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诩 四

　　式微到了这个地方以后，感受到了一股十分隐匿又熟悉的气味。
　　像是穿越千年而来，带她回到千年之前。
　　她对谷家说不上讨厌，但也绝对不喜欢，这是刻在骨子里的。
　　只是她清楚，谷家绝对不会伤害钟诩。所以谷禹单独把钟诩带走，她一点也不担心。
　　他们三人停在这片海棠花海前面时，她才明白这股熟悉感从何而来。
　　式微看见谷禹两个人进了房门，这才开口道：“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染娘子，近来可好？”式微坐在地上，像是在和老朋友问好。
　　风起。
　　吹起一地的落红。
　　美人的颊畔泪花盈盈。
　　这一席火红的丝缎薄纱，扬起又落下，女子没有一丝赘肉的美腿时隐时现，撩拨着心弦。
　　女子发间的步摇和衣裙相映，耳畔红色的花型印记蔓延至下颌。使得女子更发妖冶魅惑。
　　“风姑娘，一别千年，你寻回你的君主了吗？”染娘子光着脚，踩在湿润的泥土上，朝式微走来。
　　花香愈浓，在空气中爆炸开来。式微只觉得身体一轻，她已经到了另外一片天地。
　　“如今，哪里还有君主？”
　　“这安静，平时我都在这吹吹风。”染娘子坐在一颗梨树下，衣摆在地上铺开。
　　“你还没厌倦吗？”式微坐在她身旁，看着这个娇艳的女子，忍不住发呆。
　　如果她是一个男人，她一定会爱上她。
　　这样一个女人，却为了一个不可能的人，蹉跎了一辈子。
　　无穷无尽的一生，不悲不喜的一生。
　　“怎么会厌倦呢？我日日盼着与他见面，看他一世一世轮回，与他人结为夫妻，生子老去，再世为人。”
　　“不要再折磨自己了。”式微将染娘子的头揽到自己肩头，紧紧地抱着她。
　　“你不知道，我开心，我看到他，我就开心！”染娘子泪如雨下，数百年，她太寂寞了。
　　没人陪着她，无人与她说话，她就守在这里，一年，十年，百年。
　　每一世，他都投胎到谷家，每一世，他都活到七十七岁。
　　下个月五号，是他的生辰。
　　下一世，她还会在这里等他吗？
　　可是这天，快要变了。
　　染娘子两百年前认识了一只漱金。她已经太老了，老的飞不动了，落在她身上歇息。
　　她是一棵寂寞的海棠，她是一只没有归途的老鸟。
　　一个树精和一只老鸟在一起，从不说话。
　　染娘子依旧每天到梨树下坐一坐；漱金扇动着翅膀，再也离不开这里。
　　某一天，漱金死在了海棠下，成了一块冷冰冰的金疙瘩，旁边还有一篮沉甸甸的金屑。
　　这是她死前，唯一能做的，她想给相识数十年的新朋友一份礼物。
　　以前大家都喜欢金子，那些人恨不得拔了她的毛变成金子。临死前，她捡了一些自己掉的金毛攒起来，想感谢染娘子的收留。
　　染娘子把篮子埋在了地里，和她的根一起。
　　式微静静地听着染娘子讲几百年的见闻，听到的最多的还是那个人。
　　式微嘿嘿一笑，“你比我快活多了，我一直睡在那个窄窄的地方，没听过没见过，连衣服都是依着别人变出来的。”
　　“所以你没变，和幼时一般可爱。”染娘子双手掐了掐式微的脸，鼻子一阵酸楚。
　　“倒是你，这个印记……”式微的手抚上染娘子脸上那条红色的印记，十分怜惜。
　　“随它吧。”染娘子微微一笑，没有直视式微。
　　她们好久没有这样坐在一起，说说女儿之间的房话。
　　年少时，她们打的厉害。
　　作为风生族嫡系也是唯一的传承家主，式微自小娇纵蛮横，骨子里透着一股傲气。
　　染娘子是花楼的书寓。屏风前是恩客，屏风后，是她的世界。
　　她捧着自己身为九隐之人的尊严，绝不面见任何客人。
　　没有人会永远爱慕一个誓不露脸的仙女子，最初捧着她的人，都去吹捧另一个绝美花魁。
　　因为她风尘中来，她能娇吟吟地坐在恩客的怀里，从恩客的钱袋里拿出一百两，一千两。
　　没有了爱慕她的人，她就失去了在花楼存在的必要。
　　她被赶出花楼，成了流浪的人。
　　可是她从未如此安心过。她睡在河边，睡在天地之间。
　　她回家了。
　　式微自小喜欢各种花草树木，可她讨厌染娘子。
　　这棵海棠，太美了。
　　她燃烧着。
　　她是九天之上的红鸾，自己是地上干瘪的麻雀。
　　式微看着她的脚伸进水潭，弓着脚背，激打着水花，波光粼粼。
　　式微看呆了，在她的族，没有一个女人，比她更有风情。
　　自卑会让一个人产生厌恶。
　　自卑也会让一个人产生向往。
　　染娘子的一颦一笑，都风情万种。式微远远的看着，脸上不屑，心里却想变成染娘子一样的人，
　　式微的恶言相向渐渐变成了欣赏。两个人常常黏在一起，帮东家找孩子，帮西家送布料，日子好不快活。
　　染娘子突然消失了，就像她突然闯进自己的生命，不声不响。
　　式微消沉了两年。
　　两年后，式微收到了一封染娘子的来信，家长里短，言不尽详。
　　式微这才知道，染娘子有个和她一样美得名字，云染。
　　她和她一样，是五门八族九隐的传人。
　　式微激动了一个月，送出了十五封信后，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钻研巽风诀。
　　再次相见时，染娘子身边站着一个儒雅的男子牵着她的手，而他们的身后，跟着一个和她年纪相仿的少年。
　　这是式微第一次和谷糸风相遇。
　　如果没有那次相遇，她还会不会是风生族最令人敬畏的圣主。
　　“其实，刚刚被谷家小子带进去的那个，就是圣潭那个小子吧？”
　　染娘子睁开眼，头从式微的腿上离开，揉了揉肩膀。
　　“一点没变。”
　　式微笑了，“是啊，一点没变。”
　　“去吧，我再睡会儿。一把老骨头了，说困就困。”说着，染娘子又靠在梨树上，闭上了眼。
　　式微站起来，向染娘子怀里扔了一把钥匙“这个还你，你自己看着处理吧。”
　　式微不再逗留，扔下钥匙后立刻离开了。
　　她的心口有些异样，莫不是钟诩出了什么意外？
　　式微刚走，染娘子睁开了眼，朝那做二层小楼的方向望了望。
　　拾起怀里的钥匙，站起身。今天的天气，真好啊！
　　笙哥哥，不能再陪着你了。
　　是时候，回去看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