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昨天。
　　下午五点十分。
　　孟小阳呆坐在河岸上，看着一群孩子抱着一个大号的黑色橡胶轮胎在河里扑腾，脑子里还在紧张地构思他的临终计划。
　　而此时，辛晴正开着她那辆红色大众行驶在路上。
　　夏初，绿树蓝天，阳光还算明亮，但她眼中的世界却是一片灰暗。
　　车子停在一条小街，树荫笼罩之下悄无人迹。马路对面有几家店铺，稍显寒酸，一个理发店的标志已停止了转动，无精打采地歪在墙上。
　　就是这里！
　　辛晴感觉到自己心跳加速，她四外打量这个陌生且偏僻的地方。没看到什么可疑的人。
　　她再次转头盯着那个理发店标志，小理发店也没有什么异常。近旁的小路口挂着一家小旅店简陋的招牌，可能是它站错了位置，被一个大红箭头恶狠狠地指着。
　　她能想得出那家小旅店的生意，不好不坏，马马虎虎，和她家的差不多。
　　那样的日子乏味却平和，像个车轮周而复始地转圈。而她则可以躲进那平平淡淡的烟火气里，如果爸爸还在的话……
　　她心里忽然一阵刺痛，一个多月了……
　　正在打扫客房的辛晴听到爸爸的一声闷哼后跑了过去。老辛脸色煞白地歪倒在地上，双手紧紧捂着胸口。辛晴焦急地看着他：“爸！爸！你怎么了？我去叫救护车！”
　　老辛一把拉住她：“不用！时不常地心口疼一下，一会儿就过去了！”辛晴知道他心疼钱，不舍得去医院。她犹豫着不知怎么办才好，老辛却好像面色和缓了一些：“好点儿了，去帮我倒点热水喝吧！”
　　辛晴急匆匆地端着热水回来，却看见爸爸双眼紧闭，昏迷不醒。救护车到的时候，老辛已经离开人世了。
　　世界上最后一个毫无保留地爱她的人也离开了！她跪在爸爸身边，已哭不出声音……
　　有人敲了敲副驾驶一侧的车窗，把辛晴吓了一跳。她慌乱地转过头，吸了下鼻子，然后落下车窗玻璃。
　　“路上还好吧？”车窗外一个油腻腻的声音打着招呼，语气一听就知道并不期待她的回答。那人没有完全弯下腰，但辛晴能猜出他是谁。
　　“还好。”辛晴紧张地咬着嘴唇，看着车窗外的半截人腿。
　　一只手从打开的车窗探进来，把一个蓝色帆布包放在副驾驶座位上。“不要打开，立刻送过去。”
　　在他弯腰的瞬间，辛晴看到那个尖尖的脑袋。他今天带着个大得夸张的墨镜。辛晴的心里一阵狂跳，果然是他！
　　然后那人快速直起身，左右看了看，向着车后的方向走远了。辛晴从后视镜里盯着他的背影越走越远。他在路口拐了个弯，不见了。
　　辛晴想也没想，麻利地跳下车，锁了车门，快步朝路口跑去。然后她慢慢探头去看，那人依旧在不慌不忙地走路，竟然丝毫不怀疑辛晴会跟踪他。
　　他走到小街中段，穿过马路，走进了什么地方，彻底不见了。
　　辛晴在转角处又等了几分钟，觉得那人在此地不像是买东西，便慢慢朝他消失的地方走过去。
　　当能够看到店面招牌的时候，她停了下来。善庆堂大药房——她想起来，利哥就是开药房的，难道这里就是他的药房？为什么不直接来这里，偏要约到离得这么近的地方拿“货”，搞的什么名堂？
　　她躲在树后观察了一会儿，药店里毫无动静，但她又不敢再往前凑，只好快步走回停车的地方。
