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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箭穿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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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楔子
  这已经是静王妃昏迷的第三个年头了。
  三年了,她就那样安静地睡着,无声无息,不活不死。
  没有人知道她是怎么昏迷的。也没有人知道她何时会醒来。
  静王却一点也不着急。他平时从不去看望自己的王妃,只有在每个春天和秋天到来的时候,他会带着昏睡中的王妃,来到京城繁华地段的一个种满桃树的宅院里,抱着她坐在院子中,春日看桃花飞舞,秋日闻果实飘香。
  有人说静王对王妃情深似海,有人道静王实乃冷酷无情之人。也有人道,其实静王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爱不爱王妃,他只是在等待,等待她醒来,和他对决一次。
  (一)
  苏年十八岁时,已经是箭谷最厉害的杀手。
  箭谷的独门剑法箭流剑已经被她玩得登峰造极,一旦出手,无人能敌。
  更关键的是,她的服务特别好。
  只要主顾下了单,苏年会在最短的时间内把目标的脑袋送货上门。
  而且干活干净利落,不留一点后患。主顾让她去杀一个人,她会友情附送那人全家的脑袋。只要她进了目标的家门,挥起穿心剑,就不会有一个活口留下,包括老人小孩、鸡鸭猫狗。狠得令人发指。
  所以她在京城好评如潮。
  找她的主顾,出价也越来越高。
  苏年盘算着,照这么干下去,再有两年就可以在京城二环里买一套种满桃树的宅院了。
  不过她也有危机感。练了那么多年箭流剑,她始终没能练成最后一招,也是最最最最最最厉害的一招——。
  听说此招一出,剑气如虹,如万箭齐发,方圆一里之内无活口。
  苏年太想练成这一招了,可是怎么都不得要领。她需要高人指点一下。
  但是箭谷已经很多年没有人练成这一招了。曾经会这一招的,只有苏年的师父。
  二十年前,师父是江湖上最厉害的杀手,每年的箭谷最佳杀手奖拿到手软。可是突然有一天,师父满身是血的被人抬回来,奄奄一息。伤好以后,他就不拿剑了,二十年来只收了一个徒弟,就是苏年。
  师父从来不提是谁把他伤成那样,这成了一个谜。大家都猜,能把当年江湖第一杀手打得半死,一定是高人外的高人。可谁也没听说过这样的高手……太神秘了,太神秘了。
  师父这些年迷上了炼丹,闭关在深谷之中,很少出来。苏年等啊等,终于等到中元节,师父出关,她果断将他拦下,请他指点一二。
  “小年年啊,你干嘛想练?”师父摸着苏年的脑袋,笑眯眯地问。
  他这声肉麻的“小年年”把苏年叫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她强忍住呕吐的冲动,回答道:“因为我是个有追求的杀手啊。”
  “哦。”师父在树荫下随意一躺,“那你练吧,师父看着。”
  苏年拔出剑,默念口诀,缓缓起剑。剑越舞越快,刹那剑气飞湛,浮光翩翻,四周的树叶纷纷而落。
  到了最后一式,剑气突然破灭,苏年的又失败了。
  师父抖落身上的树叶,夸赞道:“小年年不错啊,剑法又有长进了。”
  “那我为什么练不成?”苏年很苦恼。
  师父微微一笑:“因为你不够无情啊。”
  的剑谱上有这么四个字:“断情绝念。”
  苏年不以为然:“我不够无情吗?我连目标家里的狗都杀,还不够无情?”
  师父大笑:“这哪叫无情啊?”
  “那什么叫无情?”
  “嗯……”师父想了半天,说:“据我所知,现在江湖上有一个叫落商的杀手练成了,你去找他学学什么是无情。”
  苏年眼睛一亮:“我去哪里找落商?”
  “师父不造啊。”
  苏年无言以对。师父站起身,“师父该去祭拜故人了,改天再跟小年年聊。不过啊……”他收了笑容,“师父不希望你练成。”
  不等苏年问为啥,他就施施然走了。
  (二)
  苏年打算去寻找那个落商,然后拜他为师。还没出发,忽然来了个大单子,光是订金就顶苏年一年的收入。如果干成了,酬金足够她在二环内买一栋大宅院,足够她在宅院里种满桃树,春天在桃花飞舞中舞剑,多么惬意。
  当然,钱多就意味着任务难。这次刺杀的目标,是当朝皇四子,静王霍子安。
  这个静王自幼体弱多病,前年病情恶化,去神医谷休养了两年。病养得差不多了,最近打算回京。
  苏年那位神秘的主顾让她在静王回京的路上干掉他。
  这天,苏年估摸好时间,埋伏在城郊树林里等候静王。她算了算,再有一炷香他的车驾就走到这了。
  但是等啊等,等了一个时辰,还是没动静。天儿热得出奇,苏年快被烤干了。
  中暑晕倒之前,她终于看到前方来了一大队车马甲兵。
  提一提精神,准备干活。
  突然,前方的树丛间有几抹黑影闪过,向那队车马迅速移动。凭经验,苏年看出这是另一拨杀手。
  也不知道这静王造过什么孽,那么多人想杀他。
  那拨杀手有七人,身手极好,一出手,就干掉了十个护卫军。
  树林里顿时乱作一团,喊杀声、刀剑声声声悦耳。
  护卫军很快撑不住了,杀手渐渐向中央那辆马车靠近,车里的静王危在旦夕。
  苏年才不能容忍别人抢她的生意,干掉静王之前,得先把这几个搅局的杀手搞定。
  箭谷的第一杀手可不是吃素的,穿心剑一出鞘,便无人能敌。
  那拨杀手很快落于下风,死了三个,剩下四个受了伤,但愈战愈勇,和苏年缠斗在一起。
  苏年今天有点中暑,状态不太好,一时竟被他们缠住了。
  最后她一发飙,使出绝杀招,剑气横扫,一下子削掉了四个杀手的脑袋。
  收起剑还没站稳,苏年忽然感到身后一阵劲风,她立即旋身,没料到那劲风比她的身手还快,只听“扑”地一声,她被扎了个透心凉。
  失去意识前,她看到扎在自己胸前的菱形刀柄,闪着暗金色的光芒。
  (三)
  某日终于醒来,一缕明煦的晨光泻入眼底,苏年眯了眯眼,望向窗边捣药的素衣男子,轻轻道:“我在哪里?”。
  素衣男子转过头,极清雅的容色,让人想到了雪松白梅,冷月润玉。他微微勾唇,温煦的笑容如春光融泻,照进人的心底。“终于醒了,我也可松口气了。”
  苏年试着起身,胸口却像压了一块大石头,闷痛不已。
  “不要动,你伤得很重。”男子走过来,扶她重新躺好,为她盖好被子。“你在我家。”
  “你是谁?”
