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进入了九月，大暑已过，天气依然还是热，但热度有所减退，不像前段时期烧得死人。一连几星期，郑尹都是天天上班，每天从早上七八点要干到晚上八九点，虽然辛苦，但比起其他车间已经是轻松了，很多车间都是三班倒，没日没夜地加班。一天中午下班，郑尹、吴平、李成、徐茂兴四个人同去食堂吃午饭，他们从车间出来，汇入吃饭的人群，一起朝餐厅走去。路上人非常多，都是下班的工人去食堂吃饭，他们身穿灰色厂服，三五成群，连缀不断。郑尹四个人转弯进入直道，李成回头看见下段路上围着很多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他起了好奇心，这段时间无休歇上班，人快要变成机器，无聊死了，这时有个突发事件，他像侦探发现线索，要查明原由。李成先拦住过来的人，问那边发生了什么事，来人都说不大清楚，人围得太多挤不进去。李成从来往人的口中问不出什么，好奇心却又像温泉水不停地鼓动，按压不住，就想一探究竟。他对吴平三人说过去看看，你们等一下。人群围观的地点跟他们去食堂的方向相反，餐厅在路的上方，围观在下方，大概离他们有二十来米，郑尹、吴平、徐茂兴在路边站着，看他蹬着小腿，麋鹿般朝下跑去。
　　李成跑到人群围观处，现在正好是下班时，看热闹的人很多，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严实，李成想看里面发生了什么事，却没缝给他看，又钻不进去，他心里着急，恨不得有个高跷踩上去，可以居高临下地俯视里面，可是没有高跷，他听里面声音，想该不是耍猴，转念想又不可能，工厂哪会允许耍猴进来，会是打架么？他在想时，很多下班的人经过，也都往里瞧了瞧，个子矮的见看不着都走了，有些个高的就踮脚去看，不知道能不能看出所以然。李成不甘心白跑一趟，就向一个踮起高脚看的人打听，但他一心只看里头，没有理李成，就在李成没有办法想要离开的时候，里面忽然传出声音道：“哎呀！别打！”接着又有声音道：“哎哟！哭了！”正当人群吵嚷时，后方走来几个人，是厂里一位主管带着几个安保过来，主管分开人群，叫道：“大家不要看了，快去上班。散了，散了！”围观的人见主管来了，便纷纷散去。李成拦住一个人问：“发生了什么事？”那人摇头说“不知道”，他旁边一个人道：“好像是父母来找女儿，要女儿跟他们回去，女儿不肯，他们就打了女儿。”人群散开，李成看果然有两位中年人，一男一女，像是夫妇，男的身材壮实，脸色火红像刚在架上烧烤过，女的一脸愁苦，似乎遇上难事，还有一个穿着工作服的女子，虽然眼含忧郁，但头却高高昂起，一付毅然决然的表情，宛如一只大公鸡。李成看这位女工有点面熟，却想不起是谁。这女工有点像中年男子，他们三人一起站着，可能真是一家人，主管叫他们去办公室，他们就跟着主管走，几个保安也跟在后面。
　　李成见事情告一段落，就跑回来，徐茂兴问发生了什么事，李成说没问清楚，可能是父女为了什么事发生争执。四个人到了食堂，去窗口前买了饭盒，端走找了张桌子坐下来吃。食堂里吃饭的人很多，几百上千人汇聚在餐厅里，什么声音都有，笑声骂声叫声咀嚼声，加上碗筷杯盘磕碰声，似乎人类能发出的、能做出的声音这里都有，各种声响汇聚在一起，闹哄哄的，好在吃饭的人已经习惯，也不感到烦躁。郑尹他们饭吃到一半时，餐厅大门忽然有一个声音喊道：“戴东明！戴东明！模具车间的戴东明在么？”这声音响彻大厅，所有的声响都被他压住，大家安静下来，往餐厅大门处看，原来有一位厂里主管站在大门喊叫。过了一会儿，才有一人回应道：“戴东明不在，今天没看到他。”主管在门口犹豫片刻，转身走了。主管走后，餐厅里声响又起，而且更加喧闹，大家都在窃窃私语、议论纷纷。郑尹笑道：“这位领导不知主管什么？声音真大。”