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独看长安雪

　　落雁山下，一个邋里邋遢的男子在漫天雪地里无声的走着，后面还跟着个刚捡来的小尾巴。
　　小尾巴裹着一件碎花坡棉袄，头上披着一块有些发黄的棉巾，细看之下才能看见红红的小脸上还有一丝泪痕，而那微弱的抽泣声在“呼呼”的寒风中更加微不可闻。
　　小尾巴原来是个六七岁的女娃儿。
　　男子停下身来，转头看着这个跟了自己一路的小尾巴，那眼神冷冰冰的，仿佛比这万里雪域还要冷上几分。
　　他先前莫名其妙的从天而降砸倒两人，也不知是死是活，然后还没等他弄清楚什么情况，便又被一群人围上来就是一阵猛攻。等到他瞅见鲜血染红的雪地上已经倒下的十几具尸体，破损的马车和散落的行李，心中了然，原来是些杀人越货的玩意。
　　这些人虽然战力不俗，但对男子来说还是很不够看，可是他发现他们彼此之间进退有序，配合默契，甚是符合行军布阵之道，一时倒也给男子带来一点小麻烦，可终究还是五六下的事情。男子最终并没下死手，因为他只是把他们打晕了，这疾风暴雪的，能不能活下来就看他们的造化了。
　　看着地上躺着的的十几具尸体，男子皱了皱眉，最后还是决定将他们埋了，毕竟死者为大。在拎起最后一男一女两具尸体时，他发现两人身下的雪窝中，有一个小小的身影正蜷缩着身子，微微发抖。她挣扎着爬了起来，兴许是冻僵了，又或许是吓傻了，她没有哭，也没有闹，只是一动不动地跪在一男一女两个尸体前，跪了很久......
　　对上男子冷冰冰的眼神，小尾巴好像懂了什么似的，立马停止了抽泣，转头就往西走去，也不知道到底该去哪，不过她的眼中充满了倔强、坚定，还有怨恨……
　　男子看着小尾巴远去，便继续往凉州的方向走去，没有一丝犹豫。只是一路上脑中不断浮现方着才小尾巴那倔强而又坚定的模样，有些出神。
　　夜幕将至，寒风更盛，落雁山西边一个小坡下面的犄角旮旯里，小尾巴在瑟瑟发抖，也不知是冻的还是在害怕。她已经一天没吃饭，抓起一把雪送到嘴里，一个哆嗦之后继续咀嚼着，显然这雪的滋味不好，不过她又抓起一把放在嘴里，然而越吃越冷，也越来越困，她的视线渐渐模糊，耳边仿佛听到母亲在唱“告告睡，盖花被，虫不叫，鸟不飞......”
　　雪原上的夜很美，“呼啸”地寒风已经无影无踪，天地一片静谧。月光轻轻地洒下，映的万里雪域璨若星辰。
　　小尾巴的眉角已经结上一层冰沙，而她的手脚也已经冰凉，这样下去今夜过后又会多一个冰雕，而这样的事在万里雪域再正常不过了。
　　突然，小坡上出现一个身影，他飞速的冲了下来，冲到这座“冰雕”前，他探了探她的鼻息之后，深深地吐了一口气，然后一把将她抱起，右手按在她的胸口，一股真气输入，小尾巴原本冰凉的身子也渐渐暖了起来，苍白的脸色也红润了几分。
　　小尾巴像是感觉到了这股暖意，不经意的在男子怀中拧过身，头也埋得更深，原本皱着的眉角也舒展开来……
　　头顶星辰皓月，脚踏白雪疾风，男子整整走了一夜，而小尾巴在男子怀中安稳的睡了一夜。
　　月落九天，曙色渐起，前方远远地可以看到一座城池的轮廓，正是凉州城。城外已经黑压压的排了不少人，有附近入城的百姓商贩，也有不远千里的异国之士。前者进出自然是要验过腰牌，而后者则要递过通关文书，毕竟这座城的后面是真正的大秦。
　　男子远远地看着排队通过的人群，心中计较着什么，须臾之后便离开官道，淹没在披雪挂冰的密林中。而等到他再出现时，人已经在凉州城的十全街。