  男子的目光温润沉静,“我是静王霍子安。”
  苏年一愣,这才想起受伤前发生的一切。头一回在执行任务时受那么重的伤,居然还被刺杀目标救回家……这要是传出去,她这第一杀手的名声就玩儿完了。
  真是郁闷。
  “姑娘,你叫什么名字?”霍子安问她。
  “呃……”苏年一时想不出个假名,情急之下脱口而出:“小年年……”
  说完恨不得呼自己一巴掌,自己这是被师父洗脑了么……
  “小年年?”
  “呃,肖,肖念念。”
  “念念。”一缕笑容自男子唇边荡漾开,“多谢念念姑娘救命之恩。”
  苏年心想要不是你的命太值钱,本姑娘也不至于下那么大血本。
  她讪笑:“彼此彼此,静王殿下不也救了我一命么。”
  霍子安的眉心微微一蹙:“救不救得了你,现在还不好说。”
  “嗯?”
  “那暗器上淬了一种毒,叫做‘寻机’。这种毒会压制你的内力,侵蚀你的心脉,最终让你血脉枯竭而亡。”
  苏年半信半疑,试着暗运内力,心脉骤痛,果然有异。
  她更加郁闷了,“上哪儿能找到解药?”
  “没有解药。”霍子安轻轻一叹。
  苏年不郁闷了,她绝望。
  “别怕。”霍子安轻声安慰她,“我在神医谷待了两年,学了些药石之术,我会尽全力在你毒发之前配出解药。”
  苏年咬了咬唇,“那……还有多久毒发?”
  “从中毒开始五十一天,现在还剩四十天。”
  “呜呜呜……”苏年用被子捂着头,生无所恋地唱道:“等有一天,我悄然死掉,请把我埋在,在这春天里……”
  霍子安失笑,拍拍她的背,哄慰道:“没事的,真的没事的,念念姑娘不会死,相信我。”
  不知为什么,他柔润如水的声音让她感到很安心,旋即又很悲愤——堂堂名满京城的杀手,居然要把生的希望都寄托在自己要杀的人身上。
  真是羞耻啊。
  (四)
  霍子安是个守信用的人,从他说了要尽全力救她,这些天一直埋首在药房里,很少出来。给苏年送饭换药的燕然是霍子安的贴身侍女,她时常在苏年跟前絮叨:“我家王爷的病刚养得好点儿了,照这么劳累下去,非垮了不可!”
  苏年问:“你家王爷是什么病?”
  燕然却没有回答。
  傍晚时霍子安来了,几天不见,本已十分清癯的他又瘦了,憔悴了,剔透的容颜苍白如雪,衬得那双瞳眸清明的眼睛,更加漆黑莹透。
  向来杀人不眨眼的苏年,心底居然生了一丝愧疚。她不明白这样好的人,怎么会有那么多人想置他于死地。
  霍子安把住苏年的脉,并嘱咐她:“你根据我的提示来运行内力,这样我就可以通过你的脉象获知寻机在你体内的情况。”
  苏年默念心法,运起内力。偶尔睁眼悄悄打量霍子安,万顷月光透过窗纱映在他冰雪无暇的脸上,描摹出秀致分明的轮廓、温润如水的眉眼,宛如谪仙一般。
  这样清涟出尘、雍容绝世,又有一颗医者之心,世间怎有这样完美的男子。
  也许是太完美,所以人们都想毁了他。苏年却忽然有点不舍得了。
  又过了几天,霍子安研制出一味药,据说可以将苏年血脉内窜行的寻机暂时压制住,保护她的心脉。
  “这药吃下去后,可能会有痛苦。”霍子安将盛着黑色药汁的碗递给苏年,“不过,撑过今晚就好了。”
  苏年心想本姑娘五岁开始练剑,八岁开始杀人,刀山火海,什么苦没吃过,什么阵仗没见过,还怕一碗劳什子药?
  结果她被这碗药轻易打倒了。
  从没有这么难受的体验,像有无数带火的小蚂蚁在啃她的骨头,咯吱咯吱,啃得她彻底没脾气。内里烫得似火,肌肤却冷得似冰,手脚不住地痉挛发抖。
  她呻吟着跌下床,四处翻滚,头往地上撞。
  有脚步声快速靠近。她被拉起来,圈进一个温热的怀抱,呼吸间满是沁人心脾的药香。
  “不要怕,不要怕。”是霍子安的声音,如清凉甘泉流入她的耳中,片刻纾解了她的痛苦,“忍一忍,很快就好。”
  他将她抱上床,为她盖上被子,她蜷缩在被窝里,无意识地呻吟:“冷……”
  他犹豫片刻,脱去外袍,钻进被子里,把她环住。
  她的体温依然在下降,嘴唇发紫,手脚抽搐。
  他在她耳边轻轻道:“念念,得罪了。”
  他褪去两人的衣服,从她身后紧紧抱住她,胸膛贴着她的后背,用温热的肌肤保存她的热量。
  苏年终于安然睡去。
  第二天醒来就有些尴尬。苏年抱着被子缩在角落里,大眼睛无辜地眨巴眨巴,“我……我不负责啊……昨晚什么都不知道……”
  霍子安闻言忍不住笑了,白皙如霜的面颊染了一抹淡淡的绯云,就像美璧生了暖瑕。
  苏年不禁目眩神移,她居然觉得是自己“玷污”了这个静美如玉的男子……
  他拈起她的手腕,修长玉白的指尖放在她的脉搏上,微凉的触感,让她心跳不稳。片刻过后,他说:“药效起作用了,寻机暂时被压制住了,这几日我会加把力,把解药配制出来。”
  她忍不住问道:“我们素不相识,干嘛对我这么好?”
