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别路上 4

　　“介意拼桌吗？”马利克语气温和地问。
　　巴林城内只有一家烤肉店，在城的西侧，靠近荒漠。巴别有着当地独特风味的烤肉。师傅们用粗的木签子将羊肉串起来，一定得是肥瘦相间，中间再穿插一截葱或蒜。接着抹上当地特殊的香料，加上盐巴，胡椒粉和去腥的料酒腌制六个小时。放在炭火上烤熟后再刷上一层薄薄的蜂蜜，金黄酥脆。
　　不巧的是马利克和阿汉遇上了用餐的高峰点。
　　在巴林城的其他地方很难见到这么拥挤的场景，烤肉可以说魅力巨大。
　　店内没有空余的位置，他们只能问问有没有好心人可以拼个桌。
　　坐在马利克身前的是两个奇怪的人，他们几乎快把整张脸埋进了烤肉盘子里。
　　白色的头巾和老式的传统衣服证明了他们很大几率是两个巴别人。
　　“可以。”一个含糊的声音回答。
　　“十分感谢。“马利克与阿汉道谢后马上对店小二下单，“来十份烤肉，重辣。”
　　马利克从容坐下，阿汉却遇到了一个问题。他的雄壮的体型和健硕的肌肉在用餐时起不到作用，反而很占位置，一半的凳子难以放上他的一整个屁股。
　　凳子那头的巴别人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窘境，往边上挪了挪，给阿汉腾出了更大的位置。
　　马利克笑了笑，转头看了看不断进食的两个好心人。
　　他很难想象这两个巴别人是如何在不喝水的前提下咽下这么多油腻的烤肉。
　　“小二，再给我来四杯水。”
　　“我是马利克，他是阿汉。”马利克把水递给三人，“能知道你们的名字吗？可以交个朋友。”
　　进食中的两个人终于抬起了头。马利克身旁的是一个年轻的巴别小伙，小麦色的皮肤，很细腻。没有因为经常干活而生出的褶皱和茧子，想来家境不错。
　　另外一人的外貌让马利克有点摸不着头脑。有一点熟悉，却又十分别扭。这个巴别人的脸上涂有一种很不自然的红色，马利克猜测是用特殊油彩描绘而成，油彩由有色金属矿里打磨出来粉末与油脂混合而成。
　　这是某些地方宗教特有的仪式，代表着信徒们对神的虔诚，期盼神明的护佑，保佑自己不受噩运侵袭。但别扭的地方在于，红色的颜料毫无规律地分布在整张脸上，隐约间能看到耳根后白皙的皮肤。马利克完全领略不到这副画作的含义，只可能是某位大师感应到了神迹后闭着眼在他的脸上涂抹，像是一副抽象画，不过对于教徒们来说是很幸运的东西。“
　　“我是阿米，他是阿兰。“红脸男子回答到，声音有些刻意的低沉。
　　阿汉口中的水全被他喷了出来，处于喷射范围内的马利克躲很及时地闪开了。
　　“不好意思，阿汉有时候会做一些奇怪的事情。“马利克继续问到，”你们看起来不像是巴林城的居民，我能闻到你们身上黄沙的味道，你们从荒漠中来？“
　　“我们从巴别的南方来，那里的确是一片荒漠，我们叫它祖地。因为我的祖先世代生活在那里。从出生，到成长，最后死亡，他们没离开过荒漠。“
　　“阿兰呢？“阿汉收拾完桌上的残局后也加入了聊天，”他好像很爱烤肉。“
　　家境不错的阿兰正在往嘴里送烤肉。他一直游离在交谈之外，因为他听不懂巴别语。然而心里却一直在念叨着快点拆下这根麻烦，丑陋还臭烘烘的头巾。
　　“他不会说话。“阿米帮他解释到，“我们是兄弟，我们有很多共同点。”
　　“兄弟俩来巴林城游玩吗？这里的确是个值得穿越荒漠前来的地方。”马利克似乎对奇怪的兄弟二人组很感兴趣。
　　“是的，听说巴林城是一块平静的地方。我们信仰的神让我们去追寻世间仅存的安宁之地。如果巴林城不是我们最终的目的地，那我们还得翻过大山脉，或是飘过无边的大海。这是我们毕生的使命，我们以此为荣。”阿米嘴角拉出了一个笑容，眼睛却还是像一滩死水。
