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郑尹A3流水线的线长叫陈桦，是东莞本地人家女孩，年龄在二十七八岁左右，线上的人都叫她胖丫，听着以为她胖，可她并不胖呀，甚至有点瘦，郑尹觉得大家乱起绰号，叫她瘦丫还差不多。她虽是女孩，看上去挺柔弱，但她性格却不柔弱，工作时稍微开小差，她看到了就要警告。郑尹在线上工作近一个月，认识了身边几位工人，旁边有位姓杨的工人，年龄大概在二十六七岁间，在车间做了很长时间，大家都叫他老杨。老杨身体壮实，大脑一根筋，他对郑尹很蛮横，可能是看郑尹新来，觉得好欺负，常指手画脚，教训郑尹，郑尹一直忍着他。老杨有时也对郑尹超出寻常的热情，让郑尹越发感到厌烦，听他说话粗声恶气，心里非常反感。来车间不久的一天，郑尹在车间干完活，中午下班要去吃午饭，老杨叫郑尹跟他去餐厅，他盛气凌人，几乎是在下命令，郑尹本待不理，但回头想大家在一块工作，不好强拒，毕竟这不是恶意，勉强跟着他去。在餐厅吃饭的时候，老杨像猪吞食两下吃完，在一旁催郑尹快吃，郑尹说你吃完了可以先走，他却不同意，一定要等郑尹一块走。工作一段时间，郑尹每天在他身边，受他支使，无奈一直隐忍，老杨却越发过分，把郑尹当成随意使唤的下手，呼来喝去非常放肆。
　　一个星期天，郑尹没上班，罗率有加班，他想去罗率的车间看看，走到门口，见门关着，便返回宿舍，宿舍只有李竞在，李竞看见他说：“小郑，刚才有个人找你，说是你同车间，姓杨，见你不在他就走了。”“哦，是老杨。”郑尹感到惊讶，老杨怎么知道自己宿舍在这？他曾多次问自己宿舍在哪，自己都没跟他说，今天他怎么找到？他找自己干嘛？脑子里浮出老杨盛气凌人的样子，心里一阵厌恶。
　　有一种人你越是不想见，他越要出现在你面前，老杨就是这种人。晚上，郑尹一个人在宿舍整理衣服，老杨像黑熊从门缝钻进来，粗鲁地哼了哼，算是打扫呼。郑尹正在叠衣服，老杨随手翻，把叠好的衣服翻乱了。郑尹很是生气，想这人怎么这样，不经人同意，乱翻别人的东西。老杨不尊重人，郑尹异常气愤，真想叫他滚蛋，好不容易克制住自己。老杨这夯货却不理会郑尹的感受，他两手叉在胸口，威风凛凛地坐在郑尹的床上，嫌这嫌那道：“哎，你这什么衣服，太旧了，这么旧的衣服留着干什么，赶快扔掉，从家里带来的吧？这儿旧货市场上的衣服都比你好，有空我带你去买几件，便宜，你买得起。”郑尹一声不吭，在生闷气。老杨接着说：“你那山沟一定又穷又落后，听说山区里头都穷得揭不开窝，你们那儿可能就是那样子吧！幸好我没生在山沟里，呵呵，你家一定是破旧的房子，快倒了吧。你现在出来就好，这儿肯定比你那穷山沟强几百倍，我在这里打了几年工，对这里情况非常熟悉，你有什么事不懂，可以来问我。”郑尹气愤难抑，心里一直喊他滚蛋，恨不能动手撵他出去。老杨却不管郑尹的内心感受，他现在已经进入自我无人境地，说的都是贬低别人抬高自己的话。郑尹干脆闭耳不理，只做自己的事。老杨说半天累了，看郑尹在旁边不出声，还以为他在听自己教诲，对自己恭敬顺服，很是得意。离开郑尹的宿舍，老杨一路兴高采烈地哼着歌曲，脚上像装了弹簧，下楼梯时几级几级往下跳，震得墙壁上粉尘簌簌掉落。
