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祝启梦重重地叹了口气，她双眼散布着细小的血丝，眼神失了魂，昨夜失眠了。
　　这真不像她，毕竟她早已摒弃熬夜的陋习，她深知一个道理：买最贵的眼霜，熬最贵的夜。
　　这是一个25岁的女人该有的自律啊，然而，近来她总失眠。
　　今日她非但没有化妆，连简单的护肤也没做，她漫无目的地行走在绿道上，低着头不着边际地踢着不知从何处就踢过来的小石子。
　　小石子翻滚着发出“咯咯”的声响，然后在撞上一个铁质的东西，发出“哐”的一声响便停了下来。
　　祝启梦顺着铁质物往上抬起眼帘，她眼帘上翻时，长长的睫毛往上跳，好生妩媚，这虽是没做任何打扮，但绝然是个美人胚子。
　　她抬眼看见的是一脸堆笑的黄玲，一个中年妇女。
　　黄玲推着一辆自行车，自行车锈迹斑斑，看来经历了不少风霜，走过不少路。自行车车头有个紫色的篮子，篮子里装有几个红色塑料袋，袋子里是宰好的鱼、切掉头以及摘掉叶子的芹菜、还有排骨跟胡萝卜。
　　黄玲率先开口：“嘿。”
　　这是她俩由来已久的打招呼方式，通常情况下，祝启梦也会回应一声“嘿”，并伴着灿烂的笑容，然而今日她无心做任何事情，包括打招呼，只是“嗯”了一下就低下了头，脚尖抵着黑乎乎的地面，白色的布鞋蹭出了黑痕也并不在意。
　　“熬夜了？”黄玲选择了从祝启梦比较在意的话题入手。
　　往常祝启梦会跟其长篇大论地解析个所以然来，想尽方式让其信服她为何非如此做不可，但今日她并不想那么做，只是回了句：“有点儿。”接着继续玩弄她的鞋尖，末尾又在意黄玲会不会觉得她在躲避她，就加了句“买菜？”
　　“原来没瞎！”
　　黄玲说话从来就是这般，亦是其风格，她可以不分场合，不分对象，想说便说，从不忌讳。祝启梦终于抬起头，正眼看着这个素面朝天，上身穿个黄色碎花薄衬衫，下身黑西裤的中年妇女。
　　太阳顶在头顶，热辣辣的，自行车把手被烤得发烫，黄玲握了一会又放开，左右手轮流把握，才使自行车得以保持平衡。
　　“最近有点儿事，没留意到你，实在对不住。”祝启梦略带敬语，她实在找不回从前打趣的感觉。
　　这真出乎黄玲的预料，她更能接受祝启梦咆哮式的“你才瞎了眼”，但却没有。
　　“你在为前段时间没借钱的事情生气？”黄玲脸部略带愠色。
　　祝启梦当然知道黄玲说的是半年前自己相中一辆代步小车，苦于手头紧缺问黄玲行个方便，却不料被黄玲一口回绝的事情。自然她与黄玲间关系的微妙变化，也由此蒙上隔膜。
　　隔膜一旦产生，不是说捅破就能捅破的，反正黄玲的为人在祝启梦看来，早已一落千丈，这也是她渐渐疏远黄玲的原因。
　　“没有，不是一回事。况且你说得对，没钱就应该搁置奢侈的欲望。”祝启梦尽可能不失礼貌。
　　“可是终究你还是买了不是？”
　　“谁说不是呢。”祝启梦从黄玲瞳孔里看见自己，心想，你知道的也蛮多的。
　　没错，黄玲说得对，终究祝启梦还是在资金不足的情况下买了自己心仪的轿车。
　　也许在他人眼里祝启梦不过是个追求物质的不理性消费的人，但在她的观念里，人一世物一世，过分及时行乐不可取，但稍微犒劳自己总是应当的，这种思想在她爷爷去世后更为之根深蒂固。况且她自认为没有超出她的能力之外，那么何乐而不为呢？
　　“向我弟借的钱。”祝启梦淡淡地补充了句，她认为向自己亲弟开口，哪怕被拒绝也不丢人。
　　是的，她庆幸有那么个好弟弟，不管什么时候她向他提出请求，那个儿时经常被其欺负的弟弟都会伸出援助之手，她快忘了从弟弟那儿借了多少钱。每回借钱她也总是那套说辞，“放心，有你未来姐夫在呢。”即便他的未来姐夫至今不知身在何方她也敢大言不惭地说。
　　但是，弟弟恋爱以后，她变得收敛，不会一遇上麻烦事儿就找弟弟帮忙，她渐觉弟弟也应该要为自己的人生做做规划了。
　　“哦——”
　　黄玲回应的尾音特别长，显然不是恍然大悟之意，而是另有用意。“那这回又所为何事？我不想伤感情，可是我真没钱可借。”