　　“唔，我对你们说安宁之地很有兴趣，要是真被你们找到了，记得告诉我。“阿汉举起水杯示意，”到时候我便是神脚下一个最忠诚的信徒，你们的神会非常开心的。“
　　“我会的。“阿米认真地点了点头。
　　“两位也都长着不同于巴别的陌生的面孔啊。”
　　“我的故乡在大海的西方，那里也有无边际的沙漠。”马利克说，“我现在是巴林城一间成衣铺的老板，我的店开在城的东南角。这位是我雇的店员，虽然有时候对老板的态度不怎么样，但干活还算卖力。”
　　“阿汉兄弟肯定是个好人，他愿意跟我信教。神赐给他的福气会保佑你的店铺，神的施舍会降在这儿。”阿米诚恳地说，“阿汉，你得努力追寻呐，我仿佛能看到我们静静地坐在神的面前，聆听他的教诲，得到他的指点，享无上的快乐。”
　　“那如何追寻？“阿汉问。
　　“首先得放下恩怨。”阿米宣扬着教义，“愤怒会让你失去理智。”
　　阿汉做出了一个为难的表情：“很遗憾，我不是容易放下的人。”
　　“那也好办。”阿米拍了拍手，“化解愤怒的另外一个办法是干脆地解决问题。神说过，世界是公平的。简而言之，该断手的人必须得断，该死的人不被允许苟活在世上。”
　　喂，这么随便的吗？马利克听着这个巴别人的话，感到了不对劲，心想着，把你们该死的教义翻出来我看看，神教你们翻脸不认人吗？
　　马利克都能看见唾沫星子在这个邪教分子的嘴里闪烁。
　　阿米哪是什么虔诚的信徒，这分明是个双手沾满血液的暴徒啊，哪个追寻安宁之地的人会一言不合打断别人的手脚。
　　果然，巴别的信徒还是充满了当地特色的，左手捧着经书，右手握着滴血的长刀。
　　对马利克来说有还一个不好的消息，阿汉的眼睛似乎开始放光。
　　他竟然能从阿汉粗犷的大黑脸上看到了一丝感动。
　　接下来的事情出乎马利克的意料，越发不着边际。阿汉与阿米在用暴力解决恩怨的话题上一拍即合，像多年后重逢的老友，开始了无休止的交谈。当然，他们的对话都围绕着如何用更有效率的方法复仇，马利克可不想自讨没趣地插嘴。
　　他把目光转向了专注进食的阿兰身上。
　　阿兰不像当地很多不拘一格的豪爽汉子。粗汉子们吃烤肉时喜欢捏着三串肉，接着张开大嘴一口气嚼下去。重口味的肉会在第一时间让他们得到满足。即使油渍粘在了鼻子上，脸上都无所谓，他们喜欢大快朵颐。阿兰则是拿起肉串，沥干大部分的油后再送进嘴里。吃肉的时候另外一只手接上了沥干的工序。他吃的速度并不比别人慢，显得很有条理，餐盘上的十来根签子也证明了他的食量。
　　有很多个瞬间，马利克觉得自己和他很像，他能懂自己的全部。
　　但不同的是阿兰的表情是轻松的，他的双眼里没有多余的杂质，而马利克的眼睛装载了太多东西，有属于自己的，也有他需要担负的，他们不是同一类人。
　　“很腻吧，来点水？”马利克说。
　　“好，谢谢。”
　　时间仿佛静止了，阿兰在回答完后止住了手上的动作，有个地方似乎出错了。阿汉和阿米还在干柴烈火般的交谈，声音一浪大过一浪。
　　马利克若无其事地递上一杯水。
　　他用的是古国语，并且马上便得到了回应。
　　不出马利克所料，这两人巴别人的身份是假的，他们是骗子。
　　去他妈的油彩，宗教，去他妈地大师手笔，马利克在心里大喊。
　　他为之前自己在脑海里疯狂地给红脸男子找这么多理由而感到羞愤。
　　这个还在与阿汉滔滔不绝的红脸男子如果真信教了，他马利克的名字可以倒过来写。
　　马利克的判断有两个依据，第一是巴别人点头意味着否定，即使在荒漠生活的人也不例外，所以红脸男子露出了马脚。第二，每一个宗教的信徒们都只承认时间，只有不信教的人才会在第一局说出我们信仰的神这种蠢话。