　　第二天中午，郑尹下班后去餐厅吃饭，他前面走，老杨在后面一直叫他，郑尹不理他，步子逃得更快。到了餐厅，郑尹在窗口买了饭菜，端过放在桌子，人才坐下，老杨便气喘吁吁地赶到他身边，在他面前坐下，怒道：“你怎么一个人走了，我在后头一直叫你你没听见！”见郑尹不说话，老杨发令道：“给我拿饭去！”郑尹吃惊道：“你有手有脚的，自己不去拿，怎么叫我去拿？”老杨瞪眼道：“叫你去就去！”郑尹吃饭不理他。老杨伸手去按郑尹的脑袋，郑尹头一闪，老杨没有按到，他又张手，被郑尹一手挡开，老杨发怒了，向郑尹扑去，郑尹从位子上避开，老杨扑了个空，又去抓郑尹的手臂，郑尹灵活，躲开他的擒拿，身子避到桌子另一边，老杨追他，郑尹就沿着桌子跑。老杨腿短脚粗像只土鳖，跑不了几圈就累的直喘气。郑尹从山里出来，敏捷得像猴子，老杨这只土鳖哪追得上他。追了几圈，老杨没力，停住呼气，两眼直瞪郑尹，在想怎么抓到郑尹，郑尹也提防他，两人隔着张桌子，怒目相瞪，旁边的人劝拉都没用。老杨歇了会儿，正准备再追，线长陈桦忽然站在他面前，喝道：“黑多县人！你还闹！”陈桦声如炸雷，老杨被震慑住，抬眼见线长如山般挡在面前，不敢再泼赖，转身溜走了。第二天，陈桦把郑尹调换了位置，让他远远地离开老杨，工作时不再和老杨在一起，郑尹的心像卸了块石头，轻松了许多。
　　郑尹调到另外一边，在新岗位工作一段时间后，和旁边工人也熟悉起来，并认识了一位河南人吴平，吴平性格爽朗，对人真诚大方，郑尹和他很合得来。吴平比郑尹大三岁，平头方脸，眼睛圆溜溜，身材不高，两只手却很长，郑尹笑他像山里的长臂猿，他呵呵不以为意。吴平有两个同学好友也在车间上班，一个叫李成，一个叫徐茂兴，两个人在另一条流水线上工作。他们三个是河南同县人，在县城的一个中学一起读书，毕业后一道来广东打工。李成比吴平高，说话常带河南口音，徐茂兴脸比较糙，稍显老气些，他们三个都是二十三岁，在电子厂已经干了三年。郑尹住在老宿舍区，他们三个都住在新宿舍区，吴平和徐茂兴住一宿舍，李成在隔壁，三人总是一起上下班，一起去餐厅，一起回宿舍。郑尹通过吴平，也认识了李成、徐茂兴，他跟他们三人合得来，以后常和他们在一起玩。他们三人都很活泼开朗，在车间人缘很好，认识他们三人后，郑尹才觉得自己融入集体，在车间活跃起来。
　　徐茂兴爱和车间女工一起玩，常凑进女工堆里，跟她们说话，他的嘴甜，女工们也不排斥他。这天中午，大家吃完午饭回车间，上班时间未到，很多人都在厂房外，徐茂兴就在女工堆里，和女工们闲聊。
　　一位小眼睛的女工嚷嚷道：“你们知道吗，东路口的丰华超市倒闭了，东西特价处理，听说很便宜，我打算晚上去看，你们谁要去？”她的眼睛小，眼睛小声音却大，说得好像天要塌了。
　　一位胖点的女工不信，反驳道：“哪有倒闭，你听谁说的？”
　　另一位女工也怀疑：“就是，我昨晚还去丰华超市买东西，人家经营得好好的，怎么才隔一天就倒闭了？一点迹象都没有。”
　　又有一位女工道：“你是听人说的吧。”
　　小眼睛女工道：“是呀，是听人说。”
　　“哎，听人说的怎么能信，道听途说大都不可靠。”
　　小眼睛女工道：“怎么不能信，要相信群众的话，老百姓的话还是挺准的，有很多话都证明是真的。”
　　“老百姓的话也有很多是传讹，他们传哪家公司倒闭，人家不是越开越大。”
　　徐茂兴道：“社会上坏心肠的人多。”
　　“这跟心肠好坏有什么关系？”
　　徐茂兴笑道：“怎么没关系。呵呵，人心坏，不愿意人家生意顺利，都爱说人坏话造人家的谣，希望别人破产倒闭，诅咒人家。”