吴平咽下饭，装成严肃道：“开玩笑，上万人的厂，声音不大，能压得住工人？噢，你以为领导随便当的，嗓门不大能当领导吗？”李成记起刚才把父女三带走的就是这位主管，便说：“这位主管就是刚才驱散围观的人，把一家三口带走的那位，他这时来找戴东明有什么事，会不会和刚才路上发生的事有关？”饭吃完了，四个人起身离座，要回车间上班，转过一张桌子时，忽然听到有人叫“吴平”，大家回看，竟是唐宁，她正和几位女工在一旁桌子吃饭。李成看见唐宁，这刹那已经想起刚才那位和父母争执的女子是谁了，他对唐宁说：“我记起来了，刚才那个女工和你同车间，我以前见过你和她在一起，难怪刚才见了面熟。”唐宁道：“嗯，是，你说的没错，她是和我一个车间，她叫林秀姑。”李成道：“哦，林秀姑，她怎么啦？好像她父母找她？”唐宁道：“原因我知道些，现在时间不及了，你先去上班，晚上我去宿舍向你们汇报。小郑，你也来，好久不见，晚上来聊聊。”说完，笑着看郑尹。郑尹见她一只手拿筷子，牙缝还塞着菜叶，坦露亲切的笑容，忙笑着答应。
　　戴东明这时候已经躲得不知去向。他是贵州人，到东莞打工已经有四年多，他和林秀姑是同村人，两人从小就认识，一起上学读到初中，长大后相恋，私下暗订终生，发誓非对方不娶。林秀姑的父母知道后，一致反对，他们嫌戴东明家穷，他们想要女儿另攀高枝，便逼女儿嫁给县里的一位公务员。戴东明失去心上人后，就离开家乡，离开这让他痛苦的地方，来到东莞打工。他这一走，四年都没回去，直到去年底放假，他才回村一次。林秀姑遂了她父母的愿，嫁到县里给公务员当老婆，两个人并无感情，她面对的是一位毫无情趣的男人，结婚几年，日子过得有如嚼甘蔗渣，一点滋味没有。年初回家过年，她与戴东明再次相见，本已死灰般的心又重新燃烧，她终于明白自己真正需要的是什么，便毅然做出决定，和戴东明私奔，远走他乡。她和戴东明私奔是瞒着家庭的，她的父母起先还不知道，以为她回夫家了，过了几天她丈夫来找她，她父母才知道她和戴东明私奔。女儿逃走，女婿家一天天上门来要人，她父母被逼得焦头烂额，无法应付，只恨生出这样女儿，丢人现眼，无奈四处寻找，可是哪里找得着。过了半年，林秀姑在东莞生活工作稳定下来，便给丈夫写了封信，向他提出离婚诉求。她丈夫接到信后，就找到了丈人家，她的父母根据信封的地址，坐车去东莞，找到电子厂，并在厂内的道路上堵住了她，要她回去。林秀姑哪里肯回去，于是父女三人在路上就争吵起来，吸引了众人的围观。戴东明一看到林秀姑父母，像兔子见到了狼，迅速溜得无影无踪，厂里主管来餐厅找他，他早已躲到厂外，主管找不到人，只好回办公室。
　　晚上八点多下班，郑尹和吴平、李成、徐茂兴在餐厅吃晚饭，吃完后就直接去新宿舍区，已经过九点了，他们到了宿舍楼，进李成宿舍坐。范云明和陈伟后脚也到宿舍，陈伟见了郑尹道：“哇，小郑，有半个月不见了，最近忙哦。”郑尹看着他俩笑道：“你们更忙。”范云明瞧自己一身汗渍，工作服沾满污垢，笑道“是忙”，两人拿了衣服去洗澡。过了一刻，唐宁下来，她显然下班回来洗换过，这时她脱去宽松的工作服，穿了一条浅红色连衣裙，更见得身材娇小，梳了两条俏皮可爱的短辫，人也轻松活泼。李成请她坐在中间椅子，他们几个人或坐床或坐椅子，都围绕着她。
　　唐宁才坐下，李成就急着问：“你们车间林秀姑出了什么事？”
　　唐宁道：“这个林秀姑年初进我们车间上班，恰好分在我们这组，组长叫我教她包装，我也就成了她的半个师傅——”李成听到这儿，说“哦，原来是你徒弟”——“虽然她比我大两三岁，但她还真当我是师傅，对我非常好，私底下告诉我很多她的事，我知道她来自贵州一个边远地区，她在父母包办下结过婚，婚后和丈夫没有感情，感觉生活没有滋味——”大家都“啊”一声——“她原先和同村人谈过恋爱，这人就是戴东明，可是她父母嫌戴东明穷，任是把她嫁给城里一位公务员，她出嫁后，戴东明就离开家乡，四年都没回来，年初她回乡过年，恰好遇上戴东明，两人阔别良久，再次相遇，她死寂的心又重新点燃，难以遏抑，于是决定逃离家庭，跟着戴东明来到东莞，进入了我们厂，到我们包装车间，都过了半年，没想到今天她的父母找到厂里。”
