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

　　[壹]
　　黑色的身影在沙尘中格外显眼，站在阿修罗山半腰可以看见他离去的背影。披着破碎的暗色长袍，他已经疲惫不堪，这副脆弱的躯壳几乎一触即碎，只差一双摧毁它的手。四肢消瘦得仅有从前的一半，他的双目浑浊无神，沙海茫茫，他不知自己将前往何处，闭上眼睛，炼狱的景象再一次浮现在他的脑海。
　　一幕幕，恍如隔世，却又恰似昨日。
　　三天后，他在月亮湖畔歇下了脚，没有人关心他的死活，更不用提什么温饱，他早已不再是天府的侍神，现在的躯壳不过是个消瘦如柴的半死青年。他静静地躺着，身下的泥土散发出清幽的香气，这是人间的味道吗？他微睁着眼，抬起自己如柴的手臂，在清冷的月光下合起双掌，孤独地进行了神式。
　　啊，我已经不能再回去了。
　　他痛苦地放下手臂，两只细瘦的胳膊轻轻地打在泥土地上。浑身湿冷疼痛，他一刻也不想承受，干涩的嘴唇蠕动着，却没有启开。
　　原来人间这么难啊。
　　想着想着，他合眼睡着了。梦见了天府的酒席，不知是哪位神明的诞辰，诸神庆贺，皆是朗朗笑声，他孤身坐在一旁，倍受冷落，诸神仿佛看不见他，一张张陌生的脸颊相互交凑言语，神袍华丽，妆容高贵，俨然不是人间所有之景象。
　　天阴，我是不是错了？
　　那时他还只是战神吉首座下的侍门童子，发不及背，笑起来的小脸红得好像壁上的雕花。那双追着天阴的小手被她紧紧握着，她总是沉着脸，手指冰凉，却不会放开他的小手。
　　连你也不相信我了，我该如何是好。
　　诸多无奈。神兵涌上来押住他的时候，她沉默不言，脸色比以往任何一天都要阴沉难看，但她就是不说话。好了，他什么都不再辩解，挣扎等同于徒劳。只感觉身体一点点被抽离，直到他陷入一片无尽的黑暗当中。
　　他的梦碎了。
　　是苦勒地狱的业火将他灼烧至醒，身上的伤口不断破裂又愈合，那颗心在煎熬中变得僵硬，年复一年的磨难使他不再期盼那一份渺小可怜的温存。
　　再一醒，四周竟满满都是紫色的花，冷涩的月光下，这些花儿绽放出娇艳的笑容来，如同少女的容颜令人沉醉。脚上的镣铐将骨头磨得生疼，他往黑袍里缩了缩，霎时感到一丝丝凉意。
　　他听到一个辽远的声音在呼唤他，若隐若现，能听着，倒是听不真切。
　　远方的苦行者，你也是这虚无境里孤独之人。可悲的受害的友人，莫要怨恨，莫要忧伤，我愿意倾听你的苦难。
　　我的苦难？他竟无语相诉。后来他感到全身膨胀得厉害，每一寸皮肉的深处都仿佛种下了一颗种子，在某种力量的牵之下，这些种子努力地成长，不断地想要冒出他伤痕累累的表皮。
　　受刑的伤口鲜艳而刺眼，周围那些紫色的花儿发出绚烂的光芒。此时，他感觉迷茫得很，七年了，他从未如此刻般不知所措，细瘦的四肢上下挥舞着，光芒下他几乎看不清曾经烙刑所留下的黑色的暗纹。这是他的罪行，是即使他绞尽脑汁去想也想不起来的罪行。
　　你在哪里？
　　他的嘴唇破了皮，粘合起来的伤口在他启唇的瞬间撕裂。
　　离开让你伤心的地方，重新开始吧。来到我的身边，我们是一样孤单的人。我在这里生活了上千年，从未见过像你这样在苦勒地狱走了一遭却毫无怨念之人。
　　冷月下他孤独的双目湿润了，是呀，他什么都不知道。诸神皆传他偷食了天悬之珠，获得了神力，祸害六界，是罪过，不可饶恕的罪过。
　　可是他没有做这样的事情，什么天珠，什么神力，他通通没有。那些神兵将他押下天府大殿的时候，他只觉得浑身疲软无力，他唯一的神器炎舞也在受刑之前与他分离。那把刀样式奇特，曾受诸神耻笑不屑——脾气暴躁，难以控制，但他却视若珍宝，片刻不离。
　　他现在一无所有了。失去了一切神力，失去了炎舞，失去了座下的三席神将，失去了天阴，失去了七年前的狂傲不羁。他只剩下一具空壳，一副二十岁人界青年的皮囊，苍白如同薄纸，那双眼睛似水般积满了世间所有的无奈，却没有丝毫悲凉。
　　[贰]
　　你到底在哪里？
　　月亮湖底，你来便知。
　　他轻如羽毛的身体顺着这些美丽的紫色花朵翩翩而行，整片树林弥漫着一股诱人的清香，是他从未嗅过的香味。他的身体浸入月亮湖，冰凉的湖水逐渐漫过他透明的皮肤，一点点将他含进去，直到他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吸入，月亮湖面才终于恢复了平静。
　　他仿佛来到了另一个地界。
　　湖底开满紫色花朵，周围十分嘈杂，似乎有千人言语，许久不止。他游走在花海之中，脚下像是踏了风般轻盈，那股异香愈发浓烈，他的身体也更加透明，终于，在花海的某一处，他拾起一朵金黄色的小花，在温柔的光芒下，他看出这朵花映着一张艳丽的脸庞。
　　这是仙人没错了。
　　你的肌肤已经开始腐烂，可怜的孩子，再过不了多久，待你的神力耗尽，虚无境将没有你的容身之所。不等狱使，阎罗道的孤苦恶生就会把你残余的神力吞噬殆尽。届时，你便入不了轮回。
　　他轻轻地捧起她上扬的脸庞。
　　告诉我该如何是好罢，不管你是仙人还是恶生，我会尽我所能成全你！
　　金色花蕊中吐出一颗白亮的圆珠，他摊开掌心接过。圆润的白珠在他手心滚动着。
　　吞下它，你会忘却之前的一切，无论黑白善恶，此后，一切都要从头来。你的皮囊不会改变，这个形态会一直伴随你进入其他的地界。虚无境容不下你，我只希望你向更好的地方去。
　　他平静的双目掀起一丝波澜，就像黑暗中的一颗明星闪耀着微弱的光。
　　他抬手将圆珠放进口中，只感受到圆珠在慢慢地包裹身体，他的眼睛睁大，肌肤愈发透明，胸口有一团炽热的火焰在燃烧，不同于苦勒地狱的业火，这股力量是在拯救他。他越来越小，越来越热，直到变成一丝温柔的光点，缓缓飘向湖面，飘向越来越远的人界。。
　　你若愿意重新开始，那么五月以后，你将以魔道屠灵者的身份开始人界的生活，你在天府的罪行已经通过苦勒地狱的刑罚相抵赎清，但你欠我月中仙的情，就在人界好好偿还吧……
　　声音寂寥，远闻而不可近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