　　“对，是心肠坏，看到别人赚钱眼红。”胖女工表示同意。
　　“哎，丰华超市最好不要倒，丰华超市东西卖得价钱还可以，倒了我们去哪儿买？”
　　“连家超市东西卖得也很便宜。”
　　“连家超市太远了。”
　　“连家超市也太大了，走进里面就像进了迷宫，我都找不到出口，有一次我在里面走了半天才走出来，空气又闭塞，差点没闷死我。”
　　“你不会找营业员问出口？”
　　“找不到，也不知道营业员都死哪儿了。”
　　“大超市也有不好的，大超市里面东西多，把人的眼睛都看花，让人不知道怎么选，我走进大超市，常常无所适从，不知道买什么好。”
　　“你选干嘛，我进超市，第一眼看到什么就买什么，不要去选，一选就犹豫不知道买什么了。”
　　“超市东西多，走进去就得花钱，一走进超市，看什么东西都好，都引诱你，工资都不够买。”
　　徐茂兴一听乐了，笑道：“你们女生都是购物狂，我们男生一般都不怎么花钱。”
　　“呿，你们男生，你们男生的钱还不是挣了让我们女生来花的，哈哈哈哈……”
　　女工们笑成一团。徐茂兴像只蜜蜂，飞在花丛中，觉得很甜蜜，假如男工多，他不是一个人，他会更加纵情表演。一次休息时间，郑尹、吴平、李成、徐茂兴还有几位男工和女工们在一块。一个男工正要坐椅子，刚坐下就跳起叫道：“哎，谁乱吐痰，把痰吐在椅子上。”
　　一位女工笑道：“刚才是你自己乱吐痰，把痰吐在椅子上，现在沾湿屁股，该。”
　　另一位女工恶心道：“乱吐痰，臭男人。”
　　一位尖下巴的女工骂道：“你们男工又臭又脏，不懂收拾太邋遢，老天不知养你们这些男人干什么，什么都不会做，连根针也穿不好，真是笨死了。”
　　旁边一位男工逞能道：“也不能这么说，我就没有这么差，我什么都会做，穿针对我来主轻而易举，和你们女工比，我也会赢。”
　　女工嗤道：“就你那熊样，我们女工会输给你！”
　　另一位男工笑道：“我们男工也有男工的优势，我们男工有力量，干重活你们女工就不如我们。”
　　一位小姑娘天真地说：“我们女孩不如你们男孩有力量，但是干重你们男工得帮我们呀，对不对？你们男子汉还不得帮我们女孩子。”
　　徐茂兴听她说得可爱，兴奋起来，蹿到那个女孩面前，托起她的双臂，涎着脸道：“妹子，你嫁给我吧，我保证以后听你的话，什么重活都帮你干。”
　　女工害羞，甩掉他的手，问道：“你哪里人呀？”
　　“我河南。”徐茂兴笑着说。
　　“嘻嘻，你河南我江西，相隔那么远，”女孩边说边用手比距离。“我嫁给你以后我们住在哪里？是我去你们河南住，还是到江西住。”
　　吴平一听乐了，笑道：“这好办，住哪里还不好解决，我替你们安排，第一年他和你回江西，第二年你跟他去河南，这不很妥当，大家都没意见。”
　　徐茂兴听了，高兴地拉起女孩的手，笑道：“吴平说的对，就这样，妹子，走，咱们登记去。”
　　小姑娘脸红得像彩霞，甩掉他的手跑了。李成撺掇道：“徐茂兴，幸福来了，快追！”
　　徐茂兴果然去追，吓得女工四处躲。大家一阵哄笑，郑尹更是笑得打滚。
