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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异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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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边已是皓月当空,数匹快马拥着一辆小车向着城东方向疾驰而去,惊起城中阵阵犬吠。
  车停在城东一座大宅门前,大红灯笼映衬着宅子上高挂着的匾额,上书四个大字——华氏医馆。
  说起这间医馆的馆主华天鸣华老爷,也算是方圆百里响当当的人物,华老爷也姓华,可和医界的老祖宗华佗没半点关系,家里祖上也没有行医的,华老爷年轻时对经营那万贯家财没什么兴趣,唯好舞枪弄棒,行侠仗义,游历名山大川,结交天下豪杰。这翻山越岭,行走江湖就免不了伤筋动骨,因而习武之人多半须懂点医术,既为自保,也可活人。尤其这华老爷天资聪颖,又遇高人指点,在江湖上漂了大半辈子,除了练就一身过人的武艺,还学了这一手治病救人的技艺。
  随着一声吆喝,打头的一名青年滚鞍下马,几乎连滚带爬到宅子门前。
  见这阵势,和眼前这位青年的衣着穿戴,门人自然不敢怠慢赶忙向里边通报,不多时,宅门大开,一位英武公子,正是华家长子——华锦城,引着数家丁匆忙迎出。
  
  “家父病危,求华老爷、公子施救!”
  那车里载着的,显然就是刘员外,华锦城快步走上前去掀开帘子望上一眼,吩咐道,
  “进屋细说!”
  待众家丁七手八脚,将车里人抬到里屋大堂,刘员外早已将身上厚厚盖着的被褥掀至一旁,浑身扭作一团。
  员外貌似年近花甲,虽戴着一副大口罩遮住口鼻,仍能看出脸庞虚肿,面色发黑,止不住地喘着粗气,尽管坐卧不安,两手却只是死死摁住右下腹脐下位置。
  “刘员外,请让我看看你的伤势。”
  华锦城上前试图挪开刘员外摁住下腹的两只手,隔着绸缎寝衣隐约可以望见那里似鼓起一个大包,却不想看似形容衰弱的刘员外这两只手上却像似有着千斤之力,只是连连摇头不准人碰,若以他往日的作风,旁人准以为那手里摁着的,是一袋金锭。
  “公子,这可如何是好?”
  刘雄在一旁急如火燎,华锦城示意众人退后,只说,
  “备刀,圆刃刀头,再拿手套、敷布、棉垫、索带和止血药膏,敷布六块为一叠,取洁净垫单垫于身下,帮员外平卧……刘员外,得罪了。”
  华锦城言毕两指轻点,正中病人两侧肩髃穴,指风之快,快如闪电。这华锦城年方十八,平日里都是一身半旧短袍轻履装扮,毫无大家公子气派,但这一举手一投足,一出招一下令间显露出的风范,却叫众人啧啧称赞。
  再见那刘员外,顿时上身瘫软,正倒在华锦城臂弯上,被缓慢放平。
  下人递上把剪刀,华锦城接过,贴肉剪开上身衣物,已尽被血水浸湿。
  待那衣衫褪尽,众人所见,包括华锦城在内,无不倒吸一口凉气。
  只见那刘员外下腹迸开一处裂口,如蚯蚓状,约五寸长,皮肉内卷,皮缘、脂肪焦黄泛黑,阵阵恶臭刺鼻,再见那裂口里边,有一卵大肉瘤凸出,红黑相间,形似蛇头,甚是可怖。
  “前日我数番为员外清理创口,可不是这般情况……”
  华锦城暗自寻思,一面仔细端详这创面,一面从医匣中取出手套戴上,挨着这裂口几寸的位置轻轻触碰,指尖略一发力,只觉得这皮肉里包裹的像是一块硬石,且深埋在身体里的东西远比这裂口中显露的要大上几倍之多,且稍加挤压周边皮肤,便有汩汩脓血喷涌而出。
  “刘兄,这些日来有无用药?有无每日更换敷料?有无再受别的什么伤?”