　　大家听了都指责她父母嫌贫爱富，夸林秀姑独立。李成赞道：“真是好女子。”
　　唐宁点头道：“嗯，是好女子，你们不知道这个林秀姑，很活泼开朗的一个女孩子，很热爱生活，她和戴东明租的一间小房子，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布置得就像一个简陋的新房。她父母如果带她回去，她肯定不会好过，唉！这怎么办？我们能帮她就好了。”
　　徐茂兴道：“这种事情要当事人自己去争取，外人帮不上忙。”
　　吴平点头道：“对，要戴东明敢于争取，有勇气去面对。”
　　徐茂兴和吴平说的一点不差，戴东明这时要是有勇气面对就好，可他却选择了躲藏，整个下午都不见人影，连回厂上班都不敢。厂里主管把林秀姑三人带到办公室，了解情况后就去找戴东明，没找到戴东明，只好回到办公室调解，可是父女各不相让，根本就劝不了。父亲骂女儿伤风败俗，要女儿赶紧跟他们回去；女儿恨父亲狠心，不顾自己的幸福，诉说自己与丈夫没有感情，无法再和他一起生活，回去和死了没什么区别。父亲气急，冲过去就打，几个保安费了很大劲才把他拉开。主管看父女尖锐对立，这事不好解决，只能先应付过去再说，意识到得先把这父母打发走，便随口编个借口来吓她的父母：“您女儿进入我们厂之前是签了劳动合同，你们现在把人带走，是撕毁合同，要付法律责任，得赔偿我们厂的经济损失——”看林秀姑的父母被吓住，就说得更重些——“这钱也要几万，你们现在也拿不出。我看这样，你们俩先回去好好考虑，和女婿商量，想个大家都能接受的办法再说，好不好。”在主管的虚声恫吓下，林秀姑的父母没了主意，不敢再造次，主管见势赶紧叫人去买火车票，送他们返乡。
　　李成问唐宁道：“你认识戴东明吗，见过他吗？”
　　唐宁道：“不认识。他和林秀姑在村尾租了一间房子，我曾去过他们租的房子，看见他和林秀姑合照的相片，但没见过他本人。”
　　李成忧道：“不知林秀姑现在怎么样了？有没有被她父母带回去？”
　　唐宁道：“不知道，她下午没来上班。不过我看她父母要想带她回去也难，以她的性格，怕是九头牛也拉不回去。”
　　范云明和陈伟从洗漱室回来，走进宿舍门，他们看见室内四个男的，有坐椅子，有坐床沿，还有一个女的，坐在中间椅子，四个男的都看着她，她背对着门，两人暂时还看不清是谁，走到面前看，原来是唐宁。陈伟没想到是唐宁，出乎意外，惊道：“哇！唐宁，是你吗？我进门看到万绿丛中一点红，还以为是哪个姑娘，没想到是你，你今天打扮得真漂亮，让人眼睛一亮，以前从没见你打扮得这么漂亮。怎么？相亲吗？”
　　“哪有，以前不都是这样子，哪有什么不一样。”唐宁害起羞来，仿佛心里秘密被人说破。
　　陈伟笑道：“是呀，唐宁妹子天天都很俏丽，只不过今天尤其漂亮啊……”
　　陈伟说到最后尾音故意拉长，明显带有戏谑意味，唐宁脸上瞬间铺满红霞。刚才唐宁在大家眼中有如一个节目主播，吴平、郑尹、李成和徐茂兴四人围着她，注意力全在听她说事，并未留心她的样貌，这时经陈伟一说，大家才注意到她今天的装扮不同以往，又见她脸并未抹红涂粉，却红霞满面胜似浓妆，大家都乐疯了，坐在桌前的拍桌，坐在床沿的仰笑。吴平欢笑道：“妹子，你今天真的很好看，平时看你随随便便，没想到你还这么懂得打扮。”几个男工都纷纷鼓噪“是”“是”。
　　唐宁脸无法再红，身体局促坐立不安，在大家包围下，她像受审的犯人，老实交待道：“不是我自己打扮，是室友帮我打扮，衣服是她选的，头发也是她帮我梳的。”
　　徐茂兴笑道：“你宿舍的两个女孩我都认识，一个叫徐兰，一个叫高丽青，都是粗枝大叶的女孩，平常装扮都很素朴，怎么她们最近到哪里拜师，新学会了装扮，是徐兰还是高丽青？”
