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女巫之子

　　母亲被抓走是在诺尔六岁的时候。
　　那天是圣约翰日之后的第二天，夏日的牧草收割完毕，正是农家喘口气的日子。诺尔和父母呆在茅草屋的家中，父亲在拍打一块浸泡过的牛皮革，母亲在火坑旁边煮晚餐的豌豆汤。
　　浓汤的味道充满了整间屋子，母亲断断续续地和父亲聊着无所谓的话题。诺尔坐在凳子上，在温热的空气里昏昏欲睡。
　　外面忽然聚拢了许多人，他们并没有直接闯进来。许多大人围着茅舍的门，村庄的庄头还礼貌地敲了敲原本就敞开的门，看向屋里的父亲和母亲，说教会的人来了。
　　然后大人们拥进了诺尔的家。最显眼的是身着铁甲的骑士，他魁梧的身子占去了茅屋的一大部分空间。诺尔看着骑士庞大的身子、硬邦邦的铠甲，嗅着混合了油脂的金属气味，惊得张大了嘴巴。
　　骑士身边有一位黑袍的教士，他严厉的面孔给幼小的诺尔留下了可怕的印象。黑袍教士的身边还有村庄教堂的牧师和他的助手，这些人诺尔都认识。
　　跟随教士和骑士一起的，还有庄园的管家、庄头以及村庄的一些大佃户。
　　黑袍教士和庄头对诺尔的父母说了些话，年幼的诺尔听得不是很懂。教士让村民搜查茅舍，人们分散开来在屋里翻起物品来。教士在屋子里巡视，不时叫搜查者把手边物品拿过来让他检查。
　　大人们在旁边走来走去，让诺尔有些惊恐。父亲的反应不比诺尔好多少，他的视线跟随着搜查者在屋子里转来转去。
　　母亲则显得平静得多，她没有关注这些不速之客的举动，甚至还和旁边的村妇聊起过几天要给田地除草的闲话来。
　　过了一会儿，黑袍教士的跟前聚拢起了搜寻到的物品，包括一口煎锅，几片干草和肉干，还有两瓶盛放烈酒的玻璃瓶和一些书稿。
　　教士让人把这些东西打包带走，又指着诺尔的母亲命令铁甲骑士把她一起押走。骑士并没有外表那样粗鲁，他十分绅士地请犯人主动和他们走一趟。
　　母亲也很配合，不需要骑士做任何强制措施，她顺从地跟随教士走出了房舍。
　　父亲也被要求同行。于是诺尔的父母跟随着大部队离开了。没有人理会诺尔，没有人给他一句吩咐，包括父亲和母亲。他仿佛被遗忘了一般。
　　于是诺尔跟在人群后面走了出去，离开自家院子的时候母亲才想起似的回过头来，命令诺尔呆在家中等他们回来。
　　母亲的话中带有往常一样的不容置疑的语气，诺尔只好返回茅舍，坐在凳子上等大人回来。
　　但是这之后，诺尔就再也没见过母亲了。
　　父亲几天后才回来，那几天是邻居在帮忙照料诺尔。独自归来后，父亲变得沉默寡言，诺尔询问母亲时他总是摆摆手，把他问烦了还会使用暴力。
　　村里的大人们也都有意对诺尔回避有关他母亲的话题，在很长一段时间诺尔对母亲的行踪一无所知。
　　不过小孩子们就没有他们的父母那样善解人意了，大人们在自己家里议论起那件事时不可避免地被自家孩子听去。于是在村里小孩子的嘲讽声中，诺尔了解到母亲已经不在人世。
　　那天，母亲受控为女巫被押到了罗尔玛镇的宗教法庭，判决有罪后被实施了火刑。
　　据说在法庭上，诺尔父亲的证言构成了指控母亲的有力证据。
　　随着年龄的增长，诺尔对女巫、异端的了解加深，他逐渐明白，母亲并没有被冤枉。
　　母亲阿尔比娜是村里的草药医生，采集药草熬制药汤是一名草药医生正当的行为。不过阿尔比娜所做的不仅如此，她还在偷偷研究改变人体的药剂。
　　对于教会来说，自然的人类是天父的赐予，改变人体就是对天父的否定，这无疑触犯了禁忌。
　　诺尔就是自己母亲的实验体，母亲熬制出了新的药剂都会让诺尔服下以测试药效。
