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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回以王义的视角叙述)
于禁的虎威将军大营在襄阳城东十里外,面朝三岔溪,背靠草虓坡。
丈余高的木墙围起半山腰纵横千余步的台地。墙内望楼耸立,旗帜高悬。
墙外有三重壕沟,深不见底。盘山小径四通八达,被六座吊桥连通一气。
走近看,营门上高悬匾额,用篆体遒劲地写着一个大大的“虎”字。
这就是曹公五虎上将之一的于禁的营盘。我暗赞不愧当世名将。
听说于禁每次结营,必然要把工事建造得牢不可破,而拔营起寨时,却又不留下一丝痕迹。我猜,他的营地就算由曹公亲自攻打,不付出几千人的代价也拿不下来。
相比之下,程公在襄阳城南的营盘简直就是儿戏了。如果有敌人来攻打,一定不堪一击,除非修筑若干辅助性的临时工事。程公用兵的风格与李广更为相似,重视斥候的调遣,一切以侦查,情报,机动性为先,相对忽视工事,所以营盘以道路四通八达、运输方便以及居住舒适见长。于禁的风格则更似程不识,严整繁密,滴水不漏。
我,韩修,田闵三人刚刚看到营盘的时候就有军校迎上来牵马了。我知道,这是因为他们在望楼上早早就看到了我们。由此可以设想,如果我们的到来属于敌情,那于禁已经第一时间查知,迅速做好了部署。
走到草虓坡下,我趁众人没有注意——其实很少有人注意我——俯身抓起一把土壤,攥在手心里揉搓,再凑近鼻子闻。我发现在干燥的深秋季节这里的土壤仍然湿润,这说明草虓坡的选址考虑到了地下水的走向,营内应该有独立水源,而且不需要深挖就可以取得。这样,就算敌军占据三岔溪,也很难把于禁困死在营寨内。
这么考究的营地是针对谁的?我猜是针对新近归降的水军都督文聘的。
襄阳与樊城尚有刘表汉水军团水陆精锐五万人,比曹公的十营兵还多一万。在这里,他们是主,我们是客。在江陵和前线则正好相反。
如果荆州兵谋反,那么,文聘会迅速占据汉水,切断襄阳北岸与樊城的联系,然后再分兵占据汉津,同时,分布在城南,城西的荆州兵会把城下驻扎的朱灵,张郃,满宠逼回襄阳城内,这几支军队也一定会乐意回城与曹洪,乐进合力固守。程公,路招的兵则会被吃掉,三面合围可以迅速完成。城中驻军多,军粮消耗就会变快,一旦围牢,很容易从内部崩溃。但是,唯独城东的于禁大营坚若磐石,难攻不落,这足以使敌军无法完成四面合围,为襄阳保有一气,以静待江陵大军的回援。
任何见过这座营寨的人都会知道,因为有它的存在,荆州兵夺取襄阳是不可能的。
这时,又有文吏和屯官过来迎接,我的思维被他们打断。
这个屯官是田闵的朋友陈茂。田闵笑着对他拱手打招呼,对方却没有以笑容回应。我稍微打量下陈茂的随行文吏,也是和陈茂一样的死德行。
“老哥,出什么事了么?”田闵凑近问他。
陈茂压低声音:“叔仁,进营之后,切勿多言。不管看到什么,一概与你无关,交接完公务立刻离开,越快越好,记住了么?”