　　唐宁道：“不是她们，我宿舍新来一位女孩，名叫朱芸，她在公司的门店做销售，这段时间市区里房租涨得很高，她就搬到厂里宿舍住，分在我们宿舍。”
　　徐茂兴道：“销售部的人都很聪明，每天要应对那么多顾客，不聪明做不好销售，还要懂得打扮，这就难怪了，看你这么亮眼，她打扮得还真不错。”
　　唐宁道：“是呀，她人好看也爱打扮，还喜欢给人打扮，今晚她想给我梳头发，就梳成这种样式，听你们这么说，看来她梳得蛮不错。”
　　“是梳得很好看。”
　　吴平问：“这个朱芸是哪儿人？”
　　唐宁道：“四川人，和小郑一个省，比我大一岁，长得很漂亮，很可亲的一个女孩，对我很好，她来宿舍时间不长，我们很快就熟悉了。”
　　郑尹问：“四川哪个地方人？”
　　唐宁道：“好像是平昌，对，应该是平昌，小郑知道吗？”
　　郑尹道：“平昌，听过，那地方离我家还有一段距离，我没去过。”
　　“她也才搬来两天，和我还谈得来，说她家乡景色很美，还约我放假去她家玩——”唐宁转向郑尹，笑道：“小郑，我们去朱芸家玩，顺路也去你家玩，欢迎么？”
　　“欢迎——”郑尹看着大家，赶紧说道：“大家有空都到我家玩，我都欢迎。”
　　吴平笑道：“好，我们都没去过四川，听说那儿山水很美，有时间是要去看看。小郑，到时候你可要准备好山珍招待我们。”
　　郑尹笑道：“那当然，我带你们一起去山上抓……”
　　李成笑道：“不会又是抓老鼠吃吧。”
　　郑尹笑道：“不会。”
　　唐宁笑道：“说到吃我想起一件事挺好笑，我去年底和车间的工友苏华约好，过完年我顺道去她家，和她一起来厂。她家在祁东，我坐车先去她家，到了她家，她母亲见了我，非常高兴，做了很多好吃的东西招待我，我太不好意思，这样的热情哪消受得起，正千恩万谢，她忽然道出了心事，原来她看上我，要让我做她的儿媳妇，我吓了一跳，赶紧撒谎说我已经定亲，家里有未婚夫，她才恋恋不舍地放我走。”
　　徐茂兴笑道：“你为什么不答应，有这么疼你的婆婆，你就在那享福，不用来工厂受苦。不如我明年跟你去，说不定她看上我，把女儿许给我，我就成了她的女婿，丈母娘会更疼女婿的。”大家听了笑成一团，争着抢着请唐宁介绍，要去当女婿。唐宁笑着答应，要大家排好队，总不能一窝蜂全去，不但没好东西吃，还吓着人家。
　　范云明笑道：“你们这么多人去，人家只有一个女儿，你们几个饿汉要打架吗？我看你们还是跟我去我村子，我村里女孩多，还可爱，够你们追求。”
　　李成道：“真的？能成吗？”
　　徐茂兴最为上心，道：“是呀，追得到吗？希望大不大，你们那儿女孩好追吗？”
　　吴平笑道：“是呀，要能追到，追不到大家空走一回。”
　　陈伟笑道：“呵呵，追不追得到要看你们有没有福气，不过有一点你们可以放心，我们那儿女孩脾气柔顺，即使不答应也不会伤了你们的心。”
　　徐茂兴笑道：“这么好，那去试试也没什么，就是没相中，也去过你们的村子看。”
　　吴平笑道：“对，即使没追到，也可以看看范云明陈伟的村子。”
　　李成道：“诶，对了，陈伟，你上次说你村子裂缝是怎么回事？”。
　　陈伟道：“我们村后山坡地有一道裂缝，很长的一道缝，并且深不见底，有人用绳子绑了块石子往裂缝里放，好几十米长的绳子都探不到底，每到傍晚天要黑时，裂缝便会发出‘噗、噗、噗’的声音，村里有人说像放屁声，也有人说是地气冒出，原先没有，也就是近几年才发生的事，村里人都感到害怕，说该不会要地震了，还有人说是鬼怪作祟。”
　　大家听了都笑成一团，纷纷嚷起来，说不可能是地震，肯定有鬼，我们去捉鬼。郑尹也笑得没力，忘了时间已晚，直到唐宁说要回去睡，他才想自己该回宿舍了。唐宁和郑尹走出宿舍，在走廊唐宁告诉郑尹，有空多到这边宿舍，大家在一起可以聊天，郑尹笑着答应，两人到了楼梯分开，唐宁上楼，郑尹下楼，各自回宿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