　　凉州果然是大秦北境第一重镇，整座城长宽各两千五百丈，人口近百万，商铺近千家，虽比不上那长安洛阳，但也不差几分。
　　街道上冰雪早已消融，凉州乃军事重镇，官府自然得保证道路畅通。此外，商户们也自发的清理门前积雪寒冰，毕竟得撑起北凉商户的门面。
　　男子走在十全街上，望着旁边的商铺酒楼，瞅着远处的风月之地，明明感觉很熟悉，却又什么也记不起。此时，他怀中的小尾巴又动了一下，然后便又没有动静。
　　“醒来就下来自己走，”男子用地道北凉口音沉声道，然后便自顾自得继续往前走着，可是脑中虽然总是闪过一些个画面，可是都是断断续续的，串不成一条线。
　　过了半晌，小尾巴才抬起头来，看着似乎丝毫没注意她的男子，瘪着小嘴，眼神闪动，有些幽怨，可是男子依旧没有理她。小尾巴撅了撅嘴，然后挣扎着从男子怀中跳了下来，落地时却是脚底一软，一屁股跌坐在湿答答的街上。
　　“小尾巴，还有力气的话就自己爬起来，”男子随口给小尾巴起了这么个名字，形象又生动，他比较满意。
　　小尾巴揉了揉有些吃痛的屁股，本想一骨碌站起来，可是脚下一软又跌了回去，她又揉了几下才艰难的爬起来，愤愤地追上去道，“你说谁是小尾巴？”
　　在她家乡那边，小尾巴是会被丢掉的，她不想再被丢下。
　　桃源居，男子要了几个小菜和一壶凉州酿，还有七八个馒头。小尾巴看似狼吞虎咽的，结果也就吃了一个馒头和几片酱牛肉，便打了一个很响的饱嗝，她有点不好意思的看了看男子，结果男子根本就没注意到，正在拉着店小二在小声说些什么。
　　“你可还有亲人？我可以将你送到他们身边，”男子突然道，如果小尾巴还有亲人，他当然应该把她送过去。再者，他自己都不知道要去哪，而且一个大男人后面跟着个小尾巴，多少有点不方便。
　　一听到男子的话，小尾巴有些委屈，一下子眼睛就红了，心里嘀咕着，“细柳巷的王家婶婶说什么来着？对，男人就没有一个好东西。”
　　“我……我没有亲人了，”说着小尾巴便站起来往屋外走去，就像昨日落雁山下一般。
　　男子看着七八丈外的小尾巴，破天荒地露出一丝笑容，拿起店小二刚送来的两壶凉州酿和包好的十几个大馒头，慢悠悠地晃过去。
　　从落雁山到凉州城，从凉州城再到长安，两人不知道去哪的人整整走了半月有余。饿了有时候啃一个馒头，有时候男子也会打些野兔和山鸡，累了小尾巴先是趴在男子的背上，最后竟骑在男子的肩膀上，反正有男子在，她是饿不着也冻不着。
　　如此，走到长安，长安竟然也飘起了一场够晚的雪。
　　“状元楼卧听风雪，燕云阁风花雪月，大雁塔礼经颂佛，玉皇台濡沐天威，钦天院儒圣之道……”，当年李不为在长安十记中称赞状元楼外的雪是天下最美的雪。
　　那时他刚摘得金榜头名，下榻这状元楼，当真是意气风发，可终因不愿与某些人为伍而郁郁不能得志。也幸得如此才有了那场与王右相的雪夜长谈，王右相问他长安的雪如何，他道长安的雪好似江南的细雨，能让人内心归于宁静。后来李不为成为了李不越，让北蛮数十年难越关山的李不越。
　　“长安三日雪，天上白玉京。
　　千里皑皑色，一剑断天门。
　　仙人游市井，天帝坐都城。
　　何须觅长生？唯愿天下清。”
　　昔日西蜀才子王怀隐还是一介游学书生，便胸怀凌云之志。那时他初次来到长安求学拜在钦天书院门下，驻足半旬便碰上十年一遇的大雪，雪后的长安城是那般银装素裹，天地一色，何其壮哉？
　　只是白云苍狗，岁月如梭，时光不复......