　　下班了，郑尹和吴平仨一起去餐厅吃午饭，走到半路，李成问郑尹道：“小郑，你住在旧宿舍区。”郑尹一愣，道：“啊，什么旧宿舍区？”吴平转身向后指道：“你是住在那边宿舍吗？”郑尹点头说是。吴平道：“那就是旧宿舍区了。”徐茂兴道：“你住的宿舍是在厂后面，就是旧宿舍区，我们三个住的宿舍在厂大门外，往左穿过一条巷子就到，我们那是新宿舍区。”郑尹道：“哦，原来厂里有分新旧宿舍区。”徐茂兴道：“你那旧宿舍区是电子厂刚建就有，后来电子厂扩大，工人招多了，没地方住，就在厂外又新建了一个宿舍区。我们那边宿舍区热闹，宿舍楼多人也多。”郑尹“噢”了一声。李成道：“你还不知道呀？”郑尹道：“我才来，对厂里情况不大知道。”吴平指着后面道：“你看，你住的宿舍背靠着山，是在后头。厂里最早只有一个宿舍区，后来工人多了，又建了一个宿舍区，就是我们住的新宿舍区。”徐茂兴不解道：“唉，奇怪，为什么你新进厂会分在旧宿舍区？”李成笑道：“这得问管理人员，管理员安置也是很随意，想到哪儿就哪儿，没个准，随便给你个窝，他们不用花头脑。”
　　四个人走入餐厅，到窗口买了饭菜，端到桌子吃。郑尹看汤里有一种东西，形状似蚌，壳是黑的，肉是粉红的，郑尹以前没见过这东西，吃一口，味道鲜嫩，入口就化，他问道：“这是什么东西，吃起来鲜鲜的，还挺好吃。”吴平道：“好像是叫青口，他们这儿人这么叫的，你没吃过这东西？”郑尹摇头道：“没吃过，连见都没见过。”李成道：“青口也和蛤蚌类一样都是沿海出产，我们内地少有。”吴平道：“东莞这儿沿海，海产品丰富，我曾去过市场，看到很多海鲜，内地都没有，很多都叫不出名来。”郑尹笑道：“呵，难怪我山里没有，所以我尝着觉得鲜，挺好吃的，味道很好。”徐茂兴道：“沿海海鲜当然好吃，不过他们这儿饭没有我们那儿好吃，我们家乡的米最好吃。”李成剔饭粒，笑道：“也不一定，说不定他们买的米不好，再说这么大食堂，要做多少饭，能好吃吗？将就着吃吧。”他们吃完了饭，又回去上班。
　　厂区右边有一大块空地，厂区已经够大，空地也是一大片，电子厂圈着用于日后扩建厂房。一日，上班时间没到，吴平、李成、徐茂兴和郑尹在车间一边，郑尹看这么大块空地闲置没用，空地上长着杂草，萋萋一片，不禁感慨道：“这块地真大，我家乡都是山，能种田的平整的地不多，很少能见到这么大片的土地。”李成道：“我们家乡是平原，一整片肥沃田地，要比这广袤多了。”郑尹惋惜道：“如果我家乡有这么大片地，能种很多粮食。这块地没种粮食，让野草乱生长，真可惜。”徐茂兴笑道：“工厂圈着地，等到扩大生产时，再用来盖厂房。”吴平道：“他们企业家哪会在乎这田地。田在头上是累，踩在脚下是富，农村的人把田地顶在头上，所以活得累，那些企业家把田地踩在脚下，他们就富。”
　　徐茂兴看到对面的山，问郑尹道：“小郑，你家乡的山会比这高吧？”郑尹失笑道：“这山才多高，不到三百米，我家乡的山一般都在千米上，两三千米都有。我家乡的山都高耸入云，这山连云脚都碰不到，离云还差很远，当然我家乡的山比这儿高。”吴平道：“这边还好，还有许多山，我们家乡都很少见山，我们三个人的家乡是平原，几十平方公里范围也看不到一座山，这儿还有很多山，出门就可以看见山。”郑尹笑道：“我们那边山比这儿多，我家就在山下平地，有空你们去我家玩，我们那边山比这壮观得多。山里面景色很美，就是偏远些，交通不便，不过还好，有一条通往陕西的国道，离我们那儿不远，所以我那儿交通还挺方便，你们有空一定去，我带你们去山里玩。”吴平笑道：“要到春节放假才有空，我们上你家过年去，哈哈。”郑尹也笑了。他望着天空一抹微云，像丝巾在山头上飘着，忽然想起家乡来，想到离家已有两个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