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是制片人不是制片

　　“好了，梁先生，我们即将面对你人生中的一个重要时刻了，所以得按照流程走，首先我要再次核对你的信息，梁华，男，三十二岁，大泽国籍，没有配偶，没有子女，职业是制片，你的健康状况……”沈鹏手持平板电脑，脸上挂着职业化的亲切微笑看着办公桌对面的客人说道，他的每一位客人都非常重要，梁华的报告看上去又尤其特别，所以即使只为了显示礼貌和尊重，他也有足够的理由把重要信息都背过——端着电脑只是为了凸显专业性。梁华翘着闲散的二郎腿坐在他对面，穿着一件看不出牌子的灰色毛衣和卡其布裤子，身高不高不矮，身材不胖不瘦，长相不丑不帅，只有脸上那个自然亲切的笑容令人印象深刻，仿佛双方已经是认识已久的朋友一般——虽然他们在此之前都是视频通话联系。
　　“呃……我估计是资料录入的时候搞错了，虽然可能对今天的事情无关紧要，但是还是得澄清一下，我的职业是制片人，不是制片。有没有这个‘人’字儿是两个不同的岗位。”梁华笑着晃了晃脑袋打断了沈鹏的阐述。
　　“哇哦，真是不好意思，我们这边的工作人员不是很了解影视行业。”沈鹏摊手道，虽然确实是个无关紧要的小问题，但是面对客人不妨表现得郑重一些。
　　“不打紧，每次跟人解释对方都会这么回答。”梁华挥了挥手笑道，“我已经习惯了，有点像是自己跟自己的一个笑话，只是这确实是两个不同的岗位啊。”
　　“那么，制片人具体是做什么的呢？”沈鹏非常体贴地顺着梁华的话头问道，他今天时间非常宽裕，别的客户来到他这里都会拿着大堆的财产分割申明、股权转让协议、信托基金，眼前这个人则两手空空就来了。总而言之先寒暄一下吧，他琢磨着。
　　“啊……我想想怎么跟你解释，制片人是负责影视节目制作的人，如果有必要的话一个制片人会负责影视产品制作的全流程，我们负责说服投资者投资，然后组织编剧和导演进行产品的制作，最后再找到媒介播出我们制作的产品。”梁华兴致勃勃地解释道，“而制片一般只有在制作环节才参与工作，所以我们是不一样的岗位。”
　　“嗯……哼？”沈鹏其实有点没跟上梁华的解释，“听起来像是产品经理？”
　　“啊哈哈，差不多吧，不过我觉得我们更像是销售人员，我们讲故事给别人听，然后说服大家一同合作把故事变成影视产品。”梁华舔了舔嘴唇说道，“我还蛮喜欢这个职业的，这是我知道的最酷的职业了。”
　　“我真为您感到高兴梁先生。大部分来我这里的客人都对自己的职业不太满意，觉得压力太大了，哈哈哈哈。”沈鹏学着那些富翁政要们愁眉苦脸抱怨的样子说完，然后两个人一起没心没肺地哄笑了一阵。沈鹏安静地等着梁华笑完，然后双手放在桌子上，凝视着梁华的眼睛说道，“那么，梁先生，按照程序，接下来我要向您确认一遍，您没有任何需要完成的遗愿了吗？”
　　梁华也脸色凝重地盯着沈鹏，不过还没张嘴，先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对不起对不起，我知道这是个很关键的问题，但是被你这么问出来表演的感觉有点重。”
　　“可是我觉得这样会比较有仪式感啊，”沈鹏不知不觉地就被梁华带了节奏，苦笑着说道，“这么重要的人生时刻，不应该显得正式一点吗！我练了好久呢。”
　　“可是看起来有点像是话剧表演，你不妨试试把气场收一收……哎呦，不好意思，职业病犯了，讲起戏来了。”梁华摇了摇脑袋，“总而言之，我准备好了，沈工，我今天来之前已经把该处理得事情都处理完了。”
　　“很好梁先生，那么按照之前的协议，今天就由我代表艾伦德尔医疗技术公司为您提供冬眠舱服务，时限是一百年。”一般说到这里的时候沈鹏会站起身，绕过桌子，然后略略弯下腰，将四指并拢伸出，与客户有力地握个手，但是刚被梁华“讲过戏”，他现在有点不知所措。
　　“好极了。按照协议，我可以带一公斤随身物品，我也准备好啦。”梁华笑眯眯地说完，撸起了袖子，那上面戴着一个包覆整个小臂的电子设备，“这是刚出的新型影视制作一体机，现在的设备真的厉害，这么小的一个玩意儿，不但可以拍摄、存储、剪辑，竟然还可以用投影播出，你敢相信吗？而且存储空间大的吓死人，我把我爱看的电影、电视剧、纪录片、广告片都存在里面了。”
　　“您真是个有趣的人，梁先生。”沈鹏无奈地摇着头说道，“一般客人都会带金条或者宝石什么的，大家都非常担心一百年后的通胀，总觉得自己的基金离了自己的手就不可靠了，有的客人甚至购买了额外的随身行李重量。”
