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夜半寻牛迹

　　在得知一起御敌的大狼狗已经逃脱之后，我的心中大石一下子放了下来，用过哥哥做好的饭菜后再次感到因伤痛带来的疲乏，在释然的心境下再次进入了梦乡。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被街道上一阵闹哄哄的声音吵醒，只断断续续地听到牛被偷了、牛不见了、鸭子伯之类的吵嚷，我急忙一个惊醒，穿好鞋子，加了一件外衣，手里操了一根扁担，推门走了出去。
　　街道上已经围了一群村人，我挤不进去，手电筒的光到处乱照，只听村长在中间大声说道：“现在是半夜三点半，距离鸭子伯发现牛不见了才十几分钟，追回来的机会很大，现在我们安排一下追击的路线，一组的人由副支书王小仓带领，沿着大路去追；二组的人由副村长李二娃带领，沿大王山、方家山一带搜寻；三组的人由村会计张老二带领，沿火云山一带搜寻；四组的人由我带领，沿大河、苗家河、二凼河搜寻。时间紧急，大家依照路线分工行动，如若发现小偷盗贼，只可打伤，不可打死，抓到人或者找到牛后派人向我报告。我已经通过村委会打电话给镇派出所，请派出所派出民警在桃花村各个出口设防，拦截过往可疑车辆，现在开始行动。”
　　村长说话干净利索，分工也井井有条，因为村支书年纪大了，所以通常村里的大小事都是村长在主持，村人传言，老支书下台后，也就是村长接过棒继续干支书，现在也权当是在实习了。
　　桃花村有三座山、三条河，通往村外的路有大路、还有通过三座山或沿三条河走的小路，人和牛都可以通过，根据以往经验，小偷强盗偷了牛马畜牲，都不敢走大路，因为容易被发现。小路上住户比较少，而且山里有许多桃树梨树以及大量的灌木花草可以藏身。沿三条河走，路程较短，只需走上不到一个小时就可以翻越邻村的大山，然后走上小镇外的公路，那时候再去追击已十分困难。
　　村长已经是十几年的老村长，在遇到类似事情时已经培养出了一贯的淡定，而且分工明确，且把最难追击也最可能发现盗贼的路线分配到自己这一组，这是想要邀功，也是敢于承担。如果抓到了盗贼，鸭子伯家照例也得打上几斤酒，买上几斤肉去村长家酬谢，但在抓贼的过程中也极有可能会受伤甚至会被盗贼打死，所以村长也的确算得上是一个有勇气的人，我的心里不觉间就生出一些对村长的敬意来。
　　当我正在默默思索着村长的部署迅速有力，且村长的各种可能的考虑已经十分周全时，副村长李二娃叫了一声：“哟，疯子也来了，那天护狗，今天不会去护强盗吧？”说罢哈哈大笑，众人也是一阵大笑，我十分讨厌地哼了一声，高声说道：“狗娘养的才去护强盗呢。”
　　李二娃过来使劲拍了拍我的肩膀：“好样的疯子，小伙子些现在是为村人出力的时候了，算是个明白人。”
　　我忍着他大力拍下的痛，不是我受不起，而是那天所受的伤还没有完全恢复，加上这李二娃的一拍和其他人大有分别。李二娃是有名的“断手”，人高马大，拍人十分疼痛难忍，曾经一头半大的小牛犊就被他一掌拍得摔倒在地，于是村人又送外号“李铁掌”。
　　几句玩笑开罢，大家看到鸭子伯正唉声叹气，也不敢再耽搁下去，急忙整理好各组的人，小跑着分别沿着既定的路线追击而去。
　　每组人大概四五十名老少爷们，要对付一帮人数通常不多的盗贼也是绰绰有余了，所以大家在行进的途中也没有丝毫畏惧，只当是一场难得的集体活动，有些人的脸上还挂着一些好奇和喜悦。
　　我是二组的，跟的人也就是大力拍我肩膀的李铁掌，李铁掌人虽粗俗，却仗义，遇到哪家有难都积极帮忙，也正因如此，村人才选他当了副村长。
　　他一路上一边跑着一边不忘降低了音量叮嘱：大家保持行动一致，不要掉队，疯子你身上有伤，紧跟我的屁股走，我没死你就不会死。
