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请你们不要把我想象成一种龙虾状的石头，或是虾形雕塑，我只是有着虾的味道而已，我经常因为有着虾的味道而使我周边的坟感到嫉妒，因为他们未曾品尝过如此人间美味。当然，他们的嫉妒毫无道理，我也无法品尝到虾的味道，我只是浑身散发着美食的浓郁香气，他们只是徒然地活在他们的嫉妒之中而已。
　　我十分庆幸我只是一座坟，而不是像人类那样，嫉妒可挥发升华成恨，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人类之间情感的复杂性，我只是面对死者时，才会有稍许复杂的情感。
　　我会在看到周边添了新坟时，突然神伤。人类的神伤与我不同，他们悲伤是因为，他们的父母死去，而他们坐在了死亡上面，死亡与他们之间不再有着父母这一堵墙，他们开始直面死亡。他们甚至开始与死亡交流，在对死亡的恐惧中度过余生。就像胖女人跟我说的：寒山扫墓，年老者的眼泪和年幼者的眼泪有着不同的份量。
　　而我心中莫名的悲伤是因为，我对人类充满了同情，一个人的逝去，可以牵动他人的情绪，而这个人的一生竟会得以传承，人们会在后人的眼神和性格中看到他们的祖先。这个具有独立人格的人消失了，但是他却以另一种方式融入宇宙之中。我黯然神伤，不只是因为同情逝者，也有对于万物生生灭灭的感动。
　　我真是一座莫名其妙的坟，明明应该对一切冷漠，我的形象就是冷漠无情的，如果你半夜来访我，我甚至可能会让你感到畏惧。可我内心却充满温情，这是没有人能感受到的温热。我会为周边开出的野花感动，因为我是如此冷漠，而她却依然愿意为这冷酷的地方添加一抹生命之色。我感谢这些野菊花，尽管我不需要她们的陪伴。其实我最喜欢的花是向日葵，因为她们向着阳光生长，内心忧伤的人是看不到向日葵的，他们只能看到她的刺。
　　我和我的小伙伴们的存在是这个世界最大的哀伤，我们对这个世界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抱歉，这是一种原罪。
　　谁让我们面目方正而可憎，谁让我们生来便是一块当坟的料，我们注定是伴随死人存在，而不是成为某个活人家里的一块洗衣台或者某个活人家里的一张石桌。
　　命运一点也不无情，我甚至对此感激不已。我融入了他乡的土里，再也回不到过去，但我内心没有焦灼，没有怨怼。我安心于此，我深感荣幸。
　　胖女人经常来看我，她的亲人当中也有人来，有时候是她的舅舅，一个高高瘦瘦，看着不太和善的人。她的表舅比她的舅舅看着面善，来看老人的次数也更频繁。但是她很少和她的母亲一起来看我，她和她的母亲一起来的时候，我一开始并不知道那是她的母亲，后来我才听到她喊她妈妈。初看她们一点也不像母女，反而像陌生人，但经过观察我可以看得出来，胖女人十分爱她的妈妈，她的妈妈也爱极了她，她从小有一个幸福的童年。她的妈妈常常带她去外公家，那时候外公会准备一大堆好吃的迎接她们。后来她的外公渐渐地不行了。她很少再去看外公，她怕看到外公时，眼泪就哗哗流淌。
　　她的外婆也来过，但是是外婆只来过一次，那是一个极瘦极瘦的老人，我不知道怎么形容她的沧桑，脸上是被时光刀狠狠钻刻的痕迹，头发迎风飘扬，像极了一个疯狂的老艺术家。再一看，有点像精神病医院里逃出来的（我没有礼貌问题，因此我可以随意评说）。继而，她笑了，露出了一排龅牙，我看得发慌。。
　　如今，她经常一个人来到这个地方，每走过一道坟地，她就小心翼翼地看那些墓碑上的名字，为他们流下眼泪。她知道那些都不是她的外公，而是一些陌生人，他们活着的时候她都未曾与他们谋面，但她就是要先在一些其他人的墓地上驻足很久，再来到她外公的墓前。这仿佛是一种仪式。她告诉我，小时候吃零食，总是把不好吃的先吃掉，再吃好吃的，为好吃的做铺垫。我知道，这个比喻有些荒唐，我还可以再荒唐一点：就像一个获奖者，他从别人的口中得知了自己是冠军，但当他看获奖名单时，他不去直接看冠军成绩，而是从末端开始看，再慢慢地酝酿一种喜悦之情，直到看到自己的名字，那欣喜之情不至于爆发出来，而是沉醉其中，确确实实地认定了这个真相。
　　我不知道她是否在酝酿一种悲伤的情绪，或许是在希望自己的外公还活着，她看到的都是别人的坟，而当她在缓步之中确确实实看到了外公的墓地，她心中的悲哀之情却已然倾泻如同决堤。不像获奖的冠军，是憧憬的升华，而她，是绝望的确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