  心里说,等治好了我,我还得杀你,二环内的大宅子我是买定了。
  他浅浅一笑,指尖轻扫她的鬓发,“因为念念是好人啊。”
  苏年的脸“轰”地一下烧起来。她是好人?她要是好人,这世上就没有坏人了好伐……还从来没有谁,说她是个好人。他们都说,那个女魔头……
  不对,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这位静王人长得这么妖孽,还这么会撩妹,让人情何以堪?!
  别这样啊……苏年在心里咆哮,我还想杀你呢,到时候怎么下得去手啊!
  (五)
  又过了很多天,解药终于配制好了。
  殷红的药水,血一样明艳。盛在白瓷碗里,冰雪烈火,美得幽异。
  苏年端着碗问:“喝下去,我的毒就解了吗?”
  霍子安微笑着点点头。
  他的笑容温润如旧,只是那微微上扬的唇淡得几乎没有血色。脸色是清透的苍白,迷离的眸子缭绕着一层薄岚,加上一身素白的锦衣,整个人似一幅淡淡的水墨画。
  苏年几乎不敢直视他了。
  她低下头,“悄悄告诉你,我一直有一个梦想,就是在京城最好的地段买一套宅院。”顿了顿,她抬起头,眼眸清亮,“不需要像你的王府那么大那么豪华,一个院子,两进小房子就可以了。我要在院子里种满桃树,春天桃花飞舞,在花下舞剑。秋天桃子丰收,坐在树下吃桃子。”
  “很有意思的梦想。”他笑道:“那你攒够钱了吗?”
  等杀了你,我的钱就攒够了。苏年心里说。
  “你救了我,可能会后悔。”她对他道。
  霍子安淡淡说:“我从不做后悔的事。”
  苏年默然半晌,一仰头,喝下了解药。微苦微腥微甜,说不清是舌尖的滋味,还是心里的滋味。
  霍子安静静看着她,眼中暮霭沉沉,散着看不透的情绪。他咳嗽两声,低低道:“明日应该就能恢复,我也不留你了,在外那么久,你家人该担心了吧?明早就回家去吧。”
  他这算是下了逐客令了。苏年心里有点不是滋味。这么多天,他从没问过她的身世、她的身份,他不知道她根本没有家,也没有家人。他对她一无所知。
  她的潜意识里却已经把这当成了家,把他当成了家人。
  没有人对她那么好过。
  霍子安站起身准备离开,忽然捂着胸口,重重地咳嗽起来。侍女燕然慌忙跑过来,轻声埋怨:“殿下也太不爱惜自己的身子了……”说罢还幽幽瞪了苏年一眼。
  霍子安疲倦地摆摆手,由燕然搀扶着离开。苏年看着他清癯的背影渐渐融化在夜色里,终不留一丝痕迹。
  (六)
  第二日,苏年的内力已经完全恢复,霍子安没有再来为她例行把脉。她穿好衣服,拿起穿心剑,走出房间,才发现已是初秋时节。
  偌大的王府很安静,几乎看不到人,葱茏的草木掩映着亭台画壁,雅致中透着淡淡的神秘,就像这座王府的主人。
  苏年在犹豫要不要去向霍子安道别。最终她放弃了。她还有更重要的一件事要做。
  出了王府,策马奔出京城,一路向东,回到箭谷。“失踪”了这么多天,按理应该立即去总堂向掌门大师兄说明情由,苏年却避开去总堂的路,直奔七味台。
  七味台是箭谷的炼药房,藏着无数独门秘传的神药奇毒,因而守卫森严。不过再森严的守卫,遇到箭谷第一杀手,也会瞬间土崩瓦解。
  苏年想了想,便坐下来,端起酒盏与他碰杯,仰头一饮而尽。
  酒很烈,一入口中,便如刀剑出鞘,铿然奇厉,直剖喉肠。苏年不会喝酒,区区这一杯,就让她有些醉意了。
  赶在自己失态之前,她站起身,若无其事道:“你救我一命,我还你神草丸,咱们谁也不欠谁了。后会无期。”说罢,转身就走。
  “念念。”霍子安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带着沙哑的柔软,一下子绊住了苏年的心神。
  她停下脚步。
  “我看你脚步虚浮,似乎失了武功。是为了得到这神草丸么?”霍子安幽幽问她,“以后你打算怎么办?去哪里?”
  他是何等心思剔透之人,竟猜出她为了得到神草丸,被箭谷扫地出门了。
  苏年没有回答,她也不知道该去哪里。也许从此流落街头,对着二环内的宅院望洋兴叹了。
  霍子安的声音又响起,带着一丝小心翼翼:“你可愿……留下来?”