  “前日公子施治过后,所有药物,内服外用,均遵照公子吩咐执行,伤口敷料更是每日早晚勤加更换,眼见家父身体一日好过一日,饮食起居也和常人无异,我们只当是这病已痊愈。不想今夜一个时辰以前,家父如厕时突叫下腹胀痛,起初尚还能忍,到后痛得厉害,我们解开衣物一看,这才见那原本长好的伤口全然裂开,里边迸出来好多鲜血,这才深夜登门急求华老爷、公子施救。”
  华锦城连取多张敷布摁住裂口,手上暗施劲道,那雪白的敷布仍是转瞬间便被血水浸透,刘员外被点了穴虽动弹不得,却越发叫痛不止。
  “叫父亲来吧。”
  华锦城眉头紧锁,吩咐下人,
  “大公子,老爷正闭关修炼中,此时惊扰恐怕……”
  “家父半生所学,无非治病救人,若为那一时修为,误人性命,有悖家父平时训导,你们只管去叫,万事有我担待。”
  华锦城年纪虽轻,然而自幼天赋异禀,又勤奋好学,华老爷的本事,无论是武功还是医术,平日里都悉数传给这个儿子,一般的病症伤痛,没有他对付不了的,华老爷早年丧妻,这些年已有将医馆交付给此子之意,自己平日里只潜心于养生修行。众人听了这话,便知今日之事非同一般,只怕是这样的怪病,让华公子也犯了难。
  约莫一炷香工夫,只见华老爷从里屋踱进来,轻袍缓带,长冉飘飘。刘雄赶忙上前施礼。
  “打搅华老爷清修,实在抱歉……”
  华老爷只是摆了摆手示意不必多礼,在这不大的宁安府中,他和刘员外一个是远近闻名的名医,一个是富甲一方的豪绅,俩人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也算是故交。华老爷上前一步,似其子先前那般端详、按压一阵,便问刘雄,
  “贤侄,令尊这伤势是哪里得来?”
  “一月以前,家父诉下腹隐痛,渐渐茶饭不思,夜不能寐,听闻有一北海之滨来的仙医正于这城外的大青山游访,遂请来家中,说家父下腹有一卵大瘤子,便施术切除后回家调养,前日伤口裂开有脓水溢出,便又来府上请华公子施治,本以为已无大碍,不想今日……”
  刘雄答道,当说到寻访北海仙医之时,脸上不免有些尴尬之意,
  “当日家父病发时听闻华老爷您闭关修行中,不然必定……”
  “天下的医治天下的病,何人施治倒不相干。只是……”
  华老爷显得很淡然,又问刘雄,
  “贤侄,令尊是否已多日无尿?”
  刘雄赶忙点头答道,
  “如此说来,家父近日小解只见少许滴沥,若非老爷提起,小侄几乎忘了说……”
  “我说家里怎么没人,原来都在这里!”
  话没说完,只见门外闯进一个少年来,进了屋子也不顾众人正围着个病人忙活着,便自顾嚷嚷开来,喊的是管家的名字。
  “赵叔,有吃的没?快饿死我了!”
  “锦年!父亲正施术救人,哪里有你大呼小叫的地方!”
  华锦城头也不回,只厉声喝斥道,手上仍运功摁住刘员外下腹的伤口。众人这才反应过来这便是华老爷的小儿子——华锦年,这锦年瞧着不过舞勺之年,形容分明还是个孩子,却满身的绫罗绸缎,身上的纨绔之气和华锦城仿佛非一人所出。
  “我这不也是想给你们搭个帮手……”
  华锦年仍是不服,在一旁嘟囔。
  “咳……锦年,你若真想帮忙,就去东门外的大青山上采些乌头、南星、曼陀罗回来,以备术中之用。”
  华老爷发话了,倒是心平气和。
  “还不快去!在这里讨打不成?”
  见他还愣在原地,华锦城怒道。
  华锦年见兄长动怒,只得悻悻而退,他深知对方平日里可不似父亲一般温和。
  这边众人不再关注他,仍是齐刷刷地盼着华老爷拿出个救人的法子来。后者沉思半晌,摇了摇头,说道,
  “贤侄,令尊的病,恕老夫无能为力。”
  “老爷,家父得的到底是什么怪病,叫您也无计可施?”
  刘雄大惊道。
  “令尊这病的来头,贤侄既不能如实相告,老夫不敢胡乱诊治,还请快去找到那当初施术去瘤的仙医出手相救。”
  
  “请华老爷莫怪,小侄并非有意隐瞒,实在是其中有难言之隐……”
  闻听此言,刘雄慌忙跪倒在地,顿了顿,像是思虑再三后下定决心说道,
  “也罢!家父眼看着危在旦夕,守着这桩破事又有何用,”
  “咳……咳……”
  一阵粗重的咳嗽声从背后传来,是那刘员外挣扎着要坐起身来,早有华锦城在旁一把扶住,更在其肩背部拍击数下,刘员外当时便咳出数口脓痰,那痰如洗肉水的泡沫般呈粉色。
  “不可,不可……”
  刘员外这一咳,非但没似好受些,反倒喘得越发厉害,干瘪的胸腹剧烈起伏着,每一阵便有脓血从华锦城摁着的指尖涌出。两只胳膊更是拼尽全身力气胡乱挥动,只要打断他儿子的讲述。
  “我刘某……今,今日,遭此劫难也是天数,此事由我带进棺材里也罢了,倘若……有半点泄露,恐祸及他人,更不可连累华老爷一家……”
  “员外可是被人加害?便是说来又有何妨,我华家在这宁安府中治病救人还有人敢阻挠不成?”
