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除夕之夜

　　大周朝中兴十二年除夕之夜，寒风如刀，临都城白雪茫茫。
　　午夜的皇宫寝殿勤政殿里，天子柴构站在窗边一动不动，若不是那不时响起的轻咳声，简直让人以为是一尊雕像。
　　终于，一阵纷乱的马蹄声由远而近，踏破了雪夜的宁静。
　　天子咳得更响了，一边咳着，一边慢慢坐到龙椅上。
　　一会儿，勤政殿外进来一个太监，低声说道：“启禀万岁，大理寺李俟卨、陈汝楫两位大人前来复旨，正在殿外候旨。”
　　天子面无表情：“宣。”
　　随即两个身穿紫袍的官员进得殿来，山呼万岁之后，说道：“臣奉旨，已将通敌奸臣崔鹏、崔云、章宪缢于风雨亭上，特来复旨。”
　　天子的脸抽搐了一下，稍作沉默，说道：“崔鹏三人当真都伏刑了么？”
　　李俟卨道：“臣特意延长了行刑时间，且经仵作仔细检查，确认三人皆已断气。”
　　天子点一点头，显得有些落寞，沉吟一会才迟迟说道：“临死之前，崔鹏就没有什么话说么？”
　　李俟卨道：“崔鹏怙恶不骏，死到临头，犹不认罪，索了纸笔，写了几首绝命诗。”
　　天子道：“诗在何处？”
　　李俟卨道：“这种狂悖亡命之徒，又逢新春佳节，臣以为他的诗一则有碍圣瞻，二则阅之不祥……”
　　天子道：“拿来。”
　　陈汝楫从袖里拿出一张折叠好的纸，双手递到头顶，旁边太监过来，把纸拿过来，交到天子手上。
　　天子拿过来，拆开看时，却是三首七绝，第一首题为《忆往昔》：“三十年来是与非，茫茫风雨漫边陲。征袍染血终无悔，遗老隔江带泪催。”
　　天子心中一颤，手微发抖，又看第二首《叹故乡》：“临死难免更彷徨，故园今日正沧桑。当时玉阁笙歌处，残瓦无声泣阿房。”
　　天子咬一咬嘴唇，几乎把诗扔了，却终于忍住，往下又看第三首《示儿郎》：“万里江山起狼烟，踏平胡虏看少年。何时痛饮黄龙府，捷报烧来当纸钱。”
　　天子心头剧震，浑身哆嗦，那张纸一时拿不住，掉了下来，旁边的太监把纸拾起，天子道：“快把它烧了，烧了……”
　　李陈两人相看一眼，各有欣慰之色。
　　太监把纸拿到炉上，刚要点燃，天子忽道：“罢了，且留着吧。”
　　太监把纸拿回来，李俟卨急道：“陛下，此诗万不可留哇……”
　　“为何？”
　　李俟卨激愤的道：“崔鹏借抗战之名，行通敌之实，与狄人勾结，一面聚敛国财，一面收买人心，伺机夺取天下，其不臣之心，昭然若揭，当然是死有余辜，陛下当世之尧舜，圣明仁慈，为他们父子保住全尸，已经是天恩浩荡，没想到他不知感激，临死之际，试图以这几首所谓绝命诗，作忧国忧民之姿态掩饰罪恶，此诗一旦流传出去，陛下和臣等，必会蒙受昏庸无道恶名，有异心或受其蛊惑之众，则可能借机兴风作浪，天下从此乱矣，此人用心险恶，死后仍想祸乱天下，实是万死莫赎，不但不该留下此诗，臣且叩请陛下收回全其尸体的旨意，将他碎尸万段。”
　　陈汝楫道：“李大人言之有理，臣附议。为了大周的江山社稷，诗不可留，尸无须保。”
　　天子撇了二人一眼，一时不语，沉吟片刻，忽露倦容，懒懒的道：“朕也累了，两位爱卿料也辛苦了，都先回去休息吧，此事明日再议。”