  苏年的呼吸错乱了一瞬。
  “留下来,陪在我身边……”他说。
  苏年脑袋“轰”地一热,不由自主转身跑回他面前。也许是方才喝的烈酒烧去了她仅剩的理智,一个冲动袭来,她俯身探首,在他的唇上轻啄了一口。
  像蜻蜓点水一般,点了一下,又点一下。
  他的唇凉沁沁,像早春的花瓣。
  这是她头一回对一个男人造次。他没有推开她,右手仍把着酒盏,盏中琼液微晃,星星点点落在案几上。
  突然,酒盏落地清脆,酒潵玉碎。他扳着她的肩,把她推倒在榻上,冰凉的唇覆上她的唇瓣,柔柔吸吮,绻绻缠绵,带着春阳般的亲昵包容,又似有某种神奇磁力,将苏年的心神牢牢摄住。
  接着他的舌尖轻轻一顶,启开她的牙关,灵巧探入,在她的唇齿间舒卷,带着酒气的灼热。她生涩地试图回应他。
  他的呼吸变得粗重,手顺着她身体的曲线缓缓游走,微凉触感透衣而入,她从未体会过如此奇异的感受,惶然中夹杂着莫名的愉悦。
  他修长的手指落在她胸前缓系的衣带上,轻轻一扯,轻软的缎带便散在榻上……
  窗外,月色倾泻,霜满大地。
  (八)
  第二日早上醒来,苏年浑身酸痛。
  霍子安不知何时已经离去了,枕边还残留着他的气息。昨夜两人都喝醉了,做下了疯狂的事。苏年犹记得他与她耳鬓厮磨时的温柔,他在她耳边一遍一遍唤着:“念念……”
  他让她成为了真正的女人。
  她不后悔,她很高兴,能把自己献给喜欢的人,没有比这更完满的结局。
  然后,相忘于江湖。
  她还是决定离开。他与她的身份太悬殊,他们可以相爱,却不可以相守。
  她配不上他。能得他一夜怜惜,她已经很知足。
  趁着他没回来,她打算悄悄离开。
  离开之前,她想擅自拿走他贴身的一样东西,以后思念起来时,也能有个念想。
  她看到挂在屏风上的一件他的衣袍,素色的锦缎青色的纹路,是她喜欢的颜色。要不就拿这件衣袍吧。
  拿起衣袍,“吧嗒”一声,一副黑色皮囊掉在地上。
  苏年把那皮囊捡起来,随手打开,却愣住了。
  皮囊里,整整齐齐排布着十二副短刀,薄如宣纸的利刃,闪着寒光的血槽,暗金色的菱形刀柄。
  暗金色的,菱形的,刀柄……
  苏年想起当日她在林中被暗器所伤时,插在她胸口的那把短刃,也是这样暗金色的菱形刀柄……
  她想到了一个自己不愿相信的可能性。
  苏年在王府转了很久,却找不到霍子安。
  正彷徨之际,隐隐约约地,她听到了剑啸之声。循声寻去,来到一座湖边水榭前。
  水榭的轩栏垂着丝帐,隐约看到一人在榭中舞剑。
  俊秀的身姿,从容的风华,一招一式若惊风回雪,亦虚亦实,灵动奇绝。
  剑风“簌簌”呼啸,将丝帐吹起,霍子安俊美的容颜落入苏年眼底。
  她居然从不知道,这位儒雅沉静、清癯病弱的静王,竟舞得这样一手好剑。
  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手中的剑微微一顿,便停了下来。侍立一旁的燕然为他奉上汗巾与热茶,他却吩咐:“你先下去。”
  “是。”
  从苏年身边经过时,燕然冷冷瞥了她一眼。
  “怎么不多睡一会儿?”霍子安容色温和,向苏年走来。
  苏年却后退一步,把那件黑色皮囊扔在他面前的地上。皮囊摊开着,露出十二副银光闪闪的短刃。
  “这是你的东西吗?”她问他。
  他淡淡瞥过那件皮囊,居然毫不犹豫地回答,“是。”
  她深吸一口气,沉沉问道:“那日用这个暗器偷袭我的人,是……你?”
  他的语气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是。”
  “寻机毒……也是你下的?”
  “是。”
  她的声音开始颤抖:“为什么?”
  “既然你已经发现了,告诉你也无妨。其实寻机不是毒,而是一种牵引内力的药引。”霍子安擦拭着宝剑,语气淡然得像在聊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我需要得到箭流剑的独门心法,便借你一用。”
  苏年一愣,霍然明白过来。她这才想到,每次他为她把脉时,都让她试着运行内力,而他就从她的脉象中窥测到了她的内功心法!
  什么为她疗伤,为她解毒,都是在骗她。是她太没有防备心,稀里糊涂就泄露了箭谷秘而不传的独门心法。
  习武之人,最大的要害便在心法。心法一旦为外人所破,这对箭谷数千弟子来说,无异于灭顶之灾。
  “那么,树林里的那几个刺客……”苏年艰难维持着最后一丝理智。
  “那几个刺客,是我派来的。”霍子安悠悠一笑:“你,也是我雇来的。”
  他只是闲来无事,随便想到了一个刺杀计划,随便挑中了苏年,随便骗一骗她,就得到了世人觊觎的箭流剑心法。
  “箭谷第一杀手的心法,果然妙绝。”他笑容清浅,“只是,你真是我见过最傻最天真的人。”
  苏年几乎站立不稳。她扶着栏杆,豆大的汗水从额头渗出,顺着两鬓滑下。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一切都是他的计划,只是为了诱她上钩。她以为自己撞了好运,遇到了平生对她最好的人,却从未想过,一切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
  就在恍然不觉中被骗了心法,骗了身子,骗了心。
  他却说,她是他见过最傻最天真的人。
  眼眶发酸发热,似乎有温热的液体要夺眶而出。
  她从未在别人面前哭过,她更不想在他面前哭,她用双手捂住眼睛,眼泪还是从指缝间溢出。
  她杀人无数,却是平生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做伤心。
  她抹掉眼泪,骤然挥掌,拼尽全力向霍子安击去。霍子安也不躲,只从容抬手,便将她的手腕攥住,稍一发力,就痛得她无法动弹。
  他凑到她耳边,柔声絮语:“乖一点,不要闹。你不是本王的对手。”
  她哽咽:“我再也不想看到你。”
  挣脱他,她跑出水榭。
  片刻之后,苏年又被两个暗卫带回到霍子安面前。
  在他的王府来去自如,只是她的错觉。这座看似守卫松懈的深府大院里,遍布暗卫。只要他动动手指,她便插翅难飞。
  她被迫跪在他面前,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稀薄的秋阳浸染着他的容颜,美好依旧。眼中却不再是她看惯了的温软笑意。
  那样深不可测的凉薄。
  “为了不惊动箭谷,本王本打算放你回去。”他说,“没想到你又自己回来了,还主动交代了一件事情。”
  他浅浅笑着,却如极北寒雪一般的冷彻,“你居然是百里漠的徒弟,真是令本王又惊又喜。”他俯身,捏住她的下颌,“这些年本王十分想念你的师父,他却不知躲哪去了。你说,过几天他会不会来找你呢?”
  他的星眸晶莹明澈,苏年却从中看到了杀意。原来,昨晚他留下她,明明是想以她为饵,诱她的师父来送死。
  从头到尾只有她一个人自作多情。
  她哑声问他:“我在你眼里,究竟算什么?”
