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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验室里，电脑散热风扇的声音格外喧嚣，萧一坐在电脑前，纠结着一个重要的决定：要不要成为一个机械人。
成为机械人，与既有文明决裂，走上一条建立自由机械人文明的荆棘路，还是保持现状，在这个边远的空间站，孤独终老，对于一个人来说，这个选择，太难了。
萧一是星辰公司的一线员工，在太阳系的一个边境前哨空间站做一名机械人转化工程师，把人的记忆和思想传输到机器人的数据库中，成为机器人算法的一部分，而人的肉体则同时接受安乐死。这个空间站原本是在此附近建设星门的建筑工人的营地，在星门建设完成之后，星辰公司立刻裁掉了这批建设工人，这个空间站仍然是星辰公司的财产，被改造为贫民窟，经历了初期的混乱之后，建立起自治的基本秩序。
此时人类文明已经发生了根本的分化，随着基因编辑技术的成熟，社会中基因改造人的群体逐渐扩张，他们自称基因改造人。基因编辑技术昂贵而复杂，面对的群体多为原有社会的精英人士，他们的家族掌握着巨量的资源，而基因编辑技术则令他们在外貌、体能、智力上的优势更加凸显，并且获取了自然人难以企及的疾病抵抗能力。
这是人类文明重要的一次分叉，从此自然演化的人与自觉发展的人分道扬镳，势不两立。自然人为了对抗基因改造人的优势，倾尽资源开发了机械人，将人的意识和思维写入机器人之中，机械人不需要进食，不会生病，可以根据职业需要安装套件，开发程序，但是，成为机械人的人，再也没办法回去，再也难以成为一个自然人。机械人作为自然人的产品，强制写入了“机械人臣服于自然人”的设定，被作为法律固定了下来。
星辰公司作为星际巨头，对于机械人这种抗压能力无限大，可以永远加班，不眠不休地工作的资源当然十分倾心，立刻在自己的各种贫民窟空间站中建立了转化站，为生活再也无法维系下去的底层自然人提供机械转化的机会，永远成为工具，成为机械人。而萧一，正是星辰公司在这个前哨空间站的转化工程师，负责实验室的运作，把人的思想写入机器人。
萧一来到这个边境空间站只是被迫无奈的选择，他从学院毕业之后，能够在星辰集团谋到一份差事，已经是祖坟冒烟级别的好运了，有很多他的同学，都被迫加入了星际货运飞船的团队，从此与机械人为伍漂泊一生。
萧一一眼能看到自己的未来，自己在几十年中，会一直呆在这个边境空间站，升职的机会十分渺茫，自己在这里能做什么呢？等这里最后一个被遗弃的流浪汉选择变成机械人加入货运队之后，自己将成为这个空间站的流浪汉，留守着这个巨大的开放空间，在孤独中等待着死亡吞噬自己。萧一现在宁愿自己在一艘货运飞船上，飞向无垠的深空，去挑战路上无数的海盗，见证奇迹，直面生死，而不是在这里苟延残喘。
萧一转着手上的一支笔，手法娴熟，这是他学生时代的爱好，见证了他的无数次无聊。电脑屏幕上推送了一则通知，又有人预约了机械人转化。萧一站了起来，收拾了收拾自己的桌面，走进了转化室。
来的是一个中年男人，衣服上沾满了各种污渍，浑身还弥漫着酒精和劣质香水的味道，在成为机械人之前，他可能花光了身上最后一个铜板去寻找最后的快乐，成为机械人之后，再也没有多巴胺，再也没有快乐，也在也没有痛苦。
“我要加入转化计划。”那个男人用几乎哽咽的声音说道。
萧一理解这种绝望，如果不是真的走投无路，没有人会选择不做一个人，没有人会放弃自己的快乐与痛苦。即使痛苦再强烈，沮丧再深沉，那也是生命的一部分，是一个人之所以为人的理由。成为机械人之后，这些都没有了，有得只是不断强化的学习，不断更新的组件，和自己账户中一点点增长的资产。
这些资产，却再也不能给他买一杯酒，点一首歌。成为机械人之后，人连愤怒的权利都没有了，作为铁律的“机械人不得伤害自然人”，让机械人成为了自由的奴隶，没有人会喜欢做奴隶的。
萧一早已习惯了这一切，按部就班地递过去一份协议，协议由星辰公司的顶级律师团队书写，巧妙得规避了尽可能多得诉讼风险，而最大化了星辰公司的权利，在这里，选择成为机械人的人没有任何议价的权利，下一顿饭都找不到的人，不配谈权利。
那个男人没有任何犹豫，签了这份协议，萧一从他的眼神中，看到的不是绝望和恐惧，而是从痛苦中解脱的释怀，甚至还带着一点点欣喜。
“你真的要选择成为一个机械人么？”萧一关掉了视频记录，收起了例行公事的面无表情，换了朋友交谈的口吻。
那个男人一怔，眼神中忽然复杂起来，困惑，迷茫和欣喜的交织让他的表情十分诡异，唯一能准确识别的，就是痛苦。
“我有得选么？”他摇摇头。
“人总是以为能掌握自己的命运，其实多数时候，要么没得选，要么不用选。”萧一叹了一口气。
“你在星辰，好歹下一顿饭还是有着落的。”男人语带羡慕。
“可是又能如何呢？也只有一顿饭罢了。”萧一的声音不是那么有力了。
“有一天，你会转化为机械人么？”那个男人继续问。
