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洛阳城很繁华，它的夜也比别的地方更炫丽。山上只有清风明月，蟋蟀萤火，洛阳城却是灯火的海洋。
　　韩小寒缓缓走过长街。
　　喧嚣已尽，人潮已散，他忽然有点怀念山上的日子，怀念那种清净自然。
　　斗篷严密包裏着的大孩子不知什么时候，也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鬼魅般出现在韩小寒身后，也走得很慢。
　　韩小寒忽然道：“我今天才明白一件事。”
　　大孩子问：“什么事？”
　　韩小寒道：“想要成名，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大孩子道：“你应该庆幸。”
　　“哦？”韩小寒不解。
　　大孩子道：“若是拥有美好的想象就可以成名，这世上的名人也就太多了。名人就像萝卜青菜随处可见，也就不值得让人敬仰。即使你成了名，又有何用。”
　　韩小寒思索了很久，点头道：“有道理。”
　　大孩子道：“这世上无论做什么事都不会太容易，懒惰的人觉得张吃饭都是一件很麻烦的事。”
　　韩小寒道：“而勤劳的人，无论什么遇上什么困难，他总是可以迎刃而解。虽然不如张口吃饭那么简单，却再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阻挡。”
　　“正是这个道理。”大孩子道：“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这绝对是金玉良言，只可惜现在相信的人越来越少了。”
　　韩小寒道：“其实我也不相信。”
　　大孩子没有惊讶，没有疑惑，根本就全无表情，淡淡道：“哦。”
　　韩小寒看着他：“你为什么不问我？”
　　大孩子道：“问什么？”
　　韩小寒怔住，这句话真是问得绝透了。
　　“你也知道‘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是金玉良言，至少也该问问我为什么不相信，总该说个不相信的道理来。”
　　大孩子道：“信与不信，本是人对一件事，一句话的看法。有人相信，就会有人不相信。我为什么要问你，一定要使你的看法与我相同，才觉得它是对的？”
　　韩小寒又怔住。
　　大孩子停住脚步，仰望皓月，忽然流露出悲伤，缓缓道：“现实里充斥着无奈痛苦以及空虚，有光的地方必定有阴影，若有胜者，必定同时存在着败者，和平来自于战争，爱必会衍生出恨。它们相互对立，相互依存，无法被分离。”
　　小师弟是韩小寒上山的第三个年头，师父游历时抱回来的孩子。
　　他清晰地记得那天的场景：他站在竹林中，握着那柄松绞铁剑，看着师父从远处抱着这孩子走来。他的衣服是红色的，被鲜血染红！他的手臂，他的腿，甚至他的脸，全是触目惊心的伤口。他没有哭泣，没有哀号，甚至连呼吸都已很微弱。但他的眼睛却瞪得那么大，那么恐怖，那么绝望！
　　他那么幼小，却犹如地狱中爬出的烈鬼！
　　韩小寒瞧着他，在山上相处了数十年，这小师弟总让他猜不透，仿佛难以触碰。他小小的身躯里，藏着一个世界！
　　夜更深。
　　远方传来寂寞的更鼓。
　　韩小寒忽然道：“我只是觉得‘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这句话，必定是一个懒惰的人说的，他总自信地以为无论任何事，只要用心去做了，就一定会成功。但他自己并没有亲手去试过，也不知道有些事远比想象中困难得多。”
　　大孩子道：“就比如现在的你。”
　　韩小寒苦笑道：“是的。”
　　纵然他剑法高绝，却连一个愿意与他交手的人也没有，因为他没有名声。他现在也想通了，假使一个大汉忽然冲到他面前要求与他过招，他根本不屑一顾。
　　大孩子道：“你可以骗得到财富，骗得到权利，但无论谁也骗不了江湖中的名声。它是换来的。”
　　韩小寒道：“怎么换？”
　　大孩子冷冷道：“用血换——用别人的血才换得来。”
　　只有杀人。
　　韩小寒没杀过人，也不喜欢杀人，可是他要杀人。
　　江湖上有很多事情都是这样子的，使你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