　　祝启梦早料黄玲会那么说，她也没想过会从其口中吐出象牙。黄玲有没有钱难道她不知晓吗？且不说黄玲虽跟其老公不和而分房睡，但其老公每月定期给黄玲一笔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的生活费，再说黄玲有自己的事业，有稳定的收入来源。这些她一清二楚，只是不说破罢了。
　　既然黄玲开口说没钱，她也就没必要自讨没趣了，她摆了摆手。“没事，反正你也掺和不了。”
　　黄玲瞪了一眼祝启梦。“我说，你这样说就稍显见外了吧？这么多年了，你不是不知道，吃喝嫖赌我们少来往吗？”
　　这话前半部分不甜不谈无所谓，但后半句显然对祝启梦起到了作用，什么叫吃喝嫖赌，她一淑女，岂能让人随意玷污，她回瞪了一眼黄玲，眼神带刺。
　　“哎，哎，哎，那谁，快打住，也劳烦声音别那么大，吃喝赌小女子没话好说，也确有此事，咱光明磊落不怕说，但我啥时候跟你去嫖了？！我看您是认错人了吧？少来毁我清誉，我还是个雏，我还寻思着近期将自己嫁出去。”
　　两股装得十分认真劲儿，在本来就不适宜认真的情景底下相碰撞了。
　　几秒钟后，爆发了，“哈哈哈哈~”，两人不禁大笑起来。
　　气氛至此总算缓和不少。是呀，这么多年，两人除了实实在在间的金钱来往，真的无乐不作，当然，中间真不包括嫖，虽然她们说过会将这事儿摆在日程里。
　　“哈哈哈，我不行了，笑得肚子疼得难受。”黄玲捂住肚子极其难受的表情，几颗眼泪从眼睛挤了出来。
　　“什么意思！”
　　祝启梦双手交叉在胸前，一副看不惯对方的神态。
　　“你说，你说。”黄玲上气接不了下气，差点一命呜呼，“你还是个雏？哈哈哈哈哈，别逗了，这么浪的人，竟然说，竟然说自己是......”
　　祝启梦气急，急忙用巴掌封住黄玲的臭嘴。“妈的，大街大巷的，疯啊你，声音这么大，你不要脸，我还要呢。话说！浪的是你吧！浪才是你的专属代名词，OK？远的不去说，就去年暑假去海边，谁他妈看见个男人身上稍微有点肌肉就一个劲儿地犯花痴，说好多壮男啊好猛啊，好喜欢啊之类的，然后第二天拉着我专程跑去泳衣店买了件低胸的泳衣，接着穿上那没多少块布料又贵得要死的泳衣来回在男人面前搔首弄姿，还义正言辞说夏天就是释放灵魂的季节。往白了说就是骚！就是浪！”
　　“哎哟，好呀，抖老底的意思喔。来呀，who怕who！”黄玲揭开祝启梦蒙住嘴巴的手，她将自行车的脚架支起，放置好自行车，解放了双手，一副你死我活的架势。
　　“行了行了！谁跟你who怕who啊，我拉屎都没空。”
　　祝启梦恢复到老友间是粗鲁汉子的形象，她自己也不敢想象，就这举止，符合一个音乐老师的身份吗。
　　“好了好了，说来听听吧，金钱方面我可能帮不上什么忙，可是我还有美色啊！”说着黄玲挑了挑眉，双手托在下巴，宛如她的脸蛋美艳动人。
　　“行了吧，你还美色呢，女儿马上就高中毕业了，人老珠黄的，我瞧你糟老头也难以迷倒哦。”祝启梦没好气。
　　“你这话可就说错了，我只是没穿性感的衣服出来。”说着黄玲将领口往下拉，“我要是穿个低胸装，别说年轻小伙，美女也为之垂涎。”
　　“哈哈，你这女人啊！也是够了。”祝启梦表示服气，“好了，不说这些了。最近烦着呢。”
　　“烦着钓不到土豪？”
　　黄玲依然嬉闹，被祝启梦一个犀利的眼神后变回严肃状，“说来听听？”
　　祝启梦没有表示同意，也没表示拒绝，眼神飘向不远处的一家名为“冷不丁”的冷饮厅。
　　“走吧，进去坐坐！”黄玲推着自行车自顾地往前走，她没必要考虑祝启梦同意与否，这就是她们的相处之道。
　　自行车车篮装满了沉甸甸的菜，车头左右晃动，黄玲把控不住，推起来显然有些吃力，但她并没有要祝启梦帮忙的意思。
　　“冷不丁”门前架有一个小黑板，小黑板上用粉笔写有今日店长推介，黄玲直接把自行车停在小黑板前，挡住了小黑板上的内容。
　　黄玲先进去，祝启梦跟随其后也踏进了“冷不丁”。
　　两人十分有默契，直接点了热饮。这是黄玲教的，说女人不能常喝冷饮，对身体不好，尤其适龄女郎。