　　我知道他是在关心我，但我不爽的是凭什么叫我跟他的屁股走，我嘴里嘀嘀咕咕，却不敢大声声张，因为我们都是有经验的，要抓盗贼，不可声音过高，否则在大半夜很容易就给盗贼提了醒，打草惊蛇，再要抓住可就难了。
　　很快，就到了大王山山脚，大王山原本叫桃花山，清朝时期村里的先辈纠结了一批苗家村、邵家村等邻村的人做起了强盗，专门劫富济贫，却从不坑害普通村人，山大王姓李，传说就是李二娃家祖上，占山时期，李大王认为桃花山不够霸气，还有些娘们儿味道，不足以彰显其土匪的气势，于是将桃花山改名大王山，大王山于是就作为此山的名字叫到如今。
　　大王山山势险峻，只有一条蜿蜒的小路直通山顶，易守难攻。传说清朝道光年间，地方官员唯恐这方土匪做大，官方多次组织围剿，却都无功而返。我心里一下子泛起了嘀咕：如若今天的盗牛贼也如曾经的李大王一般，占山死守，我们又如何能攻得上去？
　　我的思绪随即被李铁掌微弱低沉的声音打断：“马上开始上山了，大家稍微拉开一些距离往山上走，防止盗贼从山顶扔石头全军覆没。”他还有些军事常识，而且他能用“全军覆没”的成语来形容战败的情况，令我大吃一惊。于是，二组的人摆开了一字长蛇阵，顺着山路蜿蜒而上，的确像极了一条长蛇。
　　一路走上去，风声瑟瑟，月明星稀，不时有树影闪动，大家一阵手忙脚乱，操起扁担、锄头、柴刀就准备上去招呼，一走近才发现是虚惊一场。大家摒住呼吸、放轻了脚步又继续往山上赶。
　　不知走了多少时间，我已经感到两腿有些酸软，李铁掌在通向半山腰的一个关口挥手示意下面的人跟上来，他留在关口单手举着一把柴刀警戒。不到五分钟，众人已经全部通过了关口，只要通过这道关口，敌人再难设伏。因为通常盗贼都不会往山顶上继续赶路，只会在被追急的情况下暂时将牛放到这个半山腰平台的密林处暂时躲避，半山腰的平台上有不少山洞，有众多桃树梨树和灌木的遮掩，藏个十天半月的不成问题。一旦风声过后，就可以在某个半夜，神不知鬼不觉地牵牛下山，走出村去。因此，眼下我们的任务就是在这个半山腰的平台上一寸一寸地搜查，只要排除了所有的山洞和密林，就可以赶往附近的方家山继续寻找。
　　李铁掌把柴刀咬在嘴里，像一个古代的武士，双手一挥示意大家散开搜查，因为村中常年都有家中被偷牛或者盗马的经历，因此村人们也多半都有些追击盗贼的经验。一看李铁掌的架势，瞬间也明白了他的意思。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地散开搜寻起来，李铁掌就带上了我和另外三个人守住了关口。
　　过了好一会，其他搜寻的人还没回来，我认为一直在那个关口守着没意思，只是防止盗贼偷偷溜下山而已，不如在附近随处看看，兴许能发现了盗贼的蛛丝马迹，于是乘着李铁掌和其他人不备，我悄悄沿着树林走了进去。
　　凭借着月光，几乎是如黎明一般都可以看得清楚地面的，大地就如罩上了一层银色的粉末。树影婆娑，夜风让人不觉间感到了丝丝凉意。我紧紧拽着手里的扁担，一步步缓慢地向前走着，走了大概五分钟，我赫然间听到“刷刷刷”的声音，我循声望去，看到有头黄牛正在啃着草，而那头黄牛，定睛一看依稀便就是鸭子伯家的那头了。
　　我难以抑制住心中的激动和紧张，险些便叫出声来，我急忙用左手猛掐了自己的大腿让自己镇定下来，然后蹲在身边的一棵桃树下，我想先观察清楚对方的人数和位置，然后慢慢地退回去，报告李铁掌，让其他人一起赶上来，抓个正着。
　　我的目光围绕着黄牛周围不住打探，却没有发现任何人影，我朝着黄牛靠近了一些，可以说我是在最大的可能程度上靠近了黄牛。我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找了另一棵树隐藏好，再次打量周围。在距离牛大概二十米远的一块巨石上，似乎是一个坐着的人影，还戴着一顶草帽，手里挥舞着一根一米多长的棍子，我心想那可能就是盗贼们使用的武器了，在棍子的一端应该还绑得有一把杀猪刀。
