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超哥

　　峨眉山上的年会圆满结束后的次年，也就是2015年，沉重的打击接踵而至，让我知道了什么叫做“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在这之前我几乎认为我的人生即将步入正轨。
　　某天夜里，一个我不太愿意回忆的日子，沁雅突然打电话给我，以至于我丝毫心理准备都没有。实际上我已经把曾经写过的那封情书彻底忘记了，我对自己不可思议的忘记事物的能力感到吃惊，似乎是无意的淡忘，就真的忘记了，我都不知道是怎样做到的。
　　而我究竟有多么想忘记那一夜的通话内容，竟然连当时的一句对白都无法记起，搜索记忆时发现那里一片模糊，只隐约记得我那时哭得像一个小孩。究竟是为了什么而哭成那样？我只有在小时候，在受了无法辩解的委屈之后，才哭得那样凄惨。
　　似乎就在沁雅质问我“既然你那么喜欢我，可曾为我做过什么？”的时候，原话也许不是这样讲的，我已经无法记清楚了。如果沁雅某一天偶然看到这里，希望她不要找我对峙才好，毕竟我常常记不清我们之间的对白，但这里总是需要引用这样一句话。
　　假如沁雅当时的确问了这样的问题，面对这样一个问题我能有多委屈？
　　我其实真的什么都没有做，一点也没有，丝毫也没有，什么都说不出口，唯有独自哭泣。说来可笑，我就这样对着手机哭泣，甚至感觉心里面有块石头压着我而难受。
　　之后发生了什么，我也全然记不起了，只隐约记得以上内容。我真该去医院好好检查一番，看看我是否有间歇性失忆症，还是说我曾经挨打的时候被打坏了脑袋。
　　这大概是我努力回想到的整个事件经过，所以我那时算是失恋了吗？
　　或许应该不算吧，毕竟我们连恋爱都没有开始过，只不过是在圣诞节时碰巧收到了她的礼物罢了。既然我和她之间根本没有恋爱过，那这叫哪门子失恋？我在多想什么呢？
　　哆啦A梦啊，你为什么要闪耀着如此炫彩夺目的七彩灯光，让我仿佛得到了特别珍贵的礼物；让我在一个又一个孤独的夜晚，在你的灯光照拂下看着枯燥无味的《Windows游戏编程大师技巧》；此时又让我的眼泪在你忧郁的蓝光下显得如此凄楚迷离。
　　这样想来我似乎并没有失恋。
　　那为什么我那么清晰地感觉到各种各样的奇怪情绪呢？仿佛丢掉了不该失去的珍宝；仿佛承担了不该承受的委屈；仿佛打破了不该碎裂的美好梦镜。
　　所以我是被爱神放逐的弃儿吗？
　　为何总不能拥有爱情？一次次与爱情失之交臂，那些真心去爱的人总不能爱我。
　　仿佛一瞬间失去了对生活的所有期待，只是默默背诵那首普希金的诗歌来激励自己，或者是欺骗自己。不知道该如何工作，怎样面对那个在办公室一定会遇见的人，只隐约记得Steve对我抱有的期望。更令我感到失望的是曾经欠下的债务，债主总是十分准时的来电，要求偿还利息。一直在还债，却一直没能还清，即使我已经过得十分节俭。
　　我像一具行尸走肉，失去了灵魂，只是靠着残存的生存意识操控着这具血肉之躯。原本瘦削而营养不良的身体，因为在公司天天吃那些水果，而逐渐有了鲜活的生气。现在却变得惨白无力，仿佛被什么魔鬼所诅咒，或是感染了某种病毒，因而失去了活力。
　　不管怎样，我还是咬着牙来到办公室，装作一副安然无恙的样子，装作是一副全身心投入工作的样子，装作是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仿佛只是做了奇怪的幻梦。然后煎熬着自己，煎熬着时间，煎熬着所有和我相关的一切。