  他望了她良久,轻声回答:“我眼里没有你。”
  她的瞳孔骤然收缩,眸心凝起一片水雾,须臾雾散去,剩下一汪冷寂的水潭。
  “那么昨晚,你是喝醉了么?”她冷绝一笑,“可是世上怎有你这样无情的人……”
  他蓦地背过身,命令暗卫:“把她关到地牢里去。”
  她试图挣脱暗卫的束缚,冲着他颤声道:“霍子安,我把整颗心都捧给你,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不明白,真的不明白!”
  暗卫钳制着她,又拉又扯将她带走。
  霍子安缓步走出水榭,脚踩在落叶上,咯吱咯吱的脆响。秋风不解意,仍不断将她的声音送入他的耳中:“你怎能这么对我?我不明白……”
  他抬起头望着阔朗楚天,看见成双成对的鸟儿向南飞去。
  (九)
  在不见天日的地牢里,苏年想了很多天,依然没有想明白。
  从前,她的世界很简单。你给我银子,我帮你杀人,交易达成,两不相欠。有人对她好,好得很纯粹。有人恨她,也恨得很直接。
  她不明白世上怎还有他那样的人,温柔美好的笑容下全是冰冷的欺骗。
  她抱着双膝,瑟缩在角落,像一只伤痕累累的小兽。
  “啊!”牢房外传来狱卒的惨叫。牢门被踹开,一个人提着剑闯进来。
  居然是三师姐。
  “小年,快跟我走!”三师姐拉起苏年,带着她跑出地牢。
  地牢外,王府的护卫军已经包围过来。
  三师姐举起剑。看那架势,是准备豁出去狠狠打一架了。
  “三师姐,何苦来救我,只是和我一起送死罢了。”
  苏年已经见识了霍子安的手段,她知道这表面平静的王府根本就是个龙潭虎穴。
  进来易,出去难。
  三师姐扫她一眼,“救你只是顺道,我是来报仇的。”
  “报仇?”
  “那天把你送出箭谷,我就出去办事了。等第二日我回到箭谷,你猜我看见的是什么?”三师姐咬咬牙,一字一句道:“血流成河。”
  箭谷弟子近千人,一夜之间,几乎被斩尽杀绝。
  谁有如此厉害的能耐!
  除了静王霍子安,三师姐想不出第二个人了。
  当时从苏年口中听到霍子安的名字,三师姐就觉得蹊跷。她好歹年长苏年八岁,经历过的事情更多,很轻易就从其中嗅到了一丝阴谋的味道。
  箭谷与朝廷向来不对付,堂堂静王却屈尊接触一个箭谷女杀手,自然不是出于男情女爱那么简单。
  只是她也没想到——霍子安的阴谋,竟然是要血洗箭谷。
  除掉了箭谷,自然可以在皇上那里邀一份大功,离太子宝座也更近一步……好算计,好狠毒!
  三师姐面无表情地望着苏年:“小年,为什么霍子安这么厉害,箭谷那么多高手都不是他的对手?你泄露了心法给他吧?”
  苏年脸色煞白,几乎站立不稳。泄露了心法,就好似把箭谷弟子最柔软的弱点暴露在敌人面前,结果只有一样: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血流成河……她难以想象那样的场景,教她如何想象?
  霍子安,你得到我的心,转身就把它踩在脚下。你得到我的心法,眼不眨就大开杀戒……他们,他们都是我的朋友,亲人!
  霍子安,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终于杀出一条血路时,三师姐的剑已经卷刃。王府的大门就在近前,她把苏年往前一推:“小年,你先走。”
  苏年愕然:“师姐,你不走么?”
  “我要去杀霍子安。”三师姐扔了自己的剑,捡起侍卫掉在地上的一把剑,“箭谷在,我在。箭谷没了……”
  “箭谷没了,你也不该留在这世上了。”一个慵懒的声音打断她。
  晚风乍起,霍子安一身青袍,自夜色中走来。他步履从容,意态闲适,似闲庭散步,肩头还落着一瓣残花。
  他望向苏年,薄唇轻轻一弯,朝她招招手,唤道:“念念,跑什么?快到我身边来。”
  那低暖的嗓音,那温柔的清眸,那清俊的笑容,都太有蛊惑力了。
  如果不是箭谷血流成河的场景恍若在眼前,苏年可能真的忍不住,巴巴地跟着他走了。
  她往后退了两步,死死盯着他。月光照进她的瞳眸,反射出冷绿色的光,让人想到小狼的眼睛,充满警惕、仇恨,还有杀意。
  “小年,快走!”三师姐把苏年往王府大门的方向猛推一把,然后举剑向霍子安冲去。
  霍子安从容迎击,刹那间剑光飞影,铺天盖地。
  苏年最后望一眼在剑光中舞动的那道俊逸青影,再没有任何留恋,决然转身奔出王府大门。
  我还会再回来的。
  霍子安,你等着。
  (十)
  漆黑的夜,无月无星。
  苏年摸着黑,跌跌撞撞地狂奔。为了躲避追捕,她不敢走大路,只能在京城弯弯绕绕的窄街里寻找藏身之处。
  无意间闯入一条逼仄的小巷子,眼前一片漆黑。风穿巷而过,发出呜呜咽咽的鬼嚎。几只惊慌失措的蝙蝠擦着苏年的头顶飞掠过去,苏年似乎嗅到一丝淡淡的血腥。
  突然,一只铁钳般的手攥住了她的左胳膊!
  她一惊,攥起右拳回身反击。
  “哎哟哟哟哟……”
  一声哀嚎响彻夜空。
  “小年年你把为师的鼻子打飞了……哎哟哟……”
  “师父?”苏年万分惊异,“师父你从哪冒出来的?”
  “从哪冒出来的?”百里漠捂着鼻子,一脸气愤,“你还好意思问?为师本来在山里好好地炼仙丹,做个安安静静的美男子,还不是为了你这个不肖之徒才出山的!”