　　村里人有句俗语叫“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杀猪刀绑把把”。杀猪刀绑上了棍子，就延长了刀把，可以砍可以捅，威力大增。我一下子惊出一身冷汗，紧紧拽住手里的扁担。据我猜想，那应该是盗贼中的一人，还有另外的成员不知道藏在什么地方，我还得再仔细看看。
　　当我的目光正紧张而细密地打量着黄牛和草帽盗贼四周时，草帽盗贼一下子站了起来。我的心怦怦乱跳：难道我被发现了？这下可完了。我在心里打定了主意：如果他走过来，我一扁担招呼过去，然后大声叫，李铁掌他们距此不远，应当可以听得到我的叫声。如果不幸死了，也是和强盗战斗而死，我也算得上是光荣的。主意打定之后，内心就一下子平静了下来，双手紧紧拽住了扁担，只待草帽盗贼走过来。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草帽盗贼没走向我，而是走向了黄牛，他捡起地上的牛绳，拉着牛往另外一个方向赶。我心里慌了起来：果真是发现我了，也许是怕惊扰了其他人，不敢和我战斗，倒是想要跑了。这还得了，我不会让他从我手底下逃跑的，于是跳了出去，从后来紧跟上他，准备一过去就一扁担砸向他的后脑勺，也顾不上他的同伙从附近跳出来了。
　　正当我的扁担已经凌空而起准备砸向他时，草帽盗贼听到了后来的风声，“喔喔喔”的叫声就如一支利箭，狠狠地戳进了我的双耳。我已经控制不住砸下的扁担，因为我原本是想要一招制敌的，在收不住扁担去势的情况下，我只得用尽全力把扁担砸去的方向生生带歪了一些，一下子砸在了旁边的一颗小桃树上，小桃树的枝桠应声而断。
　　草帽盗贼惊了一下，一屁股就坐在了地上，也许他已经明白了刚才自己已经身在了怎样的危险之中，他回头看着我，待他看清了我后，又开始“喔喔喔”地叫起来，我能推测出来他的大意：你为什么砸我？
　　我什么也没说，先就大声骂了他一句：“你个狗日的憨包福贵。”
　　他也怒目而视：“喔喔喔……”
　　他叫福贵，天生就是哑巴，嘴里唯一会发出的声音就是“喔”，要表达什么词语或句子，就是数量不同的“喔”。刚才我正是因为听到了他嘴里发出的“喔喔”声，在断定这个人就是他无疑了。
　　我其实很佩服他，用一个简单的语音就能表达所有他要表达的意思，不用像其他人一样还要那么多复杂的字和词。
　　我一把拖起他，叫他闭嘴，然后一字一句清楚地说：“你爹睡到半夜起来撒尿，发现牛圈门被打开了，牛不见了，就大喊着牛被偷了，村里的人现在到处再找你家牛，原来是你。”
　　福贵“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地说着，还指着天示意我看。看着天上那明亮的月亮，我猜到了他的意思，因为他差不多和我同龄，我放牛的时候也会简单的和他“聊”上几句。他在说：他只是见天亮了，就来放牛，他指着天，就是叫我看现在天有多亮，那个“太阳”都升起来了。
　　我骂了一句：“你个憨包儿，月亮和太阳都分不清，还放牛。”
　　福贵“喔喔喔”轻声叫了两声，似乎也发现了这“太阳”和往日的太阳确实不太一样，低下了头，我知道他是在说自己看错了。
　　我叫他拉起牛，赶快朝着李铁掌守着的关口走，还一边大声叫着“牛找着了，牛找着了，大伙都回来吧……”
　　几分钟的时间，就到了关口，李铁掌一看我回来了，还有福贵牵着黄牛，就问：“哪里找着的？只见牛不见人？”
　　福贵就“喔喔喔”吵了起来，李铁掌骂了一句：“妈的不会说话就闭嘴，疯子你说。”
　　我嘴里嘀咕了一句：“妈的你才是疯子。”李铁掌似乎听到了，眼神有些不悦，接着问道：“别扯淡，快说怎么回事。”