　　小时候诺尔体弱多病，他一直以为母亲让自己服药是为了治病。母亲被烧死后诺尔不再喝药，也就没像小时候那样老是患病了。不过诺尔一直是恹恹没什么干劲的模样，大人们推测这是以前试药留下了后遗症。
　　据说阿尔比娜试药的对象不仅仅是诺尔。在农家只有一个孩子是非常少见的，在诺尔之前他们家有一个孩子夭折了。另外阿尔比娜有过几次怀孕流产，很可能是她对自己也用药了。
　　诺尔对阿尔比娜并没有恨意，相反地他非常怀念自己的母亲。阿尔比娜虽然严厉，但她也非常关心诺尔。当然仔细想想她可能是关心药剂在诺尔身上产生的效果。
　　让诺尔感到不适的是，阿尔比娜不在后他们家变得邋遢又沉默了。诺尔的父亲劳瑞对家务几乎毫不关心，家对他来说只要遮风挡雨就足够了。
　　阿尔比娜死后，劳瑞经常酗酒，家里的酒不够喝他就去酒馆，只要手上有点闲钱就要拿去酒馆喝掉。村里的酒馆还记有劳瑞一笔不小的赊账。
　　诺尔知道，劳瑞的邋遢并不是因为思念妻子，而是由于他天性如此。以前有阿尔比娜管着劳瑞有所收敛，现在劳瑞掌管这个家后变得肆无忌惮了。
　　诺尔一点都不想呆在这个家里，没事的时候他都在村里闲逛。
　　由于村里的小孩老是喜欢嘲笑诺尔来取乐，诺尔便主动与他们保持距离，他总是独自一人。
　　除了拨弄花草玩弄泥土外，诺尔喜欢靠近人群听别人聊天。大人们说话的时候他就蹲在附近一边玩花草昆虫一边听，从不插话也不去引人注意。
　　诺尔就是这样逐渐丰富了对自己生活的世界的认知。听多了以后他越来越能够客观地看待问题，很容易就能分辨出别人说的话里有几分是客观事实，还有几分是自我辩解或是自身认识局限造成的误解。
　　村里的大人们对诺尔的态度都颇为友善。从诺尔的外表上可以很容易看出美貌的阿尔比娜的遗传，他虽然沉默寡言但举止里没有胆怯，他清亮的眼神里可以看出聪慧。这名气质慵懒的少年实际上很容易讨得村民们的欢心。
　　诺尔很少受到村里大人的呵斥。诺尔在附近时他们也都毫不在意地聊自己的话题，这为诺尔丰富自己的知识提供了不少帮助。
　　诺尔最喜欢去的地方是酒馆。当然他并不会进到酒馆里去，诺尔都是呆在酒馆外的路边上，在那里已经足够听清酒鬼们的大声说话。
　　酒馆主人以为诺尔是为了寻找或是等待父亲才来的。实际上当劳瑞在酒馆的时候诺尔反而很少过来。
　　吸引诺尔到酒馆外的主要是从城镇来的雇佣兵。
　　诺尔居住的村庄紧邻特维莱尔森林，雇佣兵要去森林里猎取野兽的时候会在村庄的酒馆停留。
　　从外面来的雇佣兵相比村民们有更丰富的见识，从他们的聊天中诺尔能获取外面广阔世界的知识。雇佣兵来的时候总能吸引村里的孩子们的关注，但是其他孩子见识了新鲜后便散去玩自己的，只有诺尔还会呆在酒馆外。诺尔通过雇佣兵谈话里的零碎信息拼凑出了这个世界的大致轮廓。
　　诺尔越来越认识到自己的身份。诺尔的父亲劳瑞是维兰，因此诺尔也是一名维兰。维兰的意思是农奴，这个词没有农奴那样有明显的屈辱性，但背后的含义是一样的。维兰没有自己的人身权，他们隶属于当地的领主。
　　诺尔所在的德里维森村庄是从属于菲尔德家族的庄园。菲尔德家族并不在这座庄园里，他们雇佣管家对庄园进行管理，管家则组织村庄的村民实现治理。村民们平日见到的庄头、农事官都是自己村的人，彼此之间不会有生疏感。但是庄园里规定的繁重义务维兰们还是要切实执行的，否则会被罚款甚至投入监狱。
　　对于诺尔来说，维兰身份最大的不便就是他不能自由地离开村庄。诺尔想要离开德里维森庄园，他渴望到更广阔的世界里建立自己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