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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儒礼菩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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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倒座房内。
  江青云慢慢探出半张细圆嫩脸,将鼻尖儿往窗沿上象征性地轻碰了一下,便反过身飞快地蹲坐了回去。
  “放心罢,外边儿没人。”
  她拨弄了一下垂在肩头的束结肖尾,将乌黑的发辫往身后一甩,又斜伸过手去,拈了一颗新剥出来的核桃仁抿进唇中。
  “就算有,顶多也就是负责这儿扫洒或烧炭的小内侍,碰上了哄两句就成。”
  乔普拉眨了眨一双猫儿似的莹绿眼睛,用略带生涩的汉话回道,
  “我也可以说是我迷了路,走错了才到这儿的。”
  她的汉语发音尚不纯正,“我”字念得像“吾”,“迷了路”说得像“弥勒颅”,每个字从她殷红的唇里吐出来后都一蹦一跳的,好似她是最虔诚的教徒,时时都在学教门里的菩萨说话一样。
  又好像一个中原汉女满腹心事地在模仿释氏念佛。
  江青云是土生土长的汉女,闻言自然便往有心事的那一方理解。
  “真没事儿,”
  她朝乔普拉笑道,
  “我向佛祖起誓,皇帝近日不会来这里的。”
  乔普拉轻轻地点了下头,一绺天然的浓黑卷发落到了她宽阔的额间,衬着她淡棕色的肌肤,别有一种“深注唇儿浅画眉”的异域之美。
  “我知道。”
  她缩了缩肩膀,
  “若不是盛国太冷了,我也不会专到这有地下烧炭的房间里来。”
  “在莲目国,就是到了最深的冬日,也从来没有这么寒冷的气候。”
  江青云笑着解释道,
  “在盛国,你该管这地下烧炭叫‘地龙’。”
  乔普拉拿起小铜锤子沿着胡桃缝儿窄窄轻轻地敲着,像是出家的女僧在捶一罄经年的木鱼。
  “‘龙’是中原的神明动物,怎么能随意把烧热的炭地管称作‘龙’呢?”
  江青云拢过些被敲得稀碎的胡桃瓣儿,在手上仔细地剥了起来。
  “我们中原的儒教有一本经书叫《周礼》,《周礼》中有一个‘六书’的说法,是我们中原汉字的造字之本,‘象形’即是‘六书’之一,指‘画成其物,随体诘诎’。”
  “就是说,一样东西像甚么形状,就能借了甚么形状的称呼去。”
  乔普拉长长的睫毛急急地扑闪了一下,
  “中原人都读儒教的经书吗?”
  江青云想了想,道,
  “不,识字的才读。”
  “怪不得呢。”
  “嗯?”
  江青云侧过头,
  “为什么说‘怪不得’?”
  “我在家乡学汉文时听说,中原的平民都把皇帝称作‘真龙天子’。”
  乔普拉一下下地捶着胡桃,
  “可事实上,你们盛国的皇帝长得一点儿都不像中原神话故事里的‘龙’。”
  “由此可见,盛国的平民,大多并不读儒教的经书,也不知道甚么‘象形’,甚至许多人可能都不怎么识字,只是听其他人说皇帝长得像龙,便也跟着这么以为了。”
  江青云闷声笑了起来。
  “不像‘龙’,那像甚么呢?”
  “为什么非要说‘像’甚么呢?”
  乔普拉的语气中带了点儿清淡的疑惑,
  “盛国的皇帝就是一个同你我一样的人啊。”
  江青云一怔,接着忙“哟”了一声,作势要去捂乔普拉的嘴。
  “除我之外,你同别人可不能这么说!”
  乔普拉却淡淡的,好像并不觉得这是甚么了不得的大事,
  “盛国人真是好奇怪,佛陀寻得佛理前也是将要继承王位的皇子,可从来没有哪个僧侣会说释迦牟尼像佛教故事中的一种神秘动物的。”
  “佛教徒都知道悉达多是人,成佛陀前是人,变释尊之后也是人。”
  江青云急道,“那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呢?”
  乔普拉认真道,“盛国人既将炭管称作‘龙’,又把皇帝称作‘龙’,可见在盛国来说,真正高贵的不是皇帝,而是平民口中的‘龙’。”
  江青云张了张口,想反驳却又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句,只得讷讷道,
  “你这么说……既对也不对,不过无论对或不对,你都不能同外人去讲。”
  乔普拉应了下来,又道,“我的意思是,儒教经书中的‘象形’是没有道理的。”
  “人就是人,龙就是龙,炭就是炭,无论再怎么像,都是三种不一样的东西,不能混在一起说。”
  “而你们盛国的平民,既不识字,又不读经,也不信儒教,且从没见过皇帝,却能对‘皇帝是真龙’这个说法坚信不疑,这不是很奇怪吗?”