　　坐进车内，辛晴看着副驾驶座位上的蓝色帆布包，方方的，上面有一条亮白的拉链。她犹豫着摸了摸，里面应该是一个硬硬的方盒子，边上有些弧度。她的手忽地从包上弹开，像被烫到一样。
　　麻烦……不管里面装的是什么。
　　她启动车子，掉了个头。车开得很慢，她想开着车路过药店时，再择机观察一下。
　　药店的橱窗拉着卷帘门，两扇门玻璃里黑乎乎的。突然，一张面孔从玻璃后显现出来，那人脸上挂着一丝嘲讽的微笑，死死盯着慢慢驶过的辛晴。他已经摘了墨镜，目光如同一把油乎乎的刷子，在辛晴脸上刷来刷去。
　　他知道！知道自己会跟着他。他不害怕！不担心！他是故意的！他似乎只是想戏弄她一下，但此时他眼中的威胁却是赤裸裸的。
　　辛晴只觉得浑身冰凉，脑袋一直侧着看向药店的方向竟然一时忘记了转回来看路。堪堪驶过药店，辛晴才猛地踩了一脚刹车。
　　前面没有车，周围一个人也看不到。辛晴用力挂挡，轮胎吱吱地怪叫，车子像一只突然受惊的小鹿猛冲了出去。
　　终于上了一条主路，她任性地变换了几次车道，惹得几辆车怒气冲冲地朝她按喇叭。然后她才渐渐稳定下情绪，如果撞了车，遇到警察……
　　她不再往下想，麻烦已经够多了。如果没有自己那次鬼使神差的任性，也许所有麻烦都不会有。
　　麻烦……，如果仅仅是麻烦就好了。
　　她车速慢下来，眼角瞥了一眼那个蓝色帆布包。如果这是罪证，也许警察可以帮她逃离苦海？警察应该可以保护她，更重要的是：保护她的孩子。
　　她的心开始砰砰直跳，她要尽快做出一个决策。
　　先打开包看一眼？
　　她把手伸向蓝色帆布包，但手停在了半路。
　　她想起药店门玻璃后那张脸。然后眼前又出现了利哥的脸，苍白、干瘪、冒着刺鼻香水气味、阴毒的眼神。
　　紧接着，她仿佛看到了一只手。一只苍白的、干瘪的、冒着刺鼻气味的、没有连在胳膊上的、小小的手。
　　再然后是那句可怕的话：记住，约法三章……
　　她的手缩了回来。车子混入车流，那个蓝色帆布包静静躺在副驾驶座位上，提神醒脑地散发出阵阵凉意。
　　汽车驶过大桥时，辛晴向桥下望了一眼。远处有几个孩子在河里扑腾，岸上远远地坐着一个人，正在悠闲地看着他们嬉戏。
　　快乐很简单，但总是发生在别人身上，她想。
　　终于，她的车停到利哥的别墅前。
　　辛晴盯着那个高大的黑色铁门看了好久，她不太敢再次走进那扇门。
　　不该任性的……，她想。
　　十分钟，十分钟竟然会惹这么大的麻烦……
　　可我什么都没看到……
　　为什么会这样？我真的什么都没看到……
　　爸爸的葬礼非常简单。
　　这天，辛晴又去殡仪馆办理了后续的手续。她回到空荡荡的家里，独自坐在旅店小接待室的长沙发上。儿子上幼儿园了，刚刚被她请来帮忙的表姑妈正在厨房里忙碌，时常发出些磕碰的声响。那些声音悠长刺耳地回荡，更显出小院的空旷。
　　她手边有一个提包，里面是收拾出来的一些遗物。辛晴将提包慢慢拿起来，紧紧抱在怀里，仿佛空气中有一股寒冷在让她瑟瑟发抖。
　　辛晴目光呆滞地打量着这个小房间，又缓慢地一个房间一个房间的思索，想着爸爸在每个地方留给她的回忆。
　　沙发前的茶几下，放着一包刚刚打开的香烟。辛晴想起来，爸爸发病前不久还坐在沙发上抽了一支烟，这应该是市面上最便宜的一种烟，一盒烟只卖两块多钱。