　　李俟卨道：“陛下，为国分忧乃是臣份内之事，岂敢言苦？臣也知道崔鹏有救驾之功，虽然当时只是想要窃名欺世，并非出于本心，但毕竟已成事实，陛下念其旧功，不作深究，仍愿保其全尸，此为陛下宽厚仁德，但是崔鹏毫无悔罪之心，反倒行此悖逆之举，臣以为虽死不足抵其罪，应将此三犯腰斩弃市，以正国法……”
　　陈汝楫道：“臣附议。”
　　“人都死了，何必再加追究，此事就算了吧，别再提了。”
　　李俟卨无奈，说道：“既然陛下仁慈，臣遵旨便是，另有一事，事关江山社稷，臣恳请陛下立刻下旨办理，迟恐有关。”
　　“说吧。”
　　李俟卨道：“崔鹏之所以胆敢对抗朝廷，胆大妄为，是因为他那支崔家军，崔家军很多将领来路不正，其中一部分，原本就是山贼草寇，崔鹏死后一旦无人节制，这些人就很容易闹事，所以当务之急，是赶紧着手处理掉崔家军的骨干，该杀的杀，该抓的抓，免得他们发起兵变。”
　　天子点点头，说道：“爱卿所忧不无道理，朕已派人星夜前往崔家军营，着手办理此事，绝不允许任何人危害国家。”
　　李俟卨道：“陛下圣明，另外还有一事，也请一并处理。”
　　“你说吧。”
　　“崔鹏崔云虽死，但崔家人一向善于笼络人心，崔家军几乎等于崔家私人军队，就算除掉崔家军死党，还不足于节完全制崔家军，崔鹏的四子一女，虽然年轻，但跟崔鹏一样尚武，若他们利用崔鹏的余威，登高一呼，崔家剩将残兵恐为所用，如此朝廷危矣，微臣的意思是，斩草除根，干脆把崔家满门给抄斩了，以除后患。”
　　天子道：“满门抄斩就算了吧，本朝以仁孝治天下，不作诛连，崔鹏罪大恶极，朕犹不忍杀他，更何必将他满门抄斩？就依国法，将崔家老小发配往岭南去吧。”
　　李俟卨道：“陛下千古圣君，微臣焉能不知，只是崔家四子一女，皆非同小可，一旦长大，恐都不弱于崔云，如不斩草除根，难保不借机生事，到时可就后悔莫及了。”
　　天子沉吟片刻，道：“李爱卿，你明日一早速到崔家庄，把崔家满门监管起来，不许走漏一个，倘若他们生事，可斟情处置，若无事，到四月初便押送岭南去吧。”
　　李俟卨领旨，天子又对陈汝楫道：“陈爱卿，你且准备三个上好棺木，崔鹏曾千里救驾，虽今日不忠，朕却不能不义，既然许以全尸，就赏他们三人各一口棺木吧，所需资金，从国库中出，不必让崔家出了。”
　　陈汝楫无比感动的道：“陛下不愧为千古圣君，其仁德便是尧舜，亦不过如此，臣领旨。”
　　天子道：“新春佳节，本是万家团圆之日，却只能让两位爱卿为国事奔波，朕心不安哪。”
　　两人异口同声道：“臣等尸居上位，为国分忧乃是份内之事，既然奸臣祸害国家，图谋不轨，臣等自当戮力同心，铲除奸侫，岂敢言苦？”
　　出得宫来，已是四更之时，雪夹着雨，纷纷扬扬下得甚紧，寒风刺骨，这风发出凄烈如同哀号般的声音，在四更天里听着，让人不寒而悚。
　　两人心中皆有鬼，不知何故，都起了鸡皮疙瘩，急忙各自上轿，各引一队人马，急往家里赶去，李俟卨坐在轿上，一阵倦意袭来，竟睡了过去。
　　正走之间，忽然一阵狂风，卷得飞沙走石，寒风之中，清清晰晰的听到有声凄楚无比的哭声，然后轿外惊叫连声，一人惨嚎道：“是崔爷，是崔爷……崔爷饶命啊，不关我们的事……”轿子一下子落在地上，所有轿夫都跪倒在地上。
　　李俟卨倏的惊醒，强自镇静道：“混帐。”揭开轿帘看时，只吓得浑身哆嗦，几乎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