“哦,哦,我知道了。”
陈茂又转头对我和韩修说:“你们也记住!”。我们诺诺。
一行人朝台地走去。吊桥一个接一个地落下,每次都要先由陈茂喊出口令。一俟我们经过,刚刚落下的吊桥就又立刻抬起来。按理说,这种操作十分浪费人力和时间,毕竟只是友军的几个文吏,奉命过来交接工作而已。但这种繁琐恰恰是治军严整、一丝不苟的标志。
到此为止,我已经获益颇丰,不枉此行了。我稍稍放松心绪,望向我的两位同事,发现田闵的注意力集中在随行人员的脸上,把一个一个地仔细打量,恨不得钻到他们心里去;韩修则低头看着自己移动的双脚,好像一切都与他无关。
走过第一重吊桥之后,我开始发觉有什么地方不太对——这座大营未免太安静了。没有人喊马嘶,时值正午却连一丝炊烟也没有。
渐渐地,死寂中传出了被竹节破裂的声音和与之相伴的人的呼喊声,越来越清晰。
经过第三重吊桥,走到辕门之下时,我们才终于听清楚:
那是鞭子的声音与人呼喊计数的声音。
鞭刑。
于禁在施军法。
我听到的第一个数字是“五十五”。
两个守门的军士打开了营门,放我们一行进去。他们都低着头,面色凝重,看也不看我们一眼。
此时虽然天光大亮,但营门内却流溢出阵阵阴气,冰冷肃杀。
从营门到中军帐,是一条笔直平坦的大道,被扫得一尘不染。中军帐前有一个高高的点兵台。大道两侧,数千士兵持戈肃立,目视前方,好像生怕别人听到他们喘气似的。
沿着大道再往前走,我们看到点兵台上,一位顶盔掼甲的大将军端坐胡床。那一定就是于禁了。点将台下十步左右,有一根粗大的木桩笔直矗立,木桩上捆着一个人,他上身赤裸,血肉模糊,双臂抱着木桩,腕子被绳索牢牢捆绑,绳索的另一头固定在木桩背面的铁环上,这样,被捆绑的人就无法抱着木桩放低身体,而只能保持站立的姿势了。
点兵台下六七步的位置,有一个精壮军士,上身赤裸,大汗淋漓,在挥鞭狠狠抽打受刑者。点将台左侧,有另一位军校,铠甲鲜明,仰起头,闭着眼睛,声嘶力竭地喊出鞭数:“九……九十四。”
“停!”于禁抬起手大喝一声。众人一惊。只见他霍地站起,缓步走下点兵台。我能看到,校军场上的几千人都不由得向后退缩了一下。
于禁走近行刑的军校,夺过鞭子,紧跟着一脚把他踢翻在地。那个军校跌在地上滚了几滚,扬起一团尘土。尘土凝结在他的汗珠上,使他的膀子仿佛染上了墨汁。
“要这么抽。”于禁挥起鞭子,力量比行刑者强好几倍,鞭子的声音不似刚才那样清脆了,因为每一鞭都嵌到了肉里,和筋骨交缠在一起。血雾在空气中弥散开,我们三人离得几十步远都能闻到腥味。韩修身子一软,眼看就要瘫倒,陈茂和田闵赶紧抢步上前把他扶住。
“九十五,九十六,九十七,九十八,九十九,一百……”报数的军校在自己精神崩溃前的那一刹那,迎来了最后一鞭。他仰头看天,大口喘气,好像在啜泣。
于禁扔下鞭子。跳上行刑台,抓起受刑者的发髻,把脸凑近他。
“还活着么?”
受刑者气若游丝,微微张开已经被自己咬烂了的下唇,啐出一口血,然后缓缓把脸转向于禁,目若止水。
“想在我的大营重演光和七年那一幕,嗯?”于禁话音未落,中军帐下的重甲士兵同时抽出利剑。满营兵将噤若寒蝉。这些重甲士兵应该是于禁的部曲,禁卫军与行刑队。
受刑者没说话。于禁松开他的发髻,他的头随即无力地垂下。
光和七年一幕,是指汉灵帝时皇宫里的宦官封胥和徐奉被太平道蛊惑,接受张角的指示,准备里应外合,杀掉皇帝控制朝廷,最后功败垂成。
所有人的目光都在行刑队的刀剑之间交错,只有我抬头向上观望,因为……我也说不清,勉强这么表达吧:
当水平方向被战力充满形成僵持时,这一维度即成为了“正”,所以“奇”只能在垂直方向展开。这是我依据本能做出的判断,我也讲不清。不过我的本能往往暗合兵法。
果然,我看到环绕大营的八座望楼之上弓弩手都已经拉圆了强弩。如果有人想首倡哗变,那么只待他振臂一呼,喉头就会立刻被贯穿。左右战局的,永远是“奇”。
“忘恩负义。”于禁一字一顿地说,同时用手点指校军场上的每一个方向:“忘了你们的出身了——青州黄巾,朝廷叛逆,人人得而诛之的——叛逆!烧杀抢掠,恶贯满盈。是谁给你们改过自新的机会?是丞相——为你们在许昌安家,分给你们田产,种子,农具,为你们娶亲,还给你们房子住——你们就是这么回报么?想在我的军营里,再搞出一次黄巾之乱?这次还会有人宽恕你们吗?”
于禁再次抓起受刑者的发髻,口气一转:
“大贤良师,你收我为徒吧!”
宝剑出鞘的重甲武士同时发出大声讪笑,于禁也抬头笑起来。这笑声在军营里传染。我能看到,整个大营里都只有笑声,而没有笑容。
受刑者小声咕哝了一句。
“你说什么?我听不见。”于禁把耳朵凑近他。
受刑者又咕哝了一句。
“哈!他说他只是在给人治病。你治的什么病?”
“嗯,听不清……什么?妇科病?”