　　“琴行不是刚重新装修完吗，我就知道有些学生家长会拿此说事的，说担心甲醛超标的问题，我因此也特意请了检测甲醛的公司来检测。检测报告没多久就出来了，并没有超出国家标准。气人的是，还是有家长仍不依不饶，而且恰逢新店装修完我的培训费稍微上调了点。这倒好，好多学生家长不但不买单，反而集结起来抨击我是奸商，草菅人命。”
　　祝启梦叹了口气，眼神游离，手指一直在捣动热饮杯里的吸管，将杯中分层明显奶盖捣鼓得浑然一色。
　　“小事一桩！既然没有超标怕个锤子！”黄玲愤愤不平，一口气将饮料饮去大半，“你将检测报告张贴在店里最显眼的地方，光明正大营业就是。况且啊，也就一两个家长挑刺而已，其余大部分家长都是有文化有素质的，所以不足挂齿。我觉得啊，他们不满意的不是什么甲醛问题，而是价格问题。那些人，一块钱一把的葱也得跟卖菜的较出牙血。”
　　“你还真的说到点子上了！这些年算是没有白跟我混！”祝启梦给黄玲竖起拇指，但是因为拇指不能完全伸直，弯曲得有点儿奇怪。
　　“哈哈哈~，这还用说。”
　　黄玲笑得异常大声。祝启梦的手依旧在捣弄杯里的吸管，没有要喝杯里的饮料的意思。
　　“甲醇的事儿还真不是大事！你也清楚，我在区里口碑还算可以，生源靠的是学生带学生。哪怕涨价，许多跟我多年的学生依然不离不弃。”
　　“妈的，我发现近来没见你一段时间你变得婆妈了，绕来绕去，你话没打结，我脑子早糊里糊涂，到底是啥问题困扰你啊我的大美女。”黄玲一把甩掉祝启梦手里捣鼓饮料的吸管。
　　“钱作怪！”祝启梦看了一眼黄玲又别开眼看别的地方，“最近教育局联合工商局、公安局，还有不知道什么狗屁局的，严厉打击校外培训机构，重点对教育培训机构的办学资质、安全隐患、使用教材、教学方式方法、教学内容等进行核查整顿，对不符合规定的机构该关停的关停该搬迁的搬迁。”
　　祝启梦再次重重的叹了口气，“面临失业了。”
　　“你不是有牌证吗？”
　　“哎呀，你又说到点子上了。”祝启梦一顿苦笑，“我有营业执照啊，但是没有办学许可证，再说我那营业执照还超出了经营范围。”
　　“哦~”黄玲又一次将尾音拖得格外长。“确实是个问题。这个办学许可证很难办下来？”
　　“不难！”
　　“那去办一个不就万事大吉了吗？”
　　如果真有黄玲说的那么简单祝启梦就不会依旧愁容满面，“是呀，有钱就不难，什么叫有钱能使鬼推磨。我托人打听了一下，要办这个证少说得五十万。”
　　“五十万？！”黄玲惊呼，惹得坐在隔壁桌的情侣一脸厌恶地看过来，也许正扰乱他们缠缠绵绵“相濡以沫”。
　　“真会说，这什么鬼证要这么多钱？”黄玲问道。
　　“正常途径办不需要什么钱，可是我那巴掌大的地儿就没办法办下来。”
　　“肯定还有别的办法吧？”
　　“办法不是没有。”
　　“就是你说的五十万块钱的事儿？走偏门？”
　　祝启梦眼也没抬，点了点头。
　　“可这也太坑了吧，动不动就五十万的。”黄玲有些打抱不平。
　　“不就是这么回事吗。”
　　“还有没别的办法？”
　　“有，只要我把琴行隔壁店以及隔壁店以及隔壁店全部征下来就行了。”祝启梦装出饶有兴致的口吻。
　　“你这没个百来万能行？”
　　“就是这个意思咯，感觉要被赶尽杀绝了。”
　　“你托哪个朋友去办事？”
　　“那个矮丑富！”祝启梦回答。
　　黄玲捧起坐在对面眼神迷离的祝启梦的脸，“那个退休的王姓前法官？那个老**！”
　　“嗯。”祝启梦轻声应答。
　　“我没听错吧？能力我不怀疑他的。他当然有能力，要不然怎么腰财万贯，还包了好几房，生了不知几个娃了，还四处鼓吹说女人不必太有能力，找个有钱男人传宗接代就行。”
　　祝启梦眼眸低垂，对黄玲的话不予置否。。
　　“你可小心咯，我不建议托其办事，小心清誉不保！”
　　祝启梦眼神依旧迷离，说话声音极小，“我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