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章 光启

　　这两日知道自己身世后，神情恍惚，心中百感交集，他一直呆在自家帐中不愿出门。阿兰妹妹找他说话，他也无心理睬。这副闷闷不乐、魂不守舍的模样，阿铁火夫妇看在眼里却也不作劝慰，任由他自解。狼族育人，可见一斑。
　　前日祭灵，阿铁火只说他亲生父母殒命于一场为拯救风兰城百姓而同冥界大军进行的残酷战争，至于幽池尊母令之事则是只字未提，想是觉得他年龄尚小，这些大人间的恩怨还是留待以后再说。
　　这日清晨，天边刚刚透出一丝曙光，雄鸡便开始打起鸣来，紧跟着村中牧羊狗也开始齐声吠叫。翼儿被吠声吵醒，睁眼一看，帐内空空，父母、妹妹他们都不在帐中，心中好生奇怪，赶忙爬起身，顺手披上阿穆云给他做好的那件新皮袄，迈足走出帐外。
　　村中气氛明显与往日不同，村里道路上满是来回跑动的狼人，各家壮年男丁挎弓提刀，披甲挂胄，正站在自家门口与亲人道别。
　　“呜呜...”一声嘹亮的牛角号在村南吹响，狼族战士们闻声迅速转身，与家人告别后迈开大步径往村口集中。翼儿看见这番情形，不由加快了脚步，跟着人群一齐向村南跑去。
　　隆冬腊月，南门箭楼插上了两面军旗，赤红酷黑，烈烈飘扬。一面是引颈啸天狼头部落图腾旗，另一面是一匹张弓搭箭的半立彪狼，狼头上映着一轮圆月，正是圆月村村落标志。
　　南门村口挤满了前来送行的人群，狼族首领长老率领着几名祭师，正在对天行着祷告礼。箭楼前，十个千人队整齐排列，分为步卒，马士，弓弩三个军阵。每个阵列之前各由一名千夫长带队。
　　军阵前方高擎着一杆狼头军旗。掌旗兵身后，一排传令兵手提牛角小号，背插红色号旗，胯下骠悍骏马簇拥着圆月村部队大统领阿齐月。阿齐月身后另有数人，身着白色法袍，领头的正是阿铁火大法师。圆月村军阵在村口集结完毕，一众兵马，军容整肃，气势威严。
　　翼儿挤过熙熙攘攘的人群，环顾四周，一眼就看见母亲正牵着妹妹的小手站在送行人群的最前列，大黑蜷缩着尾巴耷拉着脑袋，乖乖地蜷卧在阿穆云脚下。
　　“娘、妹妹”翼儿赶紧跑过去喊了一声。
　　“嗯，我的孩子，你可来啦，你爹还担心你不来呢！”阿穆云见儿子开始出帐，知道他心情好转了些，心下一宽，伸手将他拢在臂弯里。
　　“哥哥，阿爹他们要出征呢！”阿兰见他过来，急忙抢着说。
　　“出征？和谁打仗？”听见妹妹这话，翼儿感觉有些奇怪。
　　“哦，你爹他们要去南部边界的箭骨峡要塞。听你爹讲，他们是要赶去和人族盟军会合，同敌军决战！”阿穆云见他满脸疑惑，赶紧解释。
　　“哦”翼儿回了一声，心中却产生了一个疑问：“难道敌军杀到草原边界了？”
　　这时，站在军阵前列的阿铁火显然也看见了翼儿，迈步走近，伸手抚了抚翼儿额顶。
　　“好孩子，你来的正好，来看看咱们狼族的威武之师，哈哈哈！”阿铁火说完纵声大笑，笑声豪迈，中气十足。
　　“此次我军出征，是要与人族兄弟联手与冥军决一死战。你在家里可要听你娘的话，照顾好妹妹和大黑，其它的事不用多想。我的翼儿已经长大啦，是一家的小主人啦，是吗？哈哈哈。”
　　闻听阿铁火此言，翼儿胸中这几日的郁闷之情顿时烟消云散，拳头一攥，胸膛一挺，高声应道：“嗯！放心吧，爹”。
　　“呜呜”，军阵前那排牛角号先声吹响，阿齐月一声令下，军旗招展，狼族军阵开始向南部进发。驿道上，一名狼族少女祭师正在用手中白尾掸蘸满羊血，向路面不断泼洒。新宰羔羊，以血祈胜，原本是草原狼族千百年的传统。
　　朝阳初出，霞光万点，穿透天际薄云，远方天际金黄一片，号角声起伏，狼族军阵依次踏上征程。