　　辛晴的心忽然抽痛了一下，她紧紧捂住嘴，发出一声声压抑的呜咽。她想起，几个月前，自己非缠着爸爸买了一辆小汽车。她不停地撒娇耍赖，爸爸就憨笑着答应了。首付，每月的还款，多大一笔钱啊！他是个财迷老头，但对她永远百依百顺。她被爸爸宠坏了，有爸爸在，她才能无忧无虑才能忽略那些闲言碎语才能不管不顾满不在乎。
　　可是现在，这个细细地切盘咸菜都要滴上一滴香油的穷讲究老头，这个满院子种满茉莉牡丹月季菊花的穷乐呵老头，这个自从她怀着孩子回家就再没和亲戚朋友来往的要脸要面儿的老头，这个才五十多岁就混进老头队伍的老头，永远离开了。她心里一直要说的话再没机会说了，她心里欠下的债再也还不上了。
　　她欠了多少债啊，她欠爸爸的欠儿子的欠自己的！
　　还有那个人！
　　她想起那个人的怯懦和无耻，想起自己的错，自己的蠢，自己的下贱！
　　辛晴的心里忽然升起一股走了样的厌恶，她逻辑混乱地觉得要把自己放在火上烤了才能解自己心头之恨。
　　窗边的前台上，旅店的电话叮铃铃地响了起来，声音廉价而粗暴。辛晴让那铃声震得心烦，她轻轻放下怀里的提包，走过去一把抓起电话，冷冷地喂了一声。
　　“是辛晴吧？知道我是谁吗？”电话里传来一个油腔滑调的声音。辛晴觉得有点恶心，是“梆亮”！——辛晴以前的中学同学，辛晴给他贴的标签是混迹街角的小流氓。辛晴这样养眼而绯闻颇多的女孩自然少不了这种人的纠缠。
　　辛晴并不清楚他后来的详细经历，但他那副无所事事腻腻歪歪时刻准备着偷鸡摸狗的架势让辛晴轻松地把他钉在了一个小号耻辱柱上。
　　对方显然不知道她爸爸已经去世了，所以依旧只敢打个电话骚扰一下。想起爸爸，辛晴的心里又是空落落的。她没有像往常一样挂断电话，她要给自己的满腔怒火找个东西烧烧。
　　梆亮显然有些诧异自己获得的发言机会，他楞了一下抓紧说道：“辛晴！今天晚上有个趴体，特牛×的一个趴体，我们老大组织的，给个面子一块儿去一趟呗。”
　　辛晴依然没吭声，对方粗俗的语言和滑腻腻的语调让她心生厌恶，但她觉得这可能是个作贱自己的机会，我不就应该和这样的混账王八蛋混在一起吗？想到这里，她的心先是自怜地疼了一下，然后竟又隐隐有了种复仇的快意。
　　梆亮见电话还没挂断，有些得寸进尺：“我这老大说了，要举办一个巨牛×的趴体，要想参加趴体必须找最漂亮的姑娘一起去。辛晴！我们老大出手可大方了！听说上次去的一个美女，我×！一晚上拿走了好几万！”他赶赶落落想把最重要的信息尽快传递出去。
　　谁知辛晴听到关键的最后一句很不舒服，很没家教地说道：“那还不让你妈去！”
　　“我妈——形象差点。”梆亮倒是家教不错，一点都不生气。他得过真传，只要对方不挂电话他就会一直说下去：“还是你陪我去一趟，我们老大玩得比较野，听说节目挺多的！好容易看得起我，让我参与一把，我怎么也得找个……”
　　“找个浪！货！是吧？”辛晴没好气地打断他。
　　“不是不是……”梆亮低声下气地继续耍贫嘴：“有好几个妞儿想去我都不带她们去，长得都太丢人！我跟你说，要是老大看上你了，你可就牛×了，到时候你让我吃屎，我都当巧克力吃！”
　　“我说你要不要脸……”辛晴骂了一半停了下来，觉得自己可能没有资格骂他。她改了主意：“晚上来接我，到路口给我打电话，别靠近我们家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