　　而沁雅呢？她的一举一动始终抓着我的余光不放，我生怕错过了什么细节，因此无限的放大细节。她的每一个句话、表情、动作，无论怎么去揣摩，都没有丝毫被昨夜影响的痕迹，这种想要找到蛛丝马迹却始终找不到是如此地令我绝望。
　　继而每一分每一秒我都想逃离办公室，这里的一切都使我感到窒息，使我喘不过气来。
　　我仿佛看见贪鬼将一根毒刺扎进我心里，深深地刺痛我，而我却无法触及，因此无法将其拔出来，只能任由毒刺在心里搅动着。心如刀割，贪嗔痴带来的痛苦因而滋养着贪鬼。我想要离开，永远的离开，想要借此缓解心中的痛。可是贪鬼又岂能让我如愿？如附骨之疽般挥之不去，如随行之影无法剥离，只能任其肆意掠夺而野蛮生长。
　　唯一还没有丧失的是我对Lope和Steve的感恩之心，在离开之前，我一定要把手中的项目做完，这是我应该对Lope和Steve做到的事情。尽管有无尽的煎熬和深入骨髓的心痛，也要隐忍着，直到做完手中的项目。如此这般想着，我竟然坚持下来，而且以不可思议的效率推进着项目进度。直到我最终将项目交付之后，那贪鬼已经变得十分蛮横了。
　　不久之后，在我辞职后的某天早上，同样是一个我不太愿意回忆的日子，Steve因为长时间的加班熬夜而过劳猝死了。我又仿佛看见恶鬼又拿起一根毒刺，扎进我心里。
　　我现在仍记得我在离开公司时，Steve竭力隐藏着的那抹失望，尽管我认为完成手中的项目就算是我已经负了应尽的职责，却完全辜负了Steve对我的赏识与期许。以至于午夜梦回，总能梦见他微笑着对我说些什么，仔细去聆听时却又无法听清。
　　“Steve，你究竟要对我讲什么？”
　　我心里面连续扎进去两根恶鬼的毒刺，使我饱尝锥心之痛却无处言说，这前所未有的压抑使得我快要发狂。幸好超哥来探望我，使我暂时得救。
　　超哥不仅是我的表姐夫，更是我心中的大哥。
　　小的时候我的表姐就特别照顾我，长大之后表姐嫁给了超哥，超哥于是常常关照我。他们总是在我需要帮助的时候给予我关怀和鼓励，有时候表姐在故乡，唯有超哥在成都，渐渐的，超哥就成了我的大哥，而超越了表姐夫这样的关系。
　　我的其他兄弟姐妹们同样给我爱与鼓励，却总是隔着千山万水，这大概就是离愁。他们即使想要帮我，总是远水解不了近火，所以有时候远亲往往不如近邻。于是超哥便担负起了至亲的角色，在成都这样举目无亲的城市，他就来做我的亲人，做我的大哥。
　　在我快要被贪鬼完全吞噬的时候，超哥先是开车来接了我，听我倾诉所受的无情打击，一边安慰我，一边鼓励我。可是我却不敢把恶鬼的事情告诉他，这种事情说出来根本无人会信，他们多半会将我送进成都四医院，那里专门治疗精神病患者。
　　我小时候就能看见凡人身上的恶鬼，就在我爸和我妈因为赌钱的事情吵架的时候，我清楚地看见他们身上跗骨的恶鬼。贪鬼、暴鬼控制了爸爸，让他沉溺于赌博，甚至出手打妈妈。我当时害怕极了，恶鬼狰狞恐怖的样子使我不仅做噩梦，还生病。
　　我将恶鬼的事情告诉妈妈，妈妈只是觉得那是小孩子生病而讲的糊涂话。等到我病愈之后指着爸爸身上的恶鬼告诉妈妈时，妈妈请了道士来为我驱魔，那道士作法之后收了钱，还赠送护身符给我，临走时说如果恶鬼不除他还会来作法。
　　那时爸爸赌博输了很多钱，不仅输光了在外面卖猪肉的工钱，还抢了家里仅有的积蓄去赌。原本贫困的家里因此变得更加拮据，我心疼独自维持生计的母亲，因而再也不敢对人提起恶鬼的事情。心想若是那道士再来做法，母亲又要因此多了开销。
　　后来我知道我的姑婆也能看见恶鬼，她因而被人称为“疯婆子”。这位疯子姑婆悄悄告诉我：“云孙儿，不要将恶鬼的事情说与任何人听，他们是不会相信你的，更加不会善待你。姑婆就是最好的例子，姑婆这辈子从来都是行善积德，却最终被恶鬼毁了后半生……”
