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此处毕竟是人间

　　赵国，邯郸城外，平日车水马龙的通道今日空旷安寂，一人一剑立于城楼之下，对面停着一辆马车。
　　“慕闻公子扶出走人间，至今已有半年，不知可有所获？”
　　握剑之人朗声问道，虽年过半百，声音却洪亮硬朗，充满金戈铁马的味道。
　　他曾是赵人心中的战神，奈何天不遂人愿，直至过破，他也没能在战场与秦国一战。
　　公子扶走下马车，子殷在帘后观望，又觉得对面那老头气势实在有些骇人，便把赵离也拉了进来。
　　半年之间，也遇到过许多对他们身怀敌意，想将他们斩于身前之人，都被赵离几个呼吸之间拍飞。子殷知道自己错怪小梨子了，他当日说比公孙将军差一点，可能真就只差一点。
　　今日，是子殷第一次见到小叔走下马车，在这之前无论任何事他都未曾出手。因为那老人是李慕，武安君李慕，与公孙落齐名。
　　公子扶躬身施礼，道：“秦扶见过武安君。”
　　对面老人摆了摆手，“亡国之君不叫也罢，但请公子回答我的问题。”
　　公子扶直起身，负手而立，答道：
　　“扶以为，现在的人间很有规矩，很不错。”
　　“哈哈哈！”李慕感觉听到了一个笑话，“有规矩？公子扶这一路过来，被刺杀的次数可还数的清？若这人间真的不错，他们又为何当街行刺？这可不合你父王的规矩啊。”
　　公子扶微微颔首，“不错，扶这一路走来，确实遇袭无数，但我从未出手，因为我觉得，他们事出有因，只是为尽心中孝道，或尽心中义道，算不得没有规矩。”
　　半年来三人行走于赵国旧地，在听到他们秦人身份时俱都冷脸相迎，甚者恶语相向，更甚者当街行刺。但公子扶从未取他们性命。
　　他们之所以仇恨，是之前秦人杀了太多赵人，里面可能有他们父母，可能有兄长，甚至有他们妻儿，如此深仇大恨，若不报，怎为人。
　　所以公子扶不怒。
　　又见如今没了战事，家家户户渐渐有田可种，慢慢有粮可食，富贵荣华，皆凭借自身努力，至少百姓与百姓之间，不再有烧杀戮虐，易子而食的场景。
　　所以公子扶心安。
　　父王之所以立规矩，目的也是要百姓平安自足。
　　百姓仇恨谁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的他们心中不光只有仇恨，还有生活。只要人间不乱，便自有了规矩。
　　公子扶嘴角微翘，显得很是开心，抬头看着前方的李慕，又恢复木然。
　　“李将军不睁眼看看这人间百姓因得到温饱的满足，不看看这人间百姓家人团聚共度一生的喜悦，单单只因狭隘的忠义而妄想唆使世人，再起战端，这就很没有规矩。”
　　说罢不再双目一凝，矩尺自马车飞出，悬于身侧。
　　“不守规矩，便要劝，劝而不通，便要打！棍棒之下出孝子，将军莫忘了，如今你也是我大秦的子民。”
　　李慕被一阵抢白，哑口无言。气势示弱，却提剑执于胸前，寸步不让。
　　“公子辩才无双，李慕不与你做口舌之争，既然公子代皇帝来教这天下规矩，那便先请教我李慕！”
　　话语之间，风起云涌，城楼色变，李慕一剑未出，已是气势如虹。
　　子殷瞧得对面狂风大起，乌云密布，又瞧瞧自家小叔方圆十寸之地无风无浪，也没有什么雷电交加，和先前一点变化都无。不由一阵担心。
　　虽然小叔先前那番话显得气势十足，赚足了面子。可如今的造型与画面比起对面的老头来确实也太没排场了，太磕碜了，子殷有些闭眼不敢看了。
　　赵离见子殷神色不安，手搭他肩上，喊了一声“小公子。”
　　子殷侧首，面带疑问，赵离刚想说话，便在这时，李慕动了。
　　一剑刺出，人随剑走，雷电嘶鸣之声骤起，夹杂天地之威摄人而来。
　　电光闪动，城楼上下观战之人都只觉强光刺目，不由闭上了双眼。子殷也被闪的睁不开眼，强自撑着，却只是隐约见到小叔抬起了右手。
　　然后，便没有然后了。风雨之势，来得快，去得更快。
　　公子扶抓住矩尺，口中喝“打！”一尺直直拍下，雷电之势骤散，李慕前冲之势戛然而止，手握剑柄，手中龙泉剑竟是被公子扶一尺直接拍得插入地面，齐根尽入。
　　李慕一脸骇然，城门里的百姓一片骇然。不远处的子殷以手掩嘴，难以置信，唯有赵离面带微笑，却又显得有些僵硬与沉重。
　　“李将军，天道虽深不可测，但此处毕竟是人间。”
　　说完受尺转身，又坐回马车之内。李慕仍旧跪倒在地，痴痴望着剑柄。
　　赵离驾着马车从李慕身旁径直驶过，穿过城门，进了邯郸，旁人尽皆让道。
　　看着面前又复古井无波的小叔，子殷弱弱问了一句：“小叔，那个老头真和公孙将军齐名？就是说和公孙将军一般厉害？”
　　公子扶点头。
　　“就是说那老头也能一剑斩敌三十万？”
　　公子扶又点头。
　　子殷忽然觉得他一直视如偶像的公孙将军似乎没有他想象中的厉害了。
　　“小叔你真的只是窥道境界？”
　　公子扶看着子殷。
　　还在看着，
　　一直看着。
　　张嘴正要说话，忽然面色潮红，一口鲜血喷涌而出。
　　子殷脸颊一阵滚烫，心中莫名发慌。
　　“小叔！你没事吧小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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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陵城中一间客栈内，赵离与子殷关上房门来到外间。公子扶刚刚擦拭完身子，此刻正在休息。
　　昏迷不醒。
　　见子殷神色紧张，赵离出言安慰道，“小公子不必紧张，公子只是少许剑气入体，修养半月，应当就无碍了。”
　　‘只是’‘少许’剑气入体，便便吐血了？小叔不是赢了么？
　　子殷向赵离道出心中疑惑，赵离微微叹一口气，道：“公子既算赢了李慕，又算没有赢。”
　　见子殷面色不解，继而道：“公子那一尺，不过是卸了李慕的剑势，公子之前的话，卸了李慕的气势。所以一尺之后，李慕才会不敢再攻。”
　　赵离看着地面，瞧不出什么神情，只是语气有些萧条，“普通之下，运道境巅峰寥寥可数，又哪里是如土鸡瓦狗般说杀便能杀的……”
　　但一尺便劝退运道境巅峰强者，已经是很厉害了吧？子殷扯了扯赵离的衣袖，道：“你同我说实话，小叔到底什么境界了？”
　　赵离看着子殷，沉声道：“小公子家与这天下人有些不同，境界也不是一个说法，日后小公子自会知道。”
　　五味楼中，李慕坐在二楼望着窗外，不自觉又拿起一杯酒一饮而尽。
　　秦家的人，都这般强么？李慕的脑中此时只回荡着一句话：
　　“天道虽然深不可测，但此处毕竟是人间。”
　　人间自有人道，与天道何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