　　“我也想啊，可是我既没有黄金也没有钻石，退一步说，我连额外的随身行李重量也买不起了，为了这冬眠舱服务我把房子都卖了。要不是你们这次打折力度这么大，我恐怕还没这个机会呢。”梁华耸耸肩，满不在意地承认道，“除了这身衣服和这个一体机，我已经把所有的财产都处理掉啦。”
　　“梁先生，身为您的冬眠顾问，出于职业修养，也出于我个人的善意，我要请您再想一想。您的病虽然以今天的医疗技术是绝症，但是如果保守治疗的话，至少再坚持个十年没有问题，凭我对艾伦德尔技术的了解，有极大的可能性到那个时候技术就有突破了，您不一定非要选择冬眠。”沈鹏听到这里忍不住说道，“而另一方面，如果您选择了冬眠，将会在一百年后的一个崭新世界醒来，您现在所熟悉的一切将会与您告别，今天的工作技能、社会资源几乎一定无法发挥作用，所以我这里的大部分客户都为自己精心设计了信托基金，把财产分散在全球各地的各种产业里，好在这一百年的沉睡里应对经济风险……”
　　“谢谢你的好意沈工，”梁华这时也难得地正色道，“我对这件事情有自己的想法，制片人靠卖故事为生，而只要人类还需要互相沟通，我就能找到买故事的人，所以我不太担心冬眠以后醒来的生活。”
　　“您说的话我九成听不懂，不过既然您主意已定，那我衷心地祝您好运。”沈鹏点了点头说道。
　　“放宽心放宽心，天无绝人之路嘛。”梁华嬉皮笑脸地说道，“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我也知道保守治疗能支撑到新药研究出来，但是我一想到一百年后的世界就兴奋的睡不着觉，制片人需要永远都保有旺盛的好奇心，有这么好的机会我不会错过的。”
　　“好极了梁先生，既然这样我们就出发吧。”沈鹏走到办公室门口，做了个请的手势。
　　艾伦德尔医疗技术公司是当今世界上最好的跨国医疗机构，这几年越来越多的医疗黑科技都出自这个公司，但是最让它声名卓著的就是它推出的自动化医疗舱，从体检到治疗一次性完成，它可以自行执行绝大部分的手术治疗和药物治疗，也可以把体检结果发到治疗中心进行汇总。这个医疗舱在保险公司和数据公司的帮助下替代了世界上绝大多数的公立医院。艾伦德尔甚至还推出了中产阶级也能负担的起的家用款。
　　而冬眠舱，则是艾伦德尔的一次并不令人意外的商务拓展，这种技术经过了近一个世纪的探索，已经日趋成熟，到了今天，比起技术层面的障碍，更大的问题是冬眠舱昂贵的价格和长时间冬眠以后回归社会的难度，毕竟要提供上百年的服务，而且没有什么特别可靠的分期付款手段。艾伦德尔与保险行业联盟大战三百回合以后，终于获得了一个比较令人满意的综合金融服务计划，而梁华就是这批计划的最早受益者。他诊断出问题后的一周，就得知了艾伦德尔推出了一批价格低廉的冬眠舱名额，当即推翻了原有的治疗计划。用他自己的话说“天意要我去未来旅游，还能要求什么呢？”。
　　七六七号冬眠基地建在大海市的东南远郊的地下，具体位置保密，梁华之前咨询的时候，工作人员解释说因为一百年的时间太久了，为了尽可能地避免不可预料的状况，基地的具体位置是高度机密的——甚至连大部分工作人员都是被塞在隔绝信号的密封车辆里送来的，和梁华今天一样。冬眠舱的电绝不能断，若是外部电网出问题，基地可以用自己的核电池供能，再加上冬眠舱自身的电池储备，做到了多重保险。
　　“这是我们的第四代产品了，即使刚才说的几重供电措施都失效了，在最坏的情况下，冬眠舱的紧急电容系统仍然足够它自动完成解冻过程。”两人已经走到了目的地，沈鹏双手比划着眼前的冬眠舱说道，“其实按照我们的操作规程这个冬眠舱一定是有人驻守的，解冻过程也有专人完成，但是艾伦德尔力争做到万无一失。”
　　这个厚重的扁圆形冰箱有两米半长，一米半宽，被军用装甲包裹着，设计极为简约，只有顶部有一行艾伦德尔公司铭文，沈鹏解释说这设计是为了尽最大的努力给躺在其中的人安全感，然而其实安全感只是一瞬间的事，每一个使用者躺进去，只是享受一场无梦的美妙睡眠，再醒来的时候就已经是沧海桑田。
　　梁华打量着周围几个与自己并排的冬眠舱，有好几个已经开始工作了。也不知道这些好邻居都是些什么人，不过想来应该没有认识的机会了，他在心里打趣道。此时他已经换上了一件贴身的速冻服，影视制作一体机被装在一个厚扁盒子里，会与他一起躺进冬眠舱。
　　那个巨大的冰棺在他眼前缓缓地洞开了，梁华看到一个正适合他的体型的人型窟窿。
　　“梁先生，我就只能送你到这里了，现在感觉如何？”沈鹏微笑着看着梁华。