　　他的眼睛忽然发着光，在黑夜中仿佛晶莹透亮的明珠。他大笑道：“我有法子了。”他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身体却忽然变得轻烟一般，微风拂过，他竟已飘上了屋顶。两三个起落，他的身子已消失在苍茫的黑夜中。
　　再见时，他已稳稳地矗立在洛阳城最高的飞檐上。苍穹就像一块镶满了钻石的墨玉，辉煌而美丽。他的人仿佛立在美轮美奂的皓月下，一伸手，就可触及它的美。
　　洛阳城在他脚下，一眼便可俯视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大孩子幽灵般出现在正脊上，端坐着。
　　韩小寒开心道：“这里是洛阳城最高的地方，我就站在这里，任何蟊贼小偷也别想逃过我的眼睛。若是再杀得几个采花贼，韩小寒之名，明日便会传遍洛阳城。”
　　大孩子怔怔地瞧着他，冷酷的眼睛里仿佛也有了同样的欢乐。这想法在别人看来幼稚而可笑，但他只安静地坐在正脊上，默默地陪着他。
　　夜更深，月色朦胧，远方偶尔传来几声清脆的狗吠。
　　韩小寒一动不动立在飞檐上。他既然能顶着烈日站立一天，也能在寒风中站立一宿。
　　他好像永远不知道疲惫。
　　大孩子呢？
　　他似乎也完全没有睡意。
　　突然间，静夜中传来一声更鼓。
　　已是五更了。
　　风更急，大地处在最黑暗的时候。
　　既没有小偷，也没有蟊贼，更没有采花大盗，街上行走的人也很少见。
　　洛阳的治安远没有他想象的那么糟糕。
　　他突然叹息道：“是不是现在的窃贼都习惯白日作案了。”
　　大孩子道：“已许是他们已知道大师兄守在这里，谁也不敢出手。”
　　韩小寒仰天长叹：“苍天呐，赐我个采花大盗吧！”
　　他终于坐下来，他知道上苍既听不见他说的话，也无法满足他的愿望。
　　大孩子道：“已许我们可以换个法子，等不到贼，我们主动去找。”
　　韩小寒道：“你知道贼都住在哪儿？”
　　大孩子道：“我不知道。”
　　他不等韩小寒说话，接着道：“这世上有些该死的人，比蟊贼窃贼采花大盗可恶千倍万倍，他们不仅没有死，活得反而比大多数的人还要好。”
　　韩小寒道：“你知道有这样的人？”
　　大孩子道：“有，王圣贤就是其中之首。”
　　韩小寒道：“王圣贤？”
　　大孩子道：“当今武林，有三人被称为人中三杰，柳青云是三杰之首，王圣贤是三杰之一！”
　　韩小寒动容道：“与柳青云齐名，又怎会如此恶毒？”
　　大孩子道：“你听我给你讲一个故事。”
　　“在洛阳城以西五十里，有一个偏僻的山村，叫李家庄。全庄上下十六户人家，世代过着男耕女织的平凡生活。李大壮是一个很普通的名字，他人长得也很普通。他有一个贤惠的妻子，经年累月的劳苦使她看上去粗糙而平庸。在个普通的家庭，这对朴素的夫妻，却有一样东西是他们引以为傲的。他们有一个女儿，叫二丫，名字是大壮自己取的，他觉得好记又好听。平凡的名字，却掩盖不了二丫绝美的容颜。她五六岁时，就已成为全村的宝贝。她的一笑，足以使疲劳一天的父母容光焕发。当她七八岁的时候，屁股后面已跟着一大串孩子，一大串男孩子。无论二丫做什么，他们总是抢着去帮忙。其中有一个叫狗蛋的男孩子总是跑得比别人快，做得比别人好。他是村里最大的孩子，二丫也很喜欢他。当他们慢慢长大，慢慢懂得了什么是爱情。狗蛋发誓，今生今世唯二丫不娶。大壮和妻子也很喜欢狗蛋，与狗蛋的父母往来更为密切，他们已决定，等二丫成年了，就为孩子举办婚礼。
　　村外有一条小溪，溪水清澈而凉爽。每当天放晴了，村里的妇嬬老人总是将家里的衣服拿到小溪边清洗。
　　有一天，二丫在河边洗衣服时，忽然有一个落魄的带剑青年经过，他看见二丫，就停住。站立了很久，忽然走过去，说他已经两天两夜没有吃东西了。二丫问其所来。自道姓萧名剑，从小就是孤儿，长大亦是无家可归的浪子，因在大山中迷了路，才来到此地。二丫同情他，便领着他回家。村中少有人来，大壮很是热情，设酒杀鸡以待之，还邀他留宿家中。但这一夜，他却忽然病了，病得很厉害。大壮为他请来村中的老郎中，妻子悉心照顾他半月有余，才得以康复。
　　萧剑很是感激大壮对他的恩情，他知道大壮没有儿子，便请求将自己收作义子，将来为两位养老送终，以报多日来的照养之恩。