　　加上这两位是古国人，马利克几乎能确定他们的身份了。
　　阿兰快速的吃完盘子里的烤肉，拆散了意犹未尽的两人，拉着阿米走出了烤肉店。
　　他们放弃了入城的机会，快步朝着西边的荒漠里走去。
　　“马利克，我交到一个好朋友。阿米他是一个会聊天的人，我们是志趣相投的人，我们有很多共同点。”阿汉得意地向马利克炫耀。
　　“可惜他还有信仰的使命在身，不然可以多聊聊。”阿汉无不惋惜地补充。
　　“我觉阿米实在是太棒了，有机会再次碰上你一定得好好打个招呼。”马利克表示认同。
　　“之前你给过我一个消息，古国派出了两人，有更具体的消息吗？比如，他们的姓名。”
　　“诸葛明绝对是其中一个。”阿汉瞬间换出一副咬牙切齿的面孔，“我也正是为了他而来。”
　　“我不记得你们有过如次深仇大恨，小的摩擦倒是不少。”马利克说。
　　“那时候你在古国的皇城，他们允许你观看各种书籍。而我在古国的西南游荡，在那里我找到了一座火山，像是一只沉睡的巨兽。火山处在结界与世界的交界处，很不稳定，随时会喷发。那是一个非同寻常的地方。然而我在途中被诸葛明拦下了，作为凶手的他还象征性地蒙了一个面罩，但即便他化成灰我都认得。”
　　“的确，化成灰都认得。既然是凶手，他想要谋财害命吗？”马利克挑了挑眉，重复了一遍阿汉的恶言。
　　“他谋害了我的时间。将我扔在了一个深坑里，是一个遍布阵法的地方。地底和坑壁十分坚硬，唯一的出口便是正上方的口。但是诸葛明在出口放了一根巨大的棍子。”阿汉说。
　　“我记起来了，你说过那个场景，你每次跃起的时候都会被棍子狠狠地打回地底。”
　　“对，最后我用拳头把那根棍子砸烂了，等我出去的时候，火山消失了。”阿汉还记得他发现火山消失的时候，赌气地从山崖上收集巨石填上了那个坑。
　　“在那之后你再也没有见到过诸葛明？”
　　“是的，我们分别之后我还去了几趟古国，一直打听不到他地消息，他像是人间蒸发了。但是宗庙的老东西肯定他会来巴别。”
　　马利克点点头，然后丢出一句问题：“你有几成把握能教训他？”
　　“就像你刚才跟阿米讨论的，把诸葛明揉成一团扔进坑里，接着灌上泥浆，把棍子换成大铁锤，砸他个三天三夜。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得狠狠地踢他屁股。“
　　“三成？或是更低？”阿汉耸耸肩，“我不清楚，但是总得试试。”
　　“还记得我们刚到古国的时候吗？“马利克咬着肉串，”我们在古国叫做江南的地方第一次见到诸葛明。江南很美，没能再去一次是我的遗憾。“
　　“我只记得他提着一把剑，把我们两个砍翻了。“阿汉有点泄气。
　　“为什么不能谈点高兴的？“马利克哭笑不得，“诸葛明在一个雨天请我们喝酒，坐在河边的石凳上。我从没看过那种景象，它至今还留存我的脑海里。阴沉的天空，绵绵的细雨，河面被激起的一阵阵涟漪以及像是要将我喉咙烧穿的烈酒。”
　　阿汉没有打断马利克的回忆。
　　“江上飘着的画舫，是一种很精致的小船。船上有一个小亭子，华丽的飞檐。他们在船上雕刻花花草草，有些还印着古国的诗篇。有时候能见到撑着油纸伞的女孩站在船头，她们喜欢捡起水中飘荡的花瓣。“
　　“这个我有印象，你取笑我不适合坐那种小船。“阿汉说。
　　“你打个喷嚏也许船就翻了。“马利克解释。。
　　“那时候的时间很慢，可想起却只一瞬间呐。“
　　马利克放下木签子，轻轻哼着一曲小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