　　近年中，冥界大军携焚灭凝沙洲风兰城之威，屡屡在灵界各处挑起战端，此刻兵锋已逼进草原南部边界。狼烟四起，军情紧急，人族与狼族联盟再次联手拒敌。此番狼族尽调各村精锐，就是要赶往箭骨峡与人族大军会合。
　　送走了爹，翼儿一家回到帐中，阿穆云见儿子神色好转，心中暗喜，赶忙给他准备早餐。
　　吃过早餐，心中好奇今日村中情景，他开口问道：“娘，冥族军队已杀到草原了么？”
　　“哦，还没有，你爹他们是应人族盟友的邀请，赶去帮忙的。”阿穆云一边用木勺调着银盆中的酸马奶，一边回道。
　　“那村里来了这么多人族老少，又是怎么回事啊？”
　　圆月村地处雪缘草原最北部，背靠神雷山脉，俯瞰广袤草原，是狼族联盟议事会所在地，距离南部边境三千余里。平日里除过往来信使和行走商贩，难得见到几个人族百姓。最近村里发生的种种变化，他心里早就生出了许多疑问。
　　“哎！你是说那些可怜的老人和孩子们啊，他们都是从南方逃难来的。首领长老已经发布命令，让工匠们加紧在村西建一些帐篷给他们过冬呢！”阿穆云脸上露出一丝沉重的表情，摇摇头叹了口气。
　　翼儿听母亲这么一说，好奇心顿起，撒腿就要往帐外跑。“娘，我到村西去看看。”
　　“好的，你去吧，不过我亲爱的儿子，你得把这杯酸奶喝完再走”。阿穆云心疼儿子，转身叫住他，这几天她想着法儿给他加强营养，这盆酸奶刚刚调好。
　　翼儿抬眼朝母亲笑了一笑，接过她手里的酸奶杯，一饮而尽。这种用马奶发酵制成的饮品甜甜腻腻，爽口润心，营养极佳，堪称草原特色饮品，乃是草原狼族日常同外界贸易中的常见之物，据说最得人族少女喜爱。
　　“娘，那我去啦”。
　　“好，可别忘了回来吃午饭啊”阿穆云赶紧出言提醒。
　　“哦，知道啦”一句话还没说完，他已经迈开大步跑出了帐外。
　　“哎…哥哥，带上我啊！”阿兰见翼儿飞跑出帐，急得直跺脚。
　　“兰儿，你就别去啦，让你哥哥好好去散散心。”阿穆云出言劝住女儿。
　　圆月村西建有三十座用茅草、荆棘枝和泥土结成的圆顶粮仓，是村里的屯粮之所，每年收获的大麦都储藏在这里。粮仓前有一大片晾晒谷物的空旷场地，足有半里方圆。几顶崭新的帐篷刚刚落成，翼儿一路小跑，不一会工夫就跑到了这里。
　　守仓头领阿库合大爷带着几名兵士正在广场上巡逻，远远看见翼儿，同他打着招呼。
　　“哦，是我们的狼族小战士回来啦，大半年未见，身体可长壮实了不少哦！”。
　　“呵呵，阿库合大爷，您好啊！我想来看看南方来的客人。”翼儿朝着阿库合大爷鞠躬行礼，口中解释道。
　　“哦，没事没事，快去看看你的同族吧！唉，真够可怜的。”
　　圆月村里的狼族百姓都知道村中原本只有翼儿一个人族，这些日子，村里来了许多人族老少，倒是热闹了不少。
　　听见阿库合大爷这么说，翼儿心里忽然产生了一种错综复杂的感觉，内心不由自问：“人族是我同族，那冥族不也是自己同族么？他们之间怎么会有那么大的仇恨呢？唉，真是搞不懂！”
　　村道边停着几部牛车架子，轱辘上沾满泥雪。帐外几名人族老妇正在忙碌，挥舞着手中砍刀劈着雪杉木柴，袅袅炊烟从大帐穹孔飘出，一闻就知道是牛骨汤的味道。
　　晒麦场的空地上，五六个人族小孩围成一圈相互间用脚踢着一个碎羊皮缝制的皮球。中间一个孩子左挡右扑，来回阻挡皮球传递。孩童之中有的穿着狼族的羊皮袄，有的穿的是人族花棉袄，红红绿绿的煞是好看，较之狼族服饰颇有不同。
　　翼儿向着那几个踢球玩耍的孩子跑了过去，孩子们也看见了他。
　　“咦！你也是人族？你是这村里的人吗？”不待翼儿说话，人族孩子们当中，一个穿着花棉袄，年龄约莫八九岁，头上梳着两条麻花小辫，辫角扎着红绸花的女孩子朝着他莞尔一笑，抢先问道。