　　我至今清楚的记得，姑婆在说这话的时候眼中隐约有泪光闪动，说完的时候眼角已经被泪痕打湿了。后来才知道，姑婆因为恶鬼的事情被世人唾骂，好好的一家人也因此疏离了，最终丈夫和孩子都不认她了。这是怎样的哀痛，我年轻时并不能理解。
　　疯子姑婆那时还赠送了我香囊，里面装有奇特的香料，可以在我害怕的时候使我镇定。她还教我将两只手掌水平放在丹田处，掌心相对却相离，让我感受掌心之间的能量。可是她还没有来得及教我更多东西就死了，从此我变成了孤独的疯子。
　　“云孙儿，不要败给那些恶鬼！”这是疯子姑婆死前对我说的话。
　　我那时只有七岁，披着麻衣戴着孝帕跪在姑婆灵位前，看着香烛前姑婆黑白的遗像，我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姑婆也许是这个世界上唯一可以明白我的人，可她现在就躺在灵位后面的棺材内，从此关于恶鬼的事情我再也无法与任何人讲，我因而感受到凄凉，因而在灵位前痛哭流涕，不仅仅为姑婆的死悲伤，还为自己承受这样的命运而悲伤。
　　“哎哟，这小孩子小小年纪就这么有孝心，真是难得啊！”
　　丧礼上的人只能看到表象，却永远无法真的理解这种深入骨髓的悲痛。
　　在我上初中的时候，我二姑也疯了，她被那些恶鬼困扰着。我看见家人把她送进疯人院，那些看护强迫她吃药打针，这使我更加确定不能把恶鬼的事情告诉别人。我非常同情二姑，她每天被逼着吃那些药一定很苦，更别提那些被强迫打的针更是很痛，那些人打她骂她，根本不把她当人看。精神病人大概没有所谓的人权可言，他们都是异类。
　　有一次我去疯人院看望她，却见她一边流着眼泪一边又傻笑着对我说：“你还不知道你身上的恶鬼吧，哈哈……总有一天，它们会吃了你，呜呜……吃了你们所有人，哈哈……所有人都会被吃掉，呜呜……哈哈……”
　　我害怕极了，从此再也不敢去疯人院看她了，即使非常同情二姑的遭遇，即使她是我当时所知道的唯一一个有可能理解我的人。但是她太惨了，惨到我无法再去探望她。那时起我就知道，能看见恶鬼的人被命运诅咒了，非但无法获得常人的平淡生活，无法得到世人的尊重，无法对人坦诚，还会因此受罪，被人唾弃，甚至亲人也因而感到难堪。
　　所以关于恶鬼的事就算是超哥，也无法言说，尽管他待我极好，又是思想高明的人。
　　“一切杀不死你的，都会使你更强大！”
　　超哥如是说。
　　“不是我说的，是尼采说的，我还没有伟大到可以讲出这样的句子。”
　　超哥又补充道。
　　他此时正在开车，我坐在副驾驶上。
　　“我们先去吃东西，然后去看电影，最近有部漫威的片子特别赞！”
　　我已经记不清超哥请我吃了多少顿饭，看了多少次电影，或是演唱会。
　　于是他带我去一家成都特色的餐厅，名字遗忘了，瞧，我就是这样健忘。
　　吃了什么，我也忘记了，只记得看了一部《美国队长3》，因为电影最后弥漫着令人伤感的情绪，那种情绪和我之间产生了共鸣。那位不被钢铁侠理解的美国队长就像是不被世人理解的我，我因而同情美队，他与钢铁侠之间的友谊就这样分裂了。
　　“嘿，老实讲，我挺佩服你的！你想做什么，直接就去做了，而我一直想转IT，却一直没有做成。你看看你，你现在可是IT行业的一员，可以在代码世界中驰骋。”
　　超哥是做郎酒经销的，他常常要到处奔波扩展业务，还要陪客户吃饭喝酒，于是他渐渐厌倦了做销售的工作。特别是这些年的应酬让他逐渐发福了，成了所谓的“油腻的中年人”，然而他还没有到中年，肥胖却使他看起来显得油腻了。
　　“可是我一无所有，真的是什么都没有！”我有些失落地说。
　　“你想要什么？”超哥一脸认真地问我。
　　“我，我什么都想要！”我鼓起勇气说出来。
　　“不许耍赖，不许贪婪，不许做假。”超哥一口气连说三个不许。
　　“可是我就是什么都想要，但是到最后什么都没有！”我辩解道。