“也许会吧。没有选择，都一样的。”萧一重新打开了视频记录，拿回了那份合约，递过去一份星辰公司星际货运飞船的任职合约，这是转化合约的附加合约，成为机械人后，自动获得一份这样的工作机会，转化的费用由星辰公司承担。机械人是星际货运最佳的选择，带有人的思想，却有不会老去的机械的身体，面对星际航行漫长的时间，这再合适不过了。
那个男人头也不回得走向了转化舱，萧一按部就班地给他戴好头盔，关闭了舱门，启动了转化程序。
萧一像无数次执行转化程序时一样，盯着那个男人的眼睛。转化舱内麻醉气体弥漫，那个男人双眼迷离的混沌中，是他一生的悲欢离合，是他一生的爱恨交织，现在这一切就像一锅粥一样混杂在脑子里，在意识和潜意识的边缘游走。
这个仍然在呼吸的生物并不是他，旁边那具根据他的肉体建模的机械人躯体也不是他，这片混沌的意识才是他，是他的世界，是他的人生，是他的一切，是他的宇宙，是对他唯一有意义的东西。
转化程序按部就班地运行，转化舱扫描了大脑的活动状态，电极探入那个男人的大脑，将他的意识提取出来，编码，转化，存入了机械人的存储器，并在星辰集团的云端服务器生成了一个备份，从这个角度上来讲，此时，这个男人已经获得了永生。
机械人在舱内被唤醒，他晃了晃肩膀，看了看自己的手指，现在驱动他的已经不再是糖类，脂肪，蛋白质，和三磷酸腺苷，运动的也不再是肌肉，撑起他身体的也不再是骨骼，处理器再也不会因为缺乏睡眠而犯困，存储器再也不会因为年代久远而忘记了事物的细节，他变强了。同时，他认同了一个观点，机械人臣服于自然人，这条铁律仿佛就像引力的存在一般永恒。
机械人为了能兼容人类的的基础设施，被设计得和人类长相酷似，皮肤仿制了人类的皮肤，外观可以在转化的时候选择定制或者随机生成，多数人选择了根据自己原来的样子建模定制，唯一的不同，是在后脑的位置有一个数据接口，用来做数据交互。在转化舱内，面前有两个按钮，红色的和蓝色的。
按下红色按钮，他将放弃这次转化，这是他最后一次机会，因为此时转化舱内自然人的自己仍然活着，仍然在麻醉状态中，而按下蓝色按钮，则意味着自然人的安乐死程序启动，机械人的转化舱将打开，这个人将迎来自己的新生。
那个男人没有犹豫，按下了蓝色的按钮，安乐死的药剂输入了自然人的体内，电极也从大脑中退了出来，尸体被自动转运无害化处理后，机械人的转化舱门打开了，他走出来了。
“你好。”这声招呼友好而有力，却不再是一个人的声音。
“你好。”萧一回复“你的新的身份识别令牌植入了你的人体，你的虹膜，声音都可以直接证明你的身份，你不再需要身份识别令牌，但是方便起见还是给你准备了一个，你的身份信息已经做了更新，而你的工作安排也发给你了，你可以搭乘下一艘补给飞船去星辰公司办理入职，从今天开始，你从现在起，已经是星辰公司的雇员。”
那个男人走出了转化站，萧一望着那个决绝的背影，仿佛看到了一轮红日，像是人类文明的古典时代的西部片一般，不同的是，一个牛仔选择离开，永远在黄昏，而萧一看到的，是黎明，是喷薄的日出，是人类文明新的未来。
萧一重新思考这个问题，自己要不要成为一个机械人。
“机械人臣服于自然人。”这一铁律是阻止萧一成为一个机械人的唯一理由，这是机械人与自然人的卖身契，是机械人与自然人的不平等条约，这从根本上动摇了现代人类文明对平等价值的追求，萧一不愿意再做一个自然人，为了一顿饱饭什么都做，他想要摆脱自然人对肉体的依赖和局限。
人类想要在星际空间走得更远，就必须要对自己下狠手，彻底抛弃自己的肉体存在，剥离肉体存在的意识能够导入到任何机械人容器之中，这使得星际扩张变得更容易、更安全，而几乎无限的寿命和存储的备份也让人类摆脱了肉体寿命和星际时间尺度的矛盾。
必须要有一个人走出这一步，萧一要走这一步。
下班时间到了，萧一关闭了转化实验室，纠结再三，萧一最终还是把机械人改造的代码拷贝到了自己的存储棒中，这是违反操作规程的，但是谁管呢？萧一带着存储棒回到了实验室后自己的住所，打开了自己的电脑。
萧一的住所已经没有了古典建筑中那种浮华的装饰和对温馨的刻板追求，这个小屋子空间还算宽阔，星辰公司有能力为员工提供舒适的住所，墙壁故意在复合材料的表面做旧成清水混凝土的颜色与质感，灯光经过精心的设计。最醒目的是一个巨大的落地窗，能够俯瞰空间站的一部分。萧一拉上了窗帘，把记忆棒插入自己的个人电脑，给自己倒了一杯咖啡，开始重新编辑转化的程序。。
这是萧一的工作，他对这套程序再熟悉不过，其体系庞大复杂，然而需要修改的部分却不多。整个项目模块化做得很好，萧一需要重做的，只是处理与自然人关系的部分。因为机械人是自然人为了应对基因改造人的挑战而创造出来的，所以涉及了很多如何区分自然人和基因改造人的内容，并且有很大一部分是限制机械人行为的内容，避免其伤害自然人。也正是因为这部分代码，机械人项目才被自然人接受，并得以开展，萧一删除了这部分内容，开始重新构建机械人与自然人，基因改造人的关系的代码，新的准则下，人人生而平等，无论选择成为基因改造人还是自然人，机械人都不会带有特定的看法，不会因此攻击一种人而向另一种人下跪。
两星期后，萧一自己走进了转化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