  华锦城也急道,再见那刘员外再不言语,只是摇头,眼神则更是可怖,整个眼珠像是看见了濒死之物般好似随时要从眼眶中脱将而出。
  “锦城,不可勉强。”
  华老爷打断其子,继而轻叹一口气,未及众人反应过来立时点出四指,皆落在刘员外伤口周围,其身手之快,犹在正值壮年的华锦城之上,更平添
  了几分稳健,指力所及部位,绝无毫厘之差。
  “我已封住员外脐周、股上四处大穴,两个时辰之内血可止住。再取‘速水丸’来,连服四丸,便可立时有尿数升。”
  众人见那伤口处果然原本汩汩涌出的脓血渐化为潺潺的细流,继而只有微微血丝渗出,无不叹服,刘员外之子更是止不住地跪地拜谢,华老爷却仍是面色凝重,向他道,
  “快去找那当初施术之人,令尊的性命系于此人之手,若是超过两个时辰……”
  华老爷没有接着往下说,众人顿时便明白了其中厉害,刘雄刚刚稍宽的心头又凉了个透。
  “别,我死就死了,你们再不可去寻这人。早知天下没有那续命之术,与其再叫为父遭这些罪,倒不如尽早回家安排后事让我走了痛快。”
  刘员外刚恢复些许气力便忙不迭吩咐儿子,后者更是没了主张,犹豫多时只得向华老爷拜辞,
  “华老爷出手相救,小侄感激不尽。怎奈其中却有难言之隐,还请容小侄带父亲回家再做商议。”
  拜辞过后,那一队车马便如来时一般,载着刘员外风驰电掣般消失在夜幕当中,不知去往何处。
  华老爷久立在医馆门前也不回屋,华锦城见父亲好似心事重重,遂走上前去。
  华老爷突然问,
  
  “锦城,刘员外的病,你前日是如何处置的?”
  “当日孩儿先以圆刃刀剖开创面,再用皮(和谐)条引出脓液,洁净盐水冲洗创面,去处腐肉,药酒涂抹,敷布盖上,每日早晚两次更换,辅以内服祛毒,如此数日,待创面脓尽,露新鲜红肉,便对合皮肉,以丝线缝合。方才我见刘员外伤口迸裂,血出得厉害,想运功止住,却没见一点用处。”
  华锦城俱实作答,华老爷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再问,
  “那好,我且问你,全身虚肿,粗喘连连,多日无尿,这作何解?”
  “这,我只当员外熬不得痛,至于多日无尿,孩儿确实没问……”
  “熬痛之人,其声为嚎,痰迷心窍之人,其声为喘,刘员外多日无尿,喘息之间可闻气过水声,显然是心肾已衰。你却只见得这半尺来长的伤口……”
  华老爷一声长叹,叫华锦城无地自容,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他本以为自己羽翼丰满,可早日继承华老爷的衣钵,却不想在这人命关天的事上犯下大错。
  “罢了,这也不怪你。刘员外原本已是病入膏肓,急求续命之术而被妖人所惑,前日所行也并非什么去瘤之术。只是不知何人,也不知所施何术,更不知其用心为何。”
  华锦城心知父亲有意宽慰自己,仍是恨自己当日失察,却也疑窦丛生,
  “父亲教导,铭记在心!可是,孩儿不明白刘员外何必隐瞒,将死之人惧怕什么,凭他家势,拿得这妖人问个明白,或许还有救?”
  华老爷苦笑一声,说,
  “不说,他还能留下这万贯家业,说了,只恐他全家性命不保。若是你,又作何打算?”
  父亲这一笑说出的话,却让华锦城不由得打了个寒噤,他深知父亲行医多年,阅人颇多,此番话必是深知刘员外内心。
  “呵呵,为父也不过猜测而已……对了,方才人多眼杂,我只是想支开锦年罢了,你快去唤他回来吧。”
  “也是,这小子好不叫人省心。”
  华锦城应声,忙去后院挑了匹快马便要出门,被老管家赵叔急吼吼喊住,
  “大公子,夜路危险,待我叫上些个伙计随你同去。”
  “不了,赵叔,待我寻见这小子便是一顿好打,也免得你们在一旁给他说情。”
  话未说完,华锦城便飞身上马,冲着东城门方向飞奔而去。
  也就是这时,平地里不知哪儿扫过一阵大风,吹灭了华氏医馆门前高挂着的灯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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