　　忽然就有一个儿子，大壮很高兴，立刻就允了他。此后，萧剑就成了李大壮家的儿子，在李家庄住下来。
　　萧剑从小就在江湖上行走，懂得也非常丰富，他常常给二丫讲外面的故事，讲她没有听过的道理，逗得二丫很开心。但是在她心中，只是把他当作大哥哥。
　　一晃二丫就到了二八年纪，大壮请村里的学究，择了一个良辰，风风火火地张罗着二丫与狗蛋的婚事。
　　可是欢乐的并不长久，在大喜日子的前一夜，狗蛋居然意外跌落自家井里淹死了。二丫很伤心，萧剑宽慰她，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发生这样的意外是谁也想不到的。
　　萧剑待他越发地比以前好了，那感情甚至超过了兄妹。直到有一天她醒来，发现萧剑赤裸裸地跪在她旁边，而她自己也一丝不挂。萧剑说自己酒喝得太多，乞求她原谅他，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别人，不然他就只能去死。二丫含泪答应了他。可是从此以后，他开始变成加厉，在没有人的时候，一次次奸淫她。事后又安慰二丫，说他一定会娶他。
　　可是很快他就把承诺抛弃了，二丫却发现他和村里别的几个女孩子也很亲密。
　　二丫逼着萧剑娶她。
　　萧剑娶了二丫。但成婚之后，萧剑整个人就变了，他不再像以前那么卑谦，并开始厌恶山村里平淡的生活。她相信以他的能力，很快能在江湖中闯出一片名声。
　　他要带着二丫去过更好的生活。大壮夫妇很难过，但是也不想束缚住他腾飞的翅膀。于是便应允了。肖剑带着二丫来到洛阳城，找到一家铁匠铺以此谋生。但是铺子里每天干的活又重又累，他很快就厌倦了。他换到一家镖局，他梦想着自己有一天能够成为总镖头。但现实是他在镖局里根本微不足道，没多久又放弃了。他和二丫每天过着食不裹腹的生活，又不愿回到李家庄去，他始终向往着上流名士的快活。
　　有一天，他忽然想到一个法子，一个可以使他们很快富裕起来的法子，他要二丫假装成他的妹妹，用身体去勾引那些富贵名流。她相信以二丫倾国倾城的容貌，一定可以成功。只要遇上一两个阔绰少爷，他们便不会再为吃饱穿暖发愁。二丫死活不愿意。萧剑安慰她，哀求她，乞求她，并保证只一次，赚到了银子，就去过平稳富足的生活。
　　二丫妥协了。
　　他们果然很快赚到了一笔银子。一笔足以让他们幸福生活一辈子的银子。
　　萧剑很高兴，他穿上了上好的绫罗绸缎，走进洛阳城最气派的酒楼，喝最好的酒，吃最好的菜。
　　银子很快花光了。
　　萧剑已不愿意再穿回原来破旧的粗布衣衫，不愿再吃回以前那些难以下咽的青菜萝卜。
　　他又开始乞求二丫，跪下来头都磕破了。并保证这是最的一次。
　　二丫又一次妥协了。
　　这一次赚回了比上次更多的银子，但转眼全部又花光了。
　　这一次他没有再乞求，而是打她，骂她，逼迫她。
　　萧剑已体验到有钱是多么有尊严，有气概。那些富家公子与他推杯换盏，称兄道弟；曾经对他不屑一顾的人，如今只能仰望他。他不愿再顾及二丫的感受，将她完全变成赚钱的工具。他相信要不了两年，就可以把金元宝一车一车的装回去，怎么花也花不完。
　　二丫惶恐又无助，只能任由萧剑摆布，当作他带来那些兄弟的玩偶。
　　忽然有一天，有一个五十开外，江南来的富商大贾出价三万两，要将二丫买回去。
　　萧剑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银子，别说卖了二丫，就算卖了他自己，眼睛都不会眨一下。他拿了银子，转眼就去了风流场所。
　　大商要带二丫回江南，她才知道自己被卖了。她没有再哭，但发誓不会再妥协，她大声地告诉富商，她是萧剑的妻子，死也不会离开他。
　　她死了，一头撞在门框上，结束了她的一生。
　　富商觉得自己受骗了，发布悬赏令，誓要取了萧剑项上人头。
　　萧剑吓得躲了起来，从此之后，这世上就没有萧剑这个人，消失得无影无踪。
　　五年之后，有一个至关外来的剑客在洛阳声名鹊起，他的名字叫王圣贤。”
　　两件毫无相关的事，两个毫无相干的人。
　　韩小寒握剑的手已有一条条肌肉突起。。
　　过了很久，他才慢慢道：“王圣贤就是萧剑？”
　　大孩子道：“王圣贤就是萧剑，萧剑就是王圣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