　　我把自己发现牛、再发现福贵、再和福贵交流的话都一一说了，李铁掌跑过去一掌就拍在福贵的脸上：“你个狗日的憨包儿，大半夜的放牛，放你妈逼的。”
　　福贵捂着脸“喔喔喔”地哭了几声，被李铁掌喝住了，只敢小声抽泣，不敢再“喔”出来。李铁掌叫身边的几个人把其他在半山腰搜索的人都叫回来，大家开始一边朝树林走一边甩开嗓门大叫：“牛找到了，快到关口来……”此起彼伏的叫声划破了夜空，在风中回荡。
　　等到全部搜寻大王山的人都回来后，李铁掌叫大家一起赶快下山，又拨出三个小组，叫每个小组的人分别赶往另外三条路线通知众人。
　　我和福贵跟着李铁掌回福贵家，富贵家全家都出动了，现在都还没回来。李铁掌到家了不忘再骂一句：“你个狗日的，等你爹和你哥回来收拾你。”
　　我见一旁的福贵有些瑟瑟发抖起来，因为他家离我家不远，我知道，他还是很怕他爹的，更是对他的哥畏惧。鸭子伯原先是国家干部，因为想要生儿子，在生了一个女孩之后，毅然辞去了公职，躲计划生育生下了福贵他哥、福贵、还有福贵的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原本只有福贵的姐一个孩子，辞职回来为了辞得有价值有意义，一下子多生了四个孩子，三个还是儿子，鸭子伯很是得意，许多人都认为他不值，放弃了“铁饭碗”多可惜，他却不以为然，孩子就是宝啊，尤其是儿子，比工作贵多了，于是福贵他姐叫福满，大哥叫福多，弟弟叫福临，妹妹叫福至。子女多了就得找事做啊，干农活吧，鸭子伯家土地不多，养不活。他原来是在农业站上班的，精通各种养殖和种植技术，见村里山多河多，于是就养起了鸭子来，靠着卖鸭蛋和肉鸭，在村里的生活也算得上富裕。鸭子伯唯一遗憾的是福贵自小就是哑巴，但是重男轻女的思想十分严重的他，也毫不在意，对福贵的疼爱甚至超过了两个女儿，也正是因为如此，福贵至今啥也不会做，只会放牛。
　　福贵放牛是出名的勤快，每天上午天一亮，起来吃碗面就牵牛出门，中午吃饭之后沿大街溜达几圈权当休息，又放着牛往往走，不到天黑绝不回家。因此福贵在放牛这一件事上也得到了不少村里人的赞扬，村里人教育小孩要勤快时都会说：“你看人家福贵放牛，天亮就出去，天黑才回来，哪像你？”
　　但是福贵的哥哥一直都认为，这个哑巴弟弟拖累了自己，他原本可以找个好媳妇，就是因为人家知道他有个哑巴弟弟，所以好几次相亲都告吹了，最后不得不找了一个家里也有个残疾弟弟的，他哥哥一直对此耿耿于怀，常常会在鸭子伯不在家时寻各种借口打骂福贵，福贵也只能“喔喔喔”表示抗议和愤怒，却始终难以还口更难以还手。
　　正思虑间，大群的村里人已经赶了回来，鸭子伯和福贵的哥哥福多小跑了过来，已经听到了关于牛被福贵牵走的事。一过来，二话不说，一人一个嘴巴子就朝着福贵的左右脸抽去，福贵“喔喔喔”哭了起来。我见状有些不忍，连忙上前去拉，村人也多上来劝解。村长说：“牛找到了就是大喜事，福贵也是懂事，天一亮就要去放牛，谁叫今天这月亮亮成这样，孩子多半以为天已经亮了，就放牛去了。”说完旁人都哈哈大笑起来，村长也止不住笑了起来。
　　鸭子伯和福多赶快掏烟散给众人，众人接过烟点上，在村长一声招呼下都散去了。福多也给了我一根，我没点，我不知道抽烟是什么滋味，我也没抽过烟，我拿了烟就和一旁的哥哥也赶回了自己家里。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就起来找打火机，找到了哥哥的火柴，就把烟点上，然后学着别人的样子抽起来。被呛了几口大声咳嗽了起来，头有些昏昏的，却也慢慢地顺畅了一些，就再吸上一口，看着窗外，想起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