  “师父……”苏年心里一酸,又差点忍不住掉眼泪,“箭谷毁了,我是罪人……”
  百里漠却很淡然,拍拍苏年的肩,说道:“这和你没关系,箭谷是多少人的眼中钉肉中刺,迟早是要完蛋的。”
  他望了望没有月亮的夜空,像是跟苏年说,又像是自言自语,“二十年前,我就看到箭谷今天的下场了。”
  即便退出江湖二十年,百里漠的轻功还是十分了得。
  他带着苏年,轻易摆脱了静王府的围追堵截,逃出了京城,回到琉山。
  琉山是百里漠这些年闭关修行之处,地处僻壤,重峦叠嶂,道路闭塞,外人几乎不可能寻至,倒是个藏身的好地方。
  但苏年并不打算在这里一直藏下去。总有一天她要回去找霍子安,血债血偿。
  只可惜她失去了武功,一切只能从头再来。
  她比从前更迫切地,想要练成。
  百里漠听了苏年的想法,沉默了一会儿,说:“练成,需要两个条件。第一……”
  “要无情。”苏年抢过百里漠的话,“我现在可以做到了。”霍子安已经教会了她,什么是断情绝念。
  “第二,”百里漠继续说,“你本来需要十年的时间恢复丧失的内力。如果现在就要强行练,那就只能走邪路,练是能练成,但在你真正使出的那一刻,就是你命丧之时。”
  “没关系。”苏年一脸漠然,“我可以和霍子安同归于尽。”
  百里漠盯了苏年半晌,才开口道:“小年年,也许霍子安心里是有你的。”
  她没有犹豫,端起那碗安胎药,一口气喝下去。放下碗抹抹嘴,“师父,我选择尽母亲的责任。所有仇恨,就让它过去吧。我不练了,我会忘了霍子安,彻彻底底忘掉他。”
  百里漠欣慰地点点头,“小年年,你是个聪明的孩子,运气不会差。”
  苏年笑了笑,下意识摸向小腹。希望这个孩子,能给她的后半生带来好运气。
  她并不知道,师父和自己把一切都想得太简单了。
  此刻的琉山,被深秋凄冷的阴云覆罩着。寒冬临近,风雪欲来,注定不能安宁。
  (十三)
  之后是一段很平静的日子。
  苏年每天好吃好喝好睡地养着,实在闲得蛋疼就帮师父打扫打扫炼丹炉,整理整理藏书。远离了血雨腥风的江湖,扔下了载满恩仇的剑,她发现原来生活也可以如此惬意松快。
  这一日,天阴沉沉的,云是让人昏昏欲睡的灰色。
  苏年睡了个很长的午觉。梦里她生了一个漂亮的女儿,长得粉雕玉琢,清秀可爱。霍子安抱着女儿温暖地笑着,父女俩长得像极了。
  苏年醒来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她觉得胸闷,披衣出去透气。推开门,看见师父百里漠长发披散一身白衣,背对着她站在院子里。
  他手里拖着一把长剑。
  苏年感到很不安。师父已经很久不拿剑了,今天这是……
  百里漠转过身,朝苏年苦苦一笑:“小年年,出来混,迟早要还啊。师父躲了这么多年,他终究还是找上门来了。”
  苏年问:“谁?”
  百里漠闭了闭眼,吐出两个字:“落商。”
  落商,那个美丽女人的儿子。他当年亲眼目睹母亲惨死,这份仇恨,大概已在心里发酵了很多年。
  今日怕是凶险。
  苏年的心沉到谷底,却还轻松地笑道:“师父,拿你的干掉他。”
  百里漠道:“我不够无情。”
  他转身向院外走去。
  深山里安静的院落,只有寒风吹枯枝的簌簌声。一切都太平静了,苏年感受不到任何杀气,仿佛那个落商并没有来。
  她跟在师父后面,出了院子。
  长长的青石阶下,一个黑衣男子负手而立,广袖随风飘扬,俊逸的侧颜如玉刻般完美无瑕。
  听到百里漠的脚步声,他转过头,从容道:“百里大侠,见你尊容一面真不容易。”
  百里漠挠挠头,“老夫胆小怕事贪生怕死,听到你落商的大名,魂儿都吓飞了,打不过只好躲咯。”
  男子摇头笑道:“当年你杀我母亲时,可威武得很呢。”
  百里漠咧咧嘴,风轻云淡地说:“因为她该死啊。”
  男子也不生气,仿佛这时才注意到百里漠身后的苏年,清澈的目光望向她,俊颜轻展,恬淡笑道:“念念,别来无恙。”
  百里漠回头看看苏年,“咦,你们认识啊?”
  苏年一点也不想说话,她此时郁闷至极。
  落商,她以前一心想跟他学的落商,居然就是……骗子霍子安。
  躲来躲去,依然冤家路窄。
  肯定是师父下山给她抓药时被霍子安的眼线发现了,一路跟踪找到了这里。
  师父真是老了,一点警觉都没有。
  百里漠这时自己回过味儿来了,一拍脑袋:“啊对了!我怎么给忘了呢?穆阳王后来当了皇帝啊,他的儿子不就成了王爷么?”
  他抱歉地对苏年说:“小年年,原来落商就是静王啊,为师还真没把他俩联系起来。”
  苏年更不想说话了,她快被自己这个师父蠢哭了。
  “那么……”百里漠转头望着霍子安,举起剑指着他,“为师要好好教训教训这个欺负我徒儿的小畜生。”
  在这个立冬之夜,人迹罕至的琉山之上,江湖上曾经的第一高手和如今的第一高手开始了一场生死对决。
  百里漠当先发难,挑起一个剑花,攻势急骤地杀向霍子安。
  霍子安连剑都没拿,不紧不慢地腾挪闪移。百里漠密密匝匝的几轮进攻,只削掉霍子安的一段衣角,黑色的布料随风飘起,被风一路吹着,居然落到了苏年面前。苏年伸手接住,下意识凑到鼻子前嗅了嗅,沁人心脾的药香,是他的味道。
  过往美好再一次在脑海中走马灯似地浮现。
  苏年狠狠呼自己一巴掌:苏年,你真特么没出息。
  百里漠毕竟是老了,几番进攻下来,动作明显迟缓了一些。霍子安慵懒的眼神渐渐锐利起来,在一个腾身的同时,他从袖中抽出一抹流光,划过浓稠夜色,向百里漠劈头斩去。
  百里漠也不是吃素的,用剑挡住霍子安的攻势,脚下一扫,华光流转,剑气横逸,激起一片尘土,二人的身形卷入夜雾中,化作了一阵风。
  剑气飞湛,浮光翩翻,一黑一白两道掠影纠缠交错,招式之快眩人耳目。
  二人的剑式路数迥然不同。百里漠的箭流剑法轻盈璀璨,跳脱灵动,剑花飞舞间亦不失毒辣阴诈。霍子安的剑法则极其诡谲,看不出路数,一招一式都简单直接,狠绝凌厉,招招致命,不留余地。
  战到酣时,二人连放狠招,每一击都直攻对方要害,力图置其于死地。
  百里漠体力渐渐不支,他明白再这么不分胜负地打下去,自己很快就不是年富力强的霍子安的对手了,必须尽快使出最后的杀招。
  他默念口诀,手中的剑轻盈一挑,化作万丈流光,将霍子安的攻击生生逼回去,同时剑花翻飞,大喝一声:“看老夫的!”
