是护工见多识广，他似乎见惯了医院里的人情冷暖。他没有立场去说什么，于是就悄悄走出病房，到护士站告诉了她们病房的情况。医生很快就来了，看到还在吵闹的继母，说道：“不管你是谁，请你出去，你已经影响到我病人的康复了，再不出去我就请保安了”。强硬的态度让安城的继母停了下来。
　　“这是我们家务事，我们只是讨论家务事有什么问题？”
　　“有这样吵着讨论家务事的吗？他现在很虚弱，需要静养，如果因此而引起其他的身体状况，我可以报警，甚至去法院起诉你。”医生是一个阅人无数的职业，他们总能从一个人的外在看出很多来。从安城父母的穿着和气质，她就能看出他们的出生和生活状况，进而知道如何让他们退却。
　　安城的继母对于警察、法院有种本能的害怕，她看过太多电视剧，从抗战时期到现代都市，她看到过很多无辜的人曾被警察抓起来严刑拷打，惨不忍睹。她害怕和这些人有什么交集，害怕他们万一不讲理就把自己抓起来怎么办？在她心里他们都是不能招惹的。法院就更不能去了，吃官司是一件很丢脸的事情，传出去她在村里的就没有威望了。
　　安城的父母就这样打道回府了，他们各自都没有达到自己的目的，也没有达到他们共同的目的。但那不是他们该待的地方，耗下去只会增加他们的开支，至于房子的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不过在他们走后，安城还是让小杜给他们的卡里转了十万块钱，他知道他们确实也是穷，压根没什么收入。但房子的事情，再等等也不迟。
　　病房总算恢复了清净，可安城的内心并不能平静，他虽然知道对不讲理的人除了用强权就是用不讲理的方式再无它法，沉默永远是对这种人的纵容。但他从来就不是一个不讲道理的人，何况那是他的家人，他曾经无数次期盼他们能够回心转意。他是多么渴望来自他们的关心，可等来的却是无数次的失望，甚至自己在病床上的时候他们就张嘴要钱。他们似乎忘记了他是个刚刚死里逃生的人，不，他们不是忘记了，是从来都没在意过。
　　下午谢琨和高远来医院了，他们听说安城醒了，所以来看看情况。安城因为身体的原因，只对他们说了声“谢谢”。
　　两人在病房说起了公交车事故，安城因为住院的原因并不知道情况。听他们说，事故目前共造成了6人死亡。主要是坐在前排的人，还有一个孕妇，另外还有司机以及咖啡馆的一个前台。其余大部分都受伤了，有的比较严重，到现在还有没脱离危险的。
　　他们的本意是想对安城说，他还是很幸运的。但安城听到这个消息，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他想，也许他是可以阻止这场事故的，只要他说句话，或许就没有这场灾难了。但他们所有人都做出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不曾想过，他们的命运都系在司机的方向盘上。两人看到安城情绪并不高，坐了一会就起身告辞了。
　　医院的生活既枯燥又压抑，这里大概除了妇产科可以让人们有所期待以外，其他的地方都会让人避之不及。。
　　医院在安城的印象里总和苦难、病痛、无助甚至是绝望联系在一起。以前李念住院的时候安城几乎每天都在医院出入。他曾经看到过一个丈夫发现妻子被重度毁容需要及时救治的时候，突然离开再也没有回来；看到过一个正值青春漂亮的姑娘因重伤被迫截肢的痛不欲生；看到过一个罹患重病的老人，在治疗期间无人照顾，等到病危的时候却来了好多儿女在病床前争遗产；看到过一个年迈的母亲因救民的医药钱被偷而绝望的倒地痛哭。有太多的人自从到了这里就再也没看过希望和阳光。对他们而言，这里就像是被种下了最恶毒的诅咒。李念当初何尝不是因为绝望才选择离开。
　　他自己目前的情况还算不上悲剧，只是受点疼痛，有一些不方便。比起那些重伤死去、或者遭遇不可逆伤害的人，他的情况要好的多。他最近总是想起那天的事，有时候他也很讨厌自己这种始终作为一个旁观者的冷漠。一个无情的人是永远无法体会真情的幸福的。
　　安城一住院，谢琨就忙起来了。本来他每天闲的只剩应酬了，虽然他负责公司的日常管理还有基金发行时的一些具体事务，但他们这样的公司平时基本不需要怎么费心去管理。在金钱的驱使下，公司的员工都很自觉，不管是上班还是做交易。再说安城负责投资方面的事务，下面的投资经理有事就直接去找安城了，也不用通过他。基金发行更是很久才搞一次，也没有什么需要忙得，所以他每天都不知道该干什么，有时候他甚至觉得自己在公司很多余。
　　但这段时间不一样了，安城不在，所有的事情就落在了他的头上。每天一上班，那些投资经理就来找他，问他该买入哪些股票？怎么分配资金？风控怎么做？……虽然有时候他也不知道该怎么抉择，在这些方面，他也承认和安城是有差距的。但有人来问他，就体现出了他的作用。
　　如今的他，非常渴望得到下面员工的尊重，这对他来说，甚至比赚钱还让他有成就感。有一次喝酒后他把这句话告诉了他的一个好朋友。那位朋友对他说，你这是典型的马斯洛需求论，渴望得到尊重。还说，估计很快你就会有第五个需求：自我实现。
　　谢琨不知道这个叫马斯洛的人是谁，但是他明白他这位朋友话。人想要满足，需要的东西太多了，但最终的形式必然是实现自己的理想和执念。而这些想法他一直都有，只是总觉得缺少一个契机。
　　员工的尊重给了谢琨很大的鼓舞，让他对自己的未来又有了新的期盼。为此他特意跑去医院跟安城商量，说是最近员工表现都不错，想要给他们多发点月度奖金。安城自然也没什么异议，公司的收益没有因为他住院而下降，这是很难能可贵的，发奖金也是应该的。。
　　趁着周末的时间谢琨还带着员工搞了一次团建，说是团建，其实就是去古城边上的山里看看秋景，然后在一起吃饭、喝酒、唱歌。他要创造跟员工深入交流的机会，他知道他们都喜欢这样的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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