　　翼儿平生第一次接近人族女孩，被她一问，脸上不由红了起来。眼前这个女孩子面庞白皙，五官精致，一对眉毛有如天上澄月，月下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此刻正盯着自己。女孩嘴角微张，表情显得十分惊讶。
　　“是啊，我是人族啊，我叫拓天翼，我是这村子里的，我从小就在村里长大，以前村子里只有我一个是人族，你们都是从哪里来的？你们那边发生了什么事情啊？”不知什么缘故，被她眼睛盯得心里直发慌，竟一连说了这么多句话。
　　人族女孩顿时被他这副猴急急的模样逗得笑弯了腰，伸手一拨垂在胸前的长辫子，强忍住笑说道：“哈哈，你可真好玩！我们几个都是刚到村里来的，才来了没几天。我叫林芷嫣，来，你也和我们一起玩吧。”
　　“嗯、好啊”。
　　翼儿高兴地答应了一声，马上加入到游戏中。毕竟是受过严格训练的狼族小战士，兴奋之余，轮到他在圈中拦球，羊皮球传了没几脚就没法再传下去了。几轮游戏下来，他得分已是遥遥领先。
　　“哇！你好厉害啊！你们狼族小孩抢皮球都这么厉害么？”林芷嫣见他如此神勇，不禁出口赞道。人族女孩的夸奖又让他心跳开始加速，只不过这次却不知该如何回答。
　　“累啦，不玩啦，我要回家啦。来，我带你去见见我爷爷吧。”十几圈下来，孩子们都玩出了一头大汗，林芷嫣胸口一起一伏地，口中连连喘着粗气，双手叉腰微笑着对翼儿发出了一个邀请。不知什么缘故，他的心跳突然咚咚地加快了速度。
　　粮场西侧最里处，林芷嫣领着他一路小跑，来到一顶新帐里。翼儿止步一望，不禁大为惊讶，帐中摆放着十几张碎牛皮缝制的坐垫，坐垫旁叠放着几张儿童习字所用的蒙纸。几枝羊毫笔挂在笔架上，青石砚台里磨痕未干，檀香伴着墨香，不知为什么，这种感觉突然让他倍感亲近。
　　帐角处一方黄梨案上摆着张古琴。琴身苍朴厚重，琴上木纹纵横回绕，如云似雾，五根琴弦铮铮发亮。几卷书匣堆在琴侧，案上另有一鼎三寸余高的玉质香炉，里面插着一枚崖柏焚香。翼儿一见之下，不由心生奇怪，那鼎新制的香炉通体发着幽明的蓝光，分明是用产于神雷山中的雪玉所制，炉身纹饰繁复，不吝雕工，一看就是人族风格。
　　琴案后盘膝坐着一名老者，灰衫麻履，须面如霜，额顶一条白缎子拢住散发随意搭在肩上，老者胡须斑白，头上根根发丝却是乌黑锃亮，丝毫不输少年，望之着实令人称奇。
　　老者年岁已高，此刻正在闭目养神。
　　“爷爷，爷爷，您快醒醒啊，您看，这是我新认识的朋友，他叫翼儿，他是人族，他原来就是这村里的人。”林芷嫣心里着急，冲着老者连声大喊。
　　“好啦好啦，你这顽皮的孩子，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嘛，非要叨扰爷爷的清觉。”
　　灰衫老者被她吵醒，睁眼一扫面前来人。目光初时空洞干涩，缭散无神，犹如一口枯井。眨了几眨之后，竟变得熠熠生辉起来，仿佛湖面渐渐升起了一轮皎洁明月，月光中透出一股圣洁力量，直逼人心。
　　“你好啊，孩子！”灰衫老者冲着翼儿打了个招呼，目中精光紧接着在他身上一划而过，口中忽地“咦？！”了一声，好像发现了什么稀奇古怪之事。
　　“孩子，你快过来，让老夫好好看看。”灰衫老者语速加快，腾地立起身，越过琴案往前走了几步，一双枯槁大手紧紧按住了翼儿肩膀。一按之下，翼儿全身一震顿感浑身发疼，忍不住呲牙咧嘴叫喊了一声“啊…！”
　　“爷爷，您这是干吗啊？快松手啊。”林芷嫣乍见爷爷此举，好生不解赶紧放声大呼。。
　　“哦，哦，芷嫣，是爷爷在客人面前失礼啦。啊？哈哈哈，好好好！”
　　灰衫老者回过神，松开手背负于后，昂首向天一副踌躇满志的模样，放声大笑起来，竟是一连说了三个好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