  四周剑束陡立,如雨瓢泼,密密匝匝向霍子安泻来,犀利锋芒刺痛双眼。霍子安一蹙眉,提气跃起,飞剑横划,电光火石间只听叮锵铿然,数根剑束被剑气扫开,斜逸而飞。
  倒霉的是旁观的苏年。她抱着头一路狂奔,才躲过被剑气误伤。
  匆忙间,她回头看了一眼战场——霍子安挡住了百里漠的,随即撩起剑光,一片杀气腾然。
  不知过了多久,夜色终于平静下来。看来胜负已定。
  苏年倚靠在一棵大树背后,粗粗喘着气。她想知道结局,又不敢。
  这场对决,落败就意味着死。师父当然不能死。而霍子安……霍子安……她希望他死,但他若死了,似乎她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了。
  “念念,出来吧,安全了。”
  她听到霍子安的呼唤。暗暗松了口气,还好还好,他没死。
  可是,师父……
  她心头一紧,从大树后跑出来,待得看清眼前的一切,脚步硬生生顿住了。
  霍子安提着剑,意态安然地站在月色下。他的剑淌着血,剑下,百里漠身首异处。
  如同当年那个身首异处的美丽女子。
  百里漠沾满血的脸上,竟带着很安详的笑容。
  躲了一辈子,寂寞了一辈子,思念了一辈子,也许这样的结局,正如他所愿。
  霍子安用杀了他,是对这位曾经的第一杀手最高的尊敬。
  霍子安望着苏年,眸子里落满月华碎片,“你师父不适合用,他不是无情之人。”
  苏年点点头,“对,你才是真正的无情之人。”
  霍子安笑了,用哄小孩的语气对苏年说:“念念,跟我走吧,跟随我是最好的选择。”
  苏年也“噗嗤”一声笑了,“哈哈霍子安……”她笑得直不起腰,“难道我现在还有什么利用价值吗?哈哈……”
  霍子安收了笑容,目光逐渐变得冰冷。他把剑递给身旁的侍卫,用白绢子擦擦手上的血,淡淡道:“当然还有利用价值。你虽然没了武功,但底子还在,我可以帮你练成,到时候你去替我杀了那个老皇帝。”
  “哦,那我有什么好处?”
  “到时候你想要什么,我就给你什么。”
  我想要你的心,你给得了么?你是个连心都没有的人。
  苏年忽然觉得很疲倦,她背过身,冷淡地说:“我不会跟你走,但我会练成。你等着我,总有一天,我要去找你血债血偿。”
  背后传来霍子安的叹息,听上去竟有一丝压抑的伤感。苏年想,一定是她听错了。
  “看来,我们终究是敌人了。”他广袖一拂,转身离去,留下一句话:“我等着你,苏年。”
  (十四)
  这一等,就是两年。
  还是在当年刺杀霍子安的那片城郊树林里,苏年拦住了静王的车驾。
  她提着穿心剑,站在萧萧落叶之中,身躯那么瘦弱,却似蕴含着无限力量。
  霍子安透过马车的窗纱望着那道身影。当年树林里初见她,就是这样弱小又坚强、沉静又强悍的美,让他差一点就动情了。
  是的,在他眼里她是美的。她的直率,她的坦诚,她的天真,她的简单,都是他从未拥有过的东西。
  他与她都是杀手。而她保留了一颗干净剔透的心,他却早已在阴谋与杀戮中迷失了自己。
  霍子安喝退准备攻击她的侍卫。他走下马车,朝她笑道:“念念,都两年了,我以为你把我忘了。”
  “我比较笨,刚刚才练成。”苏年歪着头眨眨眼,“静王殿下的大恩大德,苏年就是转了世投了胎也忘不掉。”
  “那甚好。”霍子安解掉外氅,从侍从手中接过一把剑,随意挑了个干净利落的剑花,“来,让本王看看你这两年的成果。”
  苏年迟迟没有动。她良久望着他,暌违两年,他依旧是如玉君子、俊秀美彦,容止之间都那样清绝出尘,充满蛊惑人心的力量。
  可是她的心,再也不会为他而悸动了。她终于可以平静地面对他,无情地杀掉他。
  完成两年前在这个树林里没有完成的那场刺杀。
  在他死之前,她还有一个问题想得到他的答案。于是她问:“霍子安,我们相处的那段日子,你有没有片刻,哪怕是一个瞬间,对我是真心的?”
  霍子安沉默了一下,说:“等你赢了,我再告诉你答案。”
  他的回答让苏年终于失去了耐心,她手中的穿心剑如一道白日闪电,突然绽放在萧瑟的秋天里,如春阳一般璀璨,似夏雨一般猛烈。
  剑气汇聚,凌厉锐利的锋芒直指霍子安,下一刻便要将他。
  毕竟曾是箭谷最厉害的杀手,即便失去武功,也绝对不容小觑。
  霍子安容色沉静,缓缓举起剑,剑气随着剑尖的升起,渐渐在周围凝聚。
  他内力雄厚,剑术已臻出神入化之境,当今天下已经没有几个人是他的对手。然而细心之人可以发现,此刻凝聚在他周围的剑气并不稳定,如一片浮躁的雾。
  这是持剑人心神不定的表现。
  心乱,则气乱。
  聪明如苏年,她立即注意到了霍子安的破绽,找准时机,果断出手,登时剑气迸射,万箭齐发,向着霍子安袭去!