　　长安城外的羽林道上，小尾巴坐在男子的肩上，夹在出城的百姓商贩中悠然得走着。突然，一阵“呦呦”鹿鸣，男子清楚看着一头异兽拉着一辆车，划过一道残影疾驰而去。
　　————
　　翠屏居临湖而建，后面便是鼎鼎有名的翠屏湖，文人骚客们时常泛舟湖上，吟诗弄画，谈论风月，故而翠屏居留下的笔墨诗词自然也不少，其中不乏当朝名士。
　　按理说外面是漫天风雪，来往的商客都不得打尖住店？可是有些昏暗的客栈里哪有一个人影，平日是有两三个店小二在那哼着都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的调子，只剩下老板娘在发呆了，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后厨只有一个大厨，平日里真要忙不过来老板娘还得去帮厨，今天就连他都在那无聊烤火。
　　院外突然传来一阵细微的“簌簌”声，不过老板娘望都没望一眼，十有八九是一只饿极的獐子出来觅食，她显然提不起一点兴趣。又是一阵“簌簌”声，声音越来越近，也比方才要响上不少，“看来真是来客人了，”老板娘心里嘀咕道，她好不容易才打起精神准备迎了上去。待到她看到来人，整个人一下子打了个激灵。
　　“你个小没良心的，还知道回来啊，”少年刚进入大堂，便被柜台后面身着棉袄的妇人一把拉住。妇人狠狠地拍了拍少年的脑袋，可是看到少年只穿着一件单薄的长衫，眼中便布满心疼之色。不过她嘴里依然喋喋不休道，“叫你去书院读书你非不肯，硬是要跟着那个清…那个老道遭罪，”每次看到少年这么“寒酸”她都要抱怨两句，不过事后还是催着少年回到山上。
　　妇人名唤柳依依，看模样也就二十四五，灯光下摇曳的身段确似那依依杨柳，不盈一握，也不知道她一个妇人如何在这不安的世道撑起一家店的。
　　少年佯装着有些委屈，挠了挠头道，“姐姐，平日师父对我非常严，这两日他在闭关，我才有空溜出来……”
　　柳依依听了少年的话后，虽有些心疼，不过更多的是欣喜，“嗯，你师父当然是为了你好，他这么做自然是没错的。”
　　少年大大咧咧的笑道，“宁儿呢，我给她带了只她最喜欢的兔子，”说着把“乖巧”的兔子提起来在柳依依面前晃了晃。
　　“大冷的天，被我关在屋子里呢。”
　　柳依依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接着又道，“你还没吃饭吧，姐姐这就给你做你最爱吃的油茶面。”
　　少年也跟了上去，柴房里少年把手中的兔子放在一只笼子里，完了还不忘往笼子里添了点干草，再放点菜叶。
　　——————
　　大堂一角，少年临窗而坐，桌子有两三个空盘子和一个连汤都不剩的大碗，这些都是他最喜欢吃的，自然是风卷残云，一点不剩。
　　此时的他透过半开的缝隙看着窗外飞雪，眼神略微迷离，一阵风吹过，少年不经意间打了个冷战，可是那双露出青筋的拳头握得更紧。
　　“店家，还有客房吗？”一道年轻而又低沉的声音穿过寒风与飞雪传到大堂，大堂里的灯火已经亮了许多，照清了那声音的主人，皮肤微黑，蓄着浓密的胡子，头发有些杂乱，一双深邃的眸子像是能看透一切。
　　男子的背上还趴着一个小姑娘，穿着一件新置的绣花棉袄，头上还戴着一个虎头帽。
　　窗角的少年并没有理会男子，显然还没回过神来。男子一眼就看到窗角身体有些单薄的少年，他轻轻地敲了敲桌子，可是这有节奏的响声落在少年耳中恍若四起的惊雷，一下子把他的思绪给拉了回来，“这位小哥，请问店家何在？”
　　少年定了定神便走了过来，招呼客人什么的他也算熟稔，以前每次回来碰到店里缺人的时候他没少顶上。
　　这时，后院听到动静的柳依依走了出来，看着男子笑道，“不好意思，客官您方才说是要住店是吧？”不过当她看清男子的面容时，整个人一下子愣住了。
　　而这时，趴在男子背上的小尾巴突然道：“爹，我饿了。”