重甲武士大声讪笑,气氛竟然轻松了一些。
“你们有谁让他看过病?举起右手,让我知道知道。”
所有人都跟着哄笑,于禁也大笑起来。忽然,笑声急遽减退,变成了窸窣的议论声,然后化为一片死寂。于禁也收敛了笑容。
原来,在阵列之中有一只手,不知什么时候举起来了。
于禁向计数的军校使了个颜色,那位军校大喊:
“出列!”
队列稍稍散开,留出一条通路,一个身着皮甲的士兵走上前来。笔直地立正。
我看到田闵咽了口唾沫,韩修的牙齿格格地打颤。
于禁缓步走向那个人:
“你得的什么病?”
“回禀将军,我身上生了坏疽。”
“找过军医么?”
“找过。”
“军医治不了?”
“军医为我手术,切掉了坏疽。之后,全身都开始溃烂。军医说我没救了。”
士兵开始窸窸窣窣议论起来。于禁用眼睛一扫,声音立即停止。于禁用手点指受刑者:
“他——把你治好了?”
“已经基本痊愈了。”
“怎么治的?”
“喝符水。”
众人又开始窸窸窣窣议论。于禁没有阻止。
“喝符水?什么叫喝符水?”
“嗯,就是画一道神符,念咒语,用火烧成灰,把会混在水里喝下去。”
“符?长什么样?我还真没见过。”
“就是普通的那种神符……”士兵用手比划出一个长方形。
“你说详细点,我听不明白。”于禁叉起手,眨着眼睛,好奇地问。
“怎么说呢,就是黄布或者黄纸上,七扭八牛写着字,都连在一起……”
“哦!哦!写的什么字啊?”
“我不识字,我猜可能是咒语吧……”
“不识字,那我问你不是白费功夫?哈哈哈。那写好以后呢?”
“烧掉。”
“烧它干嘛?”于禁天真地问,一脸的不解。
“将军,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大概……烧掉才能有效果、才能灵验吧……”
“不可思议!多么不可思议啊!”于禁望向自己的行刑队,好像在对他们说话一样。旋即又把头转回来:
“对你可灵验么?”
“灵验!您看,我的病不是好了么!”
于禁上下打量这个人,用手抓住他的胳膊,前后摇一摇,又摸摸他的后背。
“挺结实嘛,小伙子!”
“将军,他真的是在给人治病,不是在害人。”
“嗯,嗯。”于禁点点头。
“那……你说……如果我生病了,和符水对我也能灵验么?”
“对我都灵验,对将军您肯定更灵验啦!对大家都能灵验!”这个士兵放松一些了。
“哈哈哈。你挺会说话嘛。哎,喝了符水,病情就开始好转了?”
“对啊,将军,您知道么,其实念咒语的时候我就开始觉得舒服很多了。”
“我记得你刚才说了,还要念咒语哈。”
“对对,要念的。”
“他会念咒语么?”于禁指向受刑者。
“会!会!”
“哦!哦!那他念的时候,你也要跟着念么?”
“我也要跟着念,这样才能有效呢。”
“怎么念?能教教我吗?也教教大家,好不好?让我们都学学。”于禁鼓掌,满营将士都跟着鼓掌。
“遵命,将军!只是我记不太清了,怕背错。”士兵害羞地笑了,用手指头撮鼻头。
“哈哈哈,没关系,说个大概就行,别怕错。”
“好,将军!我记得好像是:急急如律,三魂永久,魄无丧倾……”
一道血柱从他颈部喷向天空,划出一道彩虹般的曲线。
于禁宝剑归鞘。
一般来讲,宝剑归鞘前要先用绸子擦干血迹。但于禁出剑太快,没有沾到血,所以根本不用擦。真是个一流的武士。
鲜血喷溅到旁边七八列士兵的脸上、身上,没有人敢动一动。
那个士兵捂着脖颈,跪在地上,倒下,抽搐一阵,死了。
他的血仍在汩汩流出,虽然心脏已经停止跳动了。
于禁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指着刑柱上的受刑者平淡地说:
“烧符泡水,果然疗效显著。今后谁有妇科病,就来找大贤良师。他就在这儿坐诊。”
营内连一丝呼吸声也听不到了。
“哦,我差点忘了。”于禁走向刑柱,从甲叶里掏出一块黄布,裹在了受刑者的头上。
“谁来看病,别忘了也给自己包上一块,否则恕不接待。”
于禁说完一摆手,身后一个重甲的军校挥动小旗子,大声喊:
“稍息——解散!”
满营兵将愣了一阵才慢慢散开,各回营帐。被砍杀的士兵的尸体被迅速拖走了,又有人来清理现场,扫地,洒水。
士兵的营帐分布在校军场的四周,人流交错着向各个方向散去,我们一行人也被淹没在人流之中。唯独刑柱的周围没有人走,被留出了一个直径五十步的好大的一块真空地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