　　“你这样太贪了，除了那些皇帝一样的大人物，我们这些寻常百姓，不能拥有一切。当然，你可以什么都想要，但是你必须接受你平凡的资质，我们就是普普通通的凡夫俗子。只能拥有我们能力所允许拥有的，那些超越我们能力的东西，即使得到了，也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啊！现在，我再问你一次，你最想要什么？”超哥耐心地开导我。
　　我思考了一下说：“我最想要事业。”
　　我最想要的是爱情啊，可是我决定把爱情的大门关上了，浪漫主义的双鱼男就是那种要注定孤独一生的人，除非有一天能够遇见一个可以拔除我心中毒刺的人。更何况我该如何对爱人坦诚，我能看见恶鬼的事情终归是一种禁忌。
　　“其实你已经进入了一个非常好的行业，你觉得你离你想要的事业还远吗？我从很早开始就看好IT行业，只是久在郎酒经销的樊笼里，不知不觉已经被困住了。我很想转过来，可惜我的根已经扎进了地里使我无法移动，枝叶也已经繁茂到使我不能轻易动弹，我就像一棵大树，让我移动的办法只有两个，要么砍倒我，要么连根拔起。可是不论哪一个都会让我付出惨重的代价，这样的代价是我现在无力承受的。可是你不一样，正因为你现在一无所有，所以你没有羁绊，你可以在任何领域扎根，并且很快开始成长。你明白吗？”
　　超哥总是能够如此不厌其繁的开解我，把我的劣势变成我的优势，使我对未来重新抱有期待，使我重新带着动力上阵，重新面对惨淡的人生。
　　“我明白了。谢谢你，超哥！有你真好！”我真诚地感谢道。
　　“和我客气什么呢！今后有什么计划吗？”超哥还是有点不放心我。
　　“我想做我热爱的事业，把我的兴趣转化成我的工作，我喜欢玩游戏，而且在IT的各个分支中，游戏行业有很好的前景，加上我的热情，一定可以有所作为。”这个想法其实还没有成型，我只是业余时间学习了游戏开发，并没有真正的游戏开发实战经验。
　　“你之前做的可是网站开发，现在转做游戏行业，可是有很大的风险，你可要考虑清楚了。相信我，如果你继续做网站开发，以你的经验可以很快找到一份很不错的工作。而作为游戏开发，你可能要从新人做起，工作和待遇都不会如意。”超哥帮我分析道。
　　“的确是这样，但是我已经在网站开发中找不到工作热情了，之前的种种总是不能忘却，以至于我每每打开网页，总能想到之前发生的事情。”我解释道。
　　“你呀，就是个情种！或者叫做情痴也不为过，你们恐怕都没有肌肤之亲吧，让我想起了天龙八部里面的段誉，哈哈……”超哥说着独自大笑起来了。
　　“我哪里是什么段誉啊，段誉人见人爱，我分明就是萧峰，我爱的人在我心里已经死了！”我黯然道，萧峰一生只爱阿朱一人，我此生也不想再爱了。
　　“别那么悲观嘛，学学人家段誉好不好？喜欢王语嫣就黏着她，即使她心中只有她那白痴表哥慕容复，那又怎样，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你都不去追，怎么知道追不上？学什么萧峰啊？不好不好，太悲剧了！”超哥看我已经没有之前那么丧了，松了口气。
　　“好，我就做段誉，我先不去追王语嫣，我先练好我的六脉神剑！”我也不想继续丧下去，至少要让超哥安心才行，于是强打精神道。
　　“这还差不多！先吃我一招乾坤大挪移！”
　　“不许耍赖，乾坤大挪移是倚天屠龙记里面的武功！”。
　　“没有耍赖，郑重介绍下，在下张无忌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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