  霍子安也立即出手,释放出强大的剑气。
  两股剑气在半空相遇,胶着了片刻,霍子安这边的剑气突然强劲,苏年渐有不敌之势。
  她正苦苦支撑,没想到霍子安那边的剑气颤动了一下,突然间全面溃散!
  她的剑气没了阻挡,带着凌厉的风,朝着霍子安飞射而去。
  他没有躲避,只是望着苏年,嘴角带着一抹苦涩的笑。广袖在风中翻飞。
  “快躲开啊!”苏年大喊一声,她都不敢相信这是自己口中喊出来的。
  几乎同时,她拼尽全力将剑气回收,都说开弓没有回头箭,但她硬生生地,将那波袭向霍子安的剑气拉了回来。
  反噬的力量排山倒海,“砰”地一下打断了她的穿心剑,将她整个人弹出好远,落在松软的落叶中。
  霍子安愣了一下,扔了剑向苏年冲过去。
  “念念。”他小心翼翼将她抱进怀里。
  “唉……”苏年唉声叹气,“我的失败了。最后一刻,还是动情了。”
  霍子安苦笑:“我比你动情还早,剑气全散了。”
  他的剑气从开始的不稳,到后来的突然溃散,全是动情惹的祸。
  情动了心乱了,再也无法。
  “你这个道貌岸然狼心狗肺无情无义没有人性的骗子,你也会动情?”明明是骂人,苏年的声音却很轻柔。
  霍子安低头吻了吻她的额头,说:“见你第一眼,其实就动情了。”
  当年,骗取她的心法可以有很多种手段,他心甘情愿选择了代价最大的一种——
  出卖色相。
  苏年笑了,笑得咳嗽起来,血从淡白的唇齿间渗出。
  霍子安把住她的脉,眉心蹙紧,“怎会如此严重?”
  他当然不知道,她为了速成,走了邪路,使出的那一刻,就是她命丧之时。
  命都豁出去了,还是失败了啊……
  这场迟到了两年的刺杀,终究完成不了了。这是她做杀手以来,唯一完成不了的一次任务,倾尽全力都完成不了。
  一向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霍子安,终于也露出一丝惊惶的神情。他从怀中摸出一个药丸,送进她口中。
  苏年虚弱道:“神草丸?”
  “嗯,一直给你留着呢。”霍子安道。他身体康健,并不需要什么祛百病、肉枯骨、起死回生的神草丸,却一直贴身带着,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唉,我还是输了……”苏年噫叹着,肺腑间的疼痛已然麻木,整个身子都轻飘起来,气息渐渐微弱下去。
  “不,你赢了。”霍子安抱着她的手紧了紧,“你刚才问我和你相处时,有没有片刻是真心的,我现在可以告诉你答案了。”
  答案就是,和你在一起时的每一寸光阴,都见证着我的真心。
  不知她是否还能听到。佳人双目紧阖,已无一丝声息。
  霍子安垂了幽深的眸,一俯身,将唇印在她的唇上。她的唇柔软馨香如花瓣,他恍然间感到——
  失去她的滋味,犹如。
  (十五)
  神草丸不愧是神草丸。
  本来是在阎王爷那里报了到的人,硬是被一粒小药丸给生拉硬拽回来了。
  只可惜人回来了,魂没回来,她再也没有醒来。
  这倒不影响静王把她塞进花轿,抬入洞房,抱上婚床。
  很多人不理解,人中龙凤的静王,前程不可估量的静王,马上就要当太子的静王,为什么取了个不死不活的王妃?
  静王说,他就喜欢这种王妃,安静不闹腾,不会跟他吵架,不会惹他生气,也不会成天买买买,省心又省钱。
  唯一的缺点就是比较无趣,不能陪他说话,不能陪他练剑,不会哭,不会笑。
  渐渐静王也不怎么去看她了。在大家都觉得静王妃地位岌岌可危的时候,静王突然一掷千金在京城最繁华的地段买了一栋宅子,在院子里种满桃树,每到春天桃花盛开和秋天桃子成熟的时候,他就带着她,去宅子里小住几天。
  某一天桃花开得正盛,他拿着书坐在院子里,她躺在他的膝上。一朵被风吹落的残蕊落在书页上,他轻轻拂去,残蕊掉在她的鼻尖上。
  “阿嚏!”她打了个喷嚏,很不乐意地睁开眼睛,一脸好梦被打扰的不爽。
  他低头望着她,目光中的温暖满溢出来,“睡了几年,懒虫终于起床啦。”
  她似乎还没睡够的样子,眼睛正要慢慢合拢,忽然又圆睁起来,“啊,我忘了!”
  “忘了什么?”
  “你你你……你的闺女……”
  琉山脚下的一户农家里。
  “什么人?看剑——”一个梳着羊角辫、穿着花棉袄、浑身脏兮兮的野丫头手持一把木头剑,气势汹汹地朝着不速之客冲过来。
  一剑刺中他的心脏,他捂着胸口缓缓蹲在地上。
  野丫头仍不罢休,把剑抽回来,在对方背上狂扎,口中念念有词:“戳你个稀巴烂,戳你个稀巴烂……”
  尊贵的静王殿下蹲在地上,心情复杂得很。
  家里那位醒来以后脾气便不大好,已经够他受了。如今要是再带回去这么一个小疯子……他今后的人生还能得见天日么?
  同行的婢女燕然对野丫头冒犯她家王爷的行径视而不见,反而很兴奋地说:“王爷王爷,小郡主长得好像你哦。”
  霍子安这才抬头仔细打量起这个四岁的野丫头,虽然小脸蛋脏得花猫似的,但那眉眼、轮廓,却是与他如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都说女儿像父亲……”一向洁癖的霍子安毫不嫌弃地抱住野丫头,亲了亲她的脏脸蛋,“却不知道这性格像谁了。”
  “啊啊啊——你非礼我!”野丫头在他怀里奋力挣扎,宁死不屈的坚贞。
  霍子安把她往肩头一放,扛着往外走去。野丫头四肢乱舞,“坏人坏人!你要带我去哪?”
  “爹带你回家,找娘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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