  江青云觉得乔普拉的话已然进入了一个介于佛儒之间的高深领域,实非是她这等两教都不全信的俗人所能轻易开释得了的。
  于是她决定遵循佛教中“立理序宗源”的故论,把话题强行拉回了初始状态。
  “……你若不想称呼它为‘地龙’,那还是叫炭管罢。”
  乔普拉朝她笑了一笑。
  “原来你也不承认盛国的皇帝是‘人’。”
  江青云拈起几颗刚从自己手上剥出来的核桃仁放入嘴中,默不作声地用牙齿磨着核仁表面深深浅浅的沟壑。
  乔普拉继续道,
  “释尊尝云:‘平等观如来,三世诸法相’,是说上自佛界,下至地狱之十界,皆个体平等,无有差别。”
  “盛国同样是崇佛的古国,怎么却……”
  江青云咽了口香甜的核仁,摇头打断道,
  “莲目国难道没有尊卑之分吗?”
  乔普拉不应。
  江青云抓过一把核桃仁,往乔普拉手边放去。
  “我们中原讲佛理的道法书上是这么释‘平等’的,‘天平等,故常覆;地平等,故常载;日月平等,故四时常明;涅槃平等,故圣凡不二;人心平等,故高低无诤’。”
  乔普拉拿起一颗核仁放进了嘴里,含了半响方道,
  “既说十界平等,又说人有高低,到得末了,只教人一个‘无诤’,果然很像你们中原的道理。”
  江青云嘻嘻笑道,
  “‘无诤三昧’是你们的薄迦梵在《金刚经》中评价须菩提的话,可别混赖到我们的孔圣人头上去!”
  乔普拉似娇似嗔地作势瞪了江青云一眼。
  “佛陀虽论尊卑,但注重的是‘信与不信’、‘度与不度’,哪里似你们的孔圣人,说起尊卑来,竟能自己编出一套‘礼’去!”
  “信与不信、度与不度,就是佛教的‘礼’,虽然文字上与我们中原的礼教不同,但实际却是同一套道理。”
  江青云仍是笑嘻嘻的,
  “你若觉得儒典里的高低,不如佛经中的尊卑,那便是你的汉文还没学透呢。”
  乔普拉的碧眸中忽然闪过一丝倔强,
  “我学汉文时也读过《论语》,汉文写的道理,应该说学得是再透不过了。”
  江青云笑了笑,道,
  “要真是这样的话,我就知道该怎么向你解释‘皇帝是真龙’的说法了。”
  乔普拉疑惑地眨了眨眼。
  江青云半似玩笑地继续道,
  “你就这样想罢,我们中原的‘龙’,其实就是你们莲目的‘菩萨’。”
  乔普拉先是一怔,随即面带无奈地摇了摇头,
  “青云,你又在笑话我。”
  江青云哈哈一笑,装模作样地闭目合掌念道,
  “‘是法平等,无有高下,是名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
  她郑重地念完,又睁开一只眼,朝乔普拉俏皮一睐,
  “像我这样的‘二乘之人’,这样个念法才叫‘笑话’你。”
  乔普拉叹道,
  “你哪里才是个‘二乘人’呢?”
  “《涅槃经》中说佛知七善法,夫二乘之人,但能自度,不能度人,”江青云敛了笑意,“故知其为卑也。”
  乔普拉闻言,默然低下头去,从旁捡起另一颗胡桃轻轻捶了起来。
  江青云自顾自地继续道,
  “然,若菩萨之人,不愿自度,但求度他,而能以慈悲之心,利益安乐一切众生,则知其为尊也。”
  “这,就是佛经中的尊卑。”
  乔普拉开口道,
  “青云,无论你是用佛经还是用儒典,中原的‘龙’都不是‘菩萨’。”
  江青云看了她一眼,刚要张口,就听乔普拉又接着补充了一句,
  “至于你们中原的皇帝,就更不是‘菩萨’了。”
  江青云笑道,“所以我才说你的汉文没学透。”
  “要依我们中原儒教的说法,能度人度他的就是菩萨。”
  “不管他究竟长得像不像‘龙’,你见了他,心里就须得以他为尊,向他磕头跪拜以求……”
  乔普拉的脸上陡然流露出了一种憎恶的神色。
  她将手中的小铜锤用力地往手边的核仁碎上一敲,疾声厉言道,
  “我们莲目国为敌入侵,原本美丽富饶的乡土被你们中原的皇帝毁于一旦,我和我的姐妹们不得不背井离乡,舍身入盛,以保得父母亲族的平安。”
  “现在,又因你们盛国的皇帝急于铲除朝堂上的异己,而诬陷我们莲目国派来进献珍宝的求和使臣,将一群无辜的人打入你们盛国的牢狱严刑逼供。”
  “像这种昏昧的暴君,如何能与慈悲度人的‘菩萨’相提并论,乃至要我全心全意地以他为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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