　　“沈工，你说一百年后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呢？”梁华答非所问地回答道，“按照现在的技术发展速度，我猜到时候人类已经充分的掌握了脑机接口技术，可以把自己的意识上传到网络，作为一个故事匠，我可以直接把丰富多彩的故事呈现给每一个人，不会因为团队工作而使得内心的想法打折扣。我猜到时候应该有足够的生产力，把大部分人从枯燥的工作中解放出来，去创造属于自己的故事，文化领域将会变得空前繁荣，会有无数新的故事等待着我们去挖掘，去收获，去呈现给世界。所以你猜我感觉怎么样呢？当然是期待到爆炸啦。”
　　“好了好了梁先生，我知道了，今天下班以后我会好好上网查一下制片人到底是干嘛的，你眼下得平复一下心情，我们比较推荐你能自然入眠，冬眠舱会用音乐和药物辅助你的。”沈鹏微笑着说道。
　　“啊，说到这里，我记得我之前提供过助眠歌单给你们。”梁华一边说着，一边躺进了冬眠舱里，“就这样了沈工，等到我再醒来，就会在一个美丽新世界啦。我猜你九成也会使用冬眠舱的，所以我们到时候再见啦。”
　　“但愿敝司的员工健保计划垂怜，到时候我就会搞清楚你今天说的这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了，再见梁先生，祝你好眠。”沈鹏语毕，那冬眠舱的厚顶就缓缓地合上了。
　　“但愿到时候审查制度能宽松一些。”笼罩在冬眠舱的晦暗红色灯光中，梁华自言自语道。
　　他没有选择歌曲，冬眠舱里响起了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破碎的浪花和细雨坠落在细沙滩上，沙沙作响，几只海鸟飞掠天际，遥遥地传来几声鸣唱，然后声音越来越远，直到不可闻，远处的大海上，浪涛滚动着传来雷鸣般的声响，然而梁华无虞面对那种澎湃的伟力，他坐在沙滩上，安全、稳定、可靠。
　　冬眠舱里开始填充与他体温相同、比重相同的液体，温柔地包裹住他，让他处于悬浮状态。梁华闭上眼睛，感觉自己正在向深空中飘去。最初的不适应和紧张很快地就消失无踪了，接下来应该就是久违的舒适睡眠了吧，一切都不重要了，一切都等到未来再说……
　　然而这种舒适被一阵敲击声打断了，梁华皱了皱眉头睁开眼睛，这么多钱都交了也不能换来睡个好觉吗？
　　随着睡意的消散，敲击声变得越发清晰起来，从铁棺材的一侧传来，然后在舱内回荡着，震的梁华脑袋发懵，梁华扁了扁嘴，这可不是什么良好的体验，他出去以后可要好好找沈鹏算账。不过这么厚重的冬眠舱都能被振动，显然是用了某些破拆机器在执行工作，这是遇到什么麻烦了吗？
　　这个时候，梁华听到一阵让他牙酸的金属变形的声音，然后就是连续三四声某种东西断裂的声音，随后整个厚重的冬眠舱盖豁然被掀开，几束显然是由探照灯发出的强光刺的梁华睁不开眼睛。
　　“什么情况沈工？我才刚睡着。”梁华眯起眼睛用一只手遮住光源，扭头看着冬眠舱旁边的一个朦朦胧胧的人影抱怨道，“你们的自动唤醒流程就是液压破拆剪吗？”
　　这个时候，他的视网膜总算是逐渐适应了这个亮度，他努力聚焦，虽然还看不真切，但是眼前站的人并不是沈鹏，而是一个陌生女人。
　　她的皮肤雪白——有点太白了，血色都不太明显了，穿着一件黑色的贴身吊带背心和宽松的卡其布长裤，这让梁华的目光无法自控的在不该停留的部位停留了一下，不过更显眼的是她外露的手臂和肩膀那雕塑般的肌肉轮廓。她手臂和肩膀外侧还附着着某种金属杆状结构，看起来就像是科幻电影中的动力外骨骼，覆盖着金属手盔的手上拎着一根一米长短、五厘米粗细的大号撬棍。
　　梁华使劲闭着眼睛摇了摇头，他想要看着对方的眼睛说话，但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眼睛适应强光的情况比正常要慢了很多，可能花了五秒钟左右他才看清来人的相貌。
　　那个女孩看起来最多二十岁，黑发在脑后结成一个高马尾，脸部线条有种刀削斧劈般的坚硬，配合上英武的气质让人心折。她的眼睛是脸上唯一柔和的部分，此时正像梁华一样审视着对方，嘴唇有些厚，鼻梁很挺，看起来不像是大泽土著，可能有一些混血？
　　然而饶是梁华分析了这么多，还是对眼前这个女孩没有任何头绪，他抬起一只手，试图用问题打破沉默，但是对方倒是先开口了。声音清清冷冷的，倒是跟她的形象非常配。
　　“你的职业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