　　男子苦笑一声，然后看着柳依依说道：“嗯，先来点吃的，再要一间客房，”只是柳依依仿佛丢了魂似得，傻愣愣地盯着他，眼角通红。
　　男子有些莫名其妙，所以又说了一声，“店家，来点吃的先。”
　　柳依依赶紧磨过头去，抹了把眼泪，然后挤出笑容道：“好嘞，这位客官，您这女儿还真水灵。”
　　男子笑了笑道：“老板娘，你误会了，这是我在路上捡的小尾巴。”
　　小尾巴一拍桌子，怒目而视道：“怎么着，你又想丢了我不成？”
　　男子摸了摸小尾巴的脑袋，打趣道道：“咱好歹也是患难与共一场，至少得帮你找个好人家，我瞧着老板娘人不错，在这里有吃有喝的，要不你跟着她？”
　　小尾巴看了下老板娘之后，掰着手指想了想道：“这倒也不是不行。”
　　柳依依也是有些摸不着头脑，怎么就扯到自己身上了，噗嗤一声笑道：“那这位小姑娘以后就留在店里了，正好给我家宁儿做个伴。”
　　然后她又朝着男子望了一眼，发现男子面无变化，神色黯然道：“我这就让厨房给您准备些酒菜，”说完柳依依便迈着蹩脚的小碎步朝着厨房挪了过去。
　　————
　　一阵寒风吹过，大堂里灯光摇曳，院子里突然出现一辆不知道被什么怪兽拉着的车，像是从天而降。这辆车正是先前羽林道上空的那辆。
　　车上先走下一位须发尽白，作富家老翁打扮的老人，只是他那把山羊胡子格外有趣。白发老翁先是在大堂里扫视一圈，然后走到马车旁小声嘀咕了几句，神态十分恭敬。
　　过了一会，车上又走下一位身着雪白貂裘，头戴紫色帷帽的少女。少女的袍子看起来像是有些年头，可是色泽依然光鲜亮丽，只有真正识货的人才知晓这出自那北域雪貂。
　　帷帽下少女的脸庞有些看不真切，可是那双眸子直摄人心魂！而且她浑身还透着股逼人的寒气，以及一丝难以捉摸的气机。
　　而富家翁细细地打量着少年与男子，不过也只是瞟了两眼，然后便在少女身后站定，好像睡着了一般。少年修为不浅，甚至说在同龄人中绝对屈指可数，不过在他眼里也只是砍瓜切菜一样罢了。而那个男子身上只有很微弱的气息波动，更是不值一提。
　　“咦，舅舅回来啦？”只见一个裹得像个粽子似得小女孩蹦蹦哒哒地从后院跑了出来，乐呵呵地扑向少年。
　　少年捏了捏小女孩的脸蛋道，“舅舅来看看你最近乖不乖啊，”然后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几个小玩意儿，有竹蜻蜓，有三色琉璃珠，可把小女孩给乐坏了。
　　“嗯嗯，宁儿可乖了，”银铃般的笑声中，柳宁儿一股脑儿把小玩意揽在怀里，生怕被人抢去似的。不过，下一刻她拿起那颗最好看的三色琉璃珠走到眼角微红的小尾巴身边，微笑着递了过去。其实方才少年掏出这些东西的时候，柳宁儿便感觉到身后那道炽热的目光。
　　小尾巴眼巴巴地看着那颗珠子，手伸出一半又缩了回来，然后望了望男子，在男子微微点头之后一把拿了过来，一来二去两个小孩子很快就熟络了起来，叽叽喳喳的说些小孩子家的悄悄话。
　　被柳宁儿这么一闹，原先大堂里有些奇怪的气氛也随之烟消云散。
　　“宁儿，舅舅今天还给你带了只可爱的小兔子，在柴房里呢，”柳依依对着女儿说道。
　　“真的啊，‘嘻嘻’，太好了，”说完柳宁儿便拉着小尾巴朝后院跑去，临走还不忘让少年帮她拿上那些小玩意。
　　这边，柳依依朝着那一老一少欠了欠身道，“小店的伙计今日不在，真是怠慢了二位客官，请问二位这是打尖还是住店？”她看了看两人的打扮，又瞟见外面的那头奇兽，心中有了计较，不过更多的是疑惑，到底是什么风把这些人都吹来了？
　　少女没有作声，而白发老翁用有些拗口的官话道，“两间房，再做些店里最拿手的酒菜送到房间里。”。
　　柳依依道了声“好嘞，”便带着二人上楼去了。
　　然后，大堂里只剩下皱了皱眉头的男子自饮自酌，独看长安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