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车灯光过，侧眼看到前方N省C市的标示牌一闪而过，相距60公里，想想真快，已出G省，半天下来，几百公里，在地图上尽然不过仅仅半指的跨度。半个多小时后，车渐渐慢下来，进入服务站，一头扎进广场的通亮耀眼的疝气灯下，哧的一声喘口大气，停了下来，司机开灯，抓着头顶栏杆站起身，米黄色短裤下露出昏暗黑乎乎的结实有力的大腿，朝着车厢里头大吼。
　　“C市服务站，到站了，需要上厕所的去厕所，想吃饭的去吃饭，半个小时以后回来集合！”
　　说罢矗在那里，冷冰冰的好似一截木头，这实在是平地惊雷，荡气回肠的一幕，众人浑浑噩噩神志不清的爬下座位，使出仅余的力气以各种方式，拽，拉，扯出座位下小阁子里的鞋，如一群赶潮回笼的鸭子，百般无奈。
　　我下车，随众人前行，找到大大卫生间的指示箭头，忍着膀胱几乎胀裂的沉痛，冲进气味格外刺鼻的厕所，冗长的小便，一块石头终于挤出去，整个身体被掏空。手指上勾，打开浮显着暗光的水龙头，仔细的洗去满脸油脂，掏出纸巾擦干，拢拢头发，再重新擦下眼镜戴上走了出去。
　　看着到处冒出热气腾腾的食物，难言的恶心感，不同的食物散发出相似的味道，快速食用的劣制塑料盒，掩盖了食物本身的香味，我再无食欲，索性走出大厅，在门口买一瓶水，寻着一处算得上绿意盎然的小花圃，静静的喝。纵然身在人群之中，大家在某天不期而遇，却依然孤独，并非暂时的远离喧嚣吵闹的形单只影，而是毫不相联的归属感，出乎意料的难以产生共鸣，不得不疏远，保持距离，虽然意识到身在异乡之后的心情总让人莫名激动，心中一处翻涌。是高昂欢愉的惆怅，抑制低落的亢奋。在这些日子服用过活血化淤，抑制神经的药物后，某些机能感官反而愈加的敏锐。我飘浮的魂体越发的虚无暗淡，神经的跳动剧烈，弧状的弦忽的弹回，空气中部分的因子活跃，迸发，颤栗，我头胀疼感猛烈。
　　何时才能离开呢，我对夜空长时间保持不动，归家的希冀强烈。而今的摇摇欲坠，局部更是支离破碎，拖扯着长长的影子一步步走向汽车，那里至少有一个可以暂时安眠的地方。
　　不知过了多久，每一秒的时间都像在无限拉长，细细的成一根看不到的丝线，司机终于到来，满面油光，掏出手巾擦擦嘴，在松松垮垮的裤腰上摸索，找到遥控，一声刺响，车门徐徐张开，众人鱼贯而入。
　　“有没有人落下，都看看自己身边的有没有人......”
　　他扯着嗓子喊了几遍，大家左顾右盼，来回转头，面面相觑，眼中略有疑惑，凉风吹的人逐渐清醒，酒醉饭饱以后，就近的面孔看起来反倒有点虚幻和荒谬，无人回应，司机无奈，起身清点人头，座无虚席。他清清嗓子，拉开身边的窗户，朝外吐一口唾沫，汽车嗡嗡的震动着爬向黑洞洞的出口。
　　清晨的天空灰蒙蒙的，雾气漫山遍野，偶然露出一鳞半甲的树叶，零星的响动如同极远处的低声呓语，慢慢天空转亮，雾气消失，绵延起伏的小山丘，绿油油的菜花和玉米田，仿佛早起的鸟儿争夺虫食时的叽叽喳喳。有人睡醒，长长的交谈轻笑中我得知已抵达H省边境，终于回到属于自己的故土，一切看起来是这样的令人亲切和怀念。
　　汽车拐下城镇，路口或简易小站，都有抵达目的地的乘客下来，投向接车亲人的怀抱。车辆围着环形高速，车上只剩下我自己，空空的车厢，其它人像被吸走似的无影无踪，微微弥漫的体味和座位上凌乱的毯子暗示这里曾经有人停留，我默数着，C市，距离家有六十多公里，二十多分钟的时间。掏出手机跟父亲通了电话，挂断以后，怔怔的望着窗外曾熟悉的景物，如今竟然陌生起来。每一段时间的离开都会发生什么轻微变化，搬迁，扫平，移植，重建，旧的东西在消失，新的正在生长，而后继续陈旧，再次推倒重来。唯一不变的，恐怕只是脚下坚实不移的土地。
　　车身沿着路口徐徐停下，透过车窗我看到了父亲，头戴遮阳草帽，米黄发白的短袖，藏青色长裤，略微驼背，朝西张望，焦急的等候。中午的阳光毒辣，直剌剌的刺痛神经，年过半百的他双手握在背后，驻立在桥头突起的石阶上，面容黝黑，身体依旧孔武有力，我心中翻起一阵五味陈杂。
　　我走下车，打开行李李舱取出背包，父亲看到急急走上来，伸出树根一样布满血管的手接过背包扔进电车内，回过头，我看到他一脸通红，细密的汗珠布满消瘦的脸庞。他毫不在意，摘下帽子，从口袋取出毛巾擦了一把，将额头的一缕头发往右侧捋捋，重新戴上。
　　“我以为你打电话的时候就早到了，赶快跑来，谁知道还没到，车挺慢的，我等了总有二三十分钟了”
　　“唔，车走的慢，我不是让你晚点再来么”
　　他讪讪的笑笑，带动黑白相间的胡渣，嘴角咧开，露出生长旺盛的突兀的探出脑袋的黑色鼻毛来。
　　“早晚都得来，这么大太阳，让你等着多晒的慌，你没事儿吧，还头不头疼？”
　　“嗯，没事儿了，回去再说吧”
　　我催促他坐上车，然后走上驾驶座，准备发动。
　　“哦，对了，你妈知道你喜欢吃面条，特意买了一大袋，以后慢慢吃”。
　　“好！”
　　我笑着点头，心中一热，路尽头的阳光和阴影不再那么分明，渐渐模糊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