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有情雪无意

　　燕国历1276年三月初五，莽莽燕北之地被白雪覆盖，这场猝不及防的春雪让许多普通百姓不得不再次捣腾衣柜，翻出旧衣。
　　炉火烧得旺盛的房间里，时不时传出沉重的咳嗽声，被握在手上洁白如雪的丝巾，染上一层褪不去的鲜红，女孩双眼红肿，手忙脚乱的为卧床不起的少年擦拭衣服，从昨日算起，少年除了被喂了一枚祖传的救心丹，再无进食，尽管是大有裨益的草药，也是喂多少，吐多少。
　　女孩在床边已经坐了十二个时辰，每次看着苍白无色的少年，眼泪便止不住的流，原本不信天的她，也开始双手合十默默呢喃，只为少年能够醒来。
　　当日，若不是阳耀天及时赶到，护住少年心脉，那少年不是重伤而亡，便是被寒气冻死，只可惜天道无情，普通少年心口那剑早已将体内脏腑破坏得一干二净，根据请来的名医诊断，估计挨不了几天。
　　今日，在阳氏大厅上，任楚河亲自携重礼前来拜会，他多半知道阳焱性命堪忧，所以将自己的身份贬得很低，对于这样能屈能伸的城主，阳耀天尽管怒气腾腾，可实在挑不出什么毛病，他不由懊悔十四年的约定，倘若没有那张万恶的白纸，也许阳焱依旧安然无恙。
　　“任城主，对于袭击者，你有何看法？”老人眼神锋利，却还是努力控制情绪。
　　任楚河坦言道：“如果我猜的没错的话，应该是灭云寨。”
　　“只有灭云寨？”老人狐疑。
　　“只有灭云寨。”
　　阳耀天很好奇，灭云寨与宛城官方势力向来没有大规模的利益冲突，虽然有过几次小打小闹，但聪明人一样就能看出，不过逢场作戏罢了，更别说什么王城来人，只过是架起木棚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任楚河不语，阳耀天也自然不会过问，明面上两家和和气气，可谁都明白联姻的失败，必然导致两大势力明争暗夺，对于中年男子的肺腑之言，老人除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心头突然横现一个决定。
　　“我想向任城主借五百府兵，不知可否应允？”老人虽处耄耋之年，却依旧精神十足，他望着大厅外飘落的无尽天空，视线落向南边。
　　身在阳府，灵识却蔓延在延绵不绝的邙山山巅之上的老人，仿佛故意给身边男子留下考虑的时间，他也没有第一时间去找出山巅下的寨落，而是顺着巍峨的山脊向更远的地方探去，只不过，强如他，灵识也只能覆盖一城之地。
　　“好。”中年男子应允，他没有追问这五百府兵的用处，也没有因为拿出自己亲手培养五百甲士而懊悔，然而嘴上虽说谢罪，但至今他也未去探看少年。
　　正当任楚河即将离去之际，阳府来了一个最不应该的人，可却是最值得来的人，任茵茵。
　　“茵茵，你来干什么，随我回去。”中年男子皱眉，昨日之行后，茵茵一直在祖坛闭关，有她师傅在一旁守护，城主府一干人等全部返回，只是，在此地看到自己女儿，任楚河心里再怎么隐忍，终究是解不开的，因为当日在祖坛上，少女曾请求过白发女子为阳焱续命，然而，白发女子拒绝了。
　　她没有说原因，但谁都知道，她能救，所以少女拜访阳府，只会纠缠不清，虽然少女不明白师傅心里的打算，可作为深谋老练的中年男子，自然是能够揣测一二。
　　“我只看一眼，就走。”少女脸色平静道。
　　老人并未拒绝，而是亲自带领少女前往阳焱的房间，任楚河对此还是勉强放开了手。
　　火炉的炭火如樱桃一般鲜红，噼里啪啦的鼓着乐儿，屋内的温度比外界高出很多，特别容易使人着眠，一宿未闭眼的女孩，此刻终于耐不住疲劳，静静地趴在床头，她那张红润的脸颊，因为长久待在闷得像蒸炉一样的房间，透着晶莹剔透的光泽。
　　紧闭的房门忽然发出吱呀一般的响声，女孩下意识睁开双眼，抬头看了看门旁的身影，对于老人的到来，她并不陌生，只是旁边的那位姑娘，她有些放心不下。
　　不过，女孩可以说非常聪颖，她虽然无法用明媚的笑容以示问候，但还是垂头表示了友好，看着眼前这位容貌无可挑剔的姑娘，女孩顿时想到了什么，脸色一下变得难看。
　　“丫头，你先下去吧。”老人和颜悦色道。
　　女孩尽管不愿意，可还是退了下去，但她不会离开这个房间一步，当重新合上房门，她便小心翼翼的贴在门口，仔细探听房间内的一举一动，生怕少年有什么闪失。
　　少女一步步走向床头，精致的脸上看不出流露何种表情，仿佛经过祖坛的洗礼，她的性情更加冷淡，没人清楚昨天对少女来说意味着什么，关于天上的那场战斗，始终都是一个谜团，少女只知道，师傅受伤了。
　　所以，她需要努力修行。
　　再所以，她与眼前的少年需要一个真正的一刀两断。
　　“阳焱，这或许是我第一次叫你名字，恐怕也会是最后一次，该做的努力你我都尝试过，所以从此刻起，你我互不亏欠，大道无情，倘若有一天你能站在山上看风景，你终会明白，所谓七情六欲，断然只是一场梦。”少女由着冷漠的性子，说出这么多看似断人心肠的话，可就连阳耀天，也无法否认她就错了。
　　任茵茵取出一张加有两个红印的白纸，毫不犹豫的抛向炉火，再看了一眼少年，道：“梦陷人消。”
　　最后留给床榻少年的，是背影，模模糊糊的背影，这一刻，他相信自己是醒着的，只不过，心中有一滴泪。
　　阳耀天徒然看向火炉里的灰烬，不禁回想起私底下与小焱打笑的画面，那位光可鉴人的少女，城主府的千金，可是燕国最具道骨的天才，从小就被誉为天之上的人，她的师傅，更是仙渺大陆的传说，要不是她从小就被内定，恐怕还真驾驭不住。
　　老人道：“白白捡了一个大便宜。”
　　少年说：“的确是个大宝贝。”
　　老人啧啧地笑着，眼中带泪，少年绷着的脸，一下子就花了，像朵向日葵。
　　“梦陷人消。”阳耀天轻呵呵的笑道，身体不断摇晃，仿佛立刻便要倒下，躲在屋外的时玥见状，迅速进屋，搀扶着立显苍白的老人。
　　直到晚上，雪还在下。
　　栖凤阁，阳耀天端坐在大堂正中，左右两列皆座无虚席，来者都是阳氏高层人物，其中包括阳耀天同胞兄弟阳天河及阳程，这两人在阳氏的地位如日中天，分别掌管家族产业与修士，仅次于阳耀天。
　　众人对于族长的诏令深感疑惑，家族会议往往是在年末召开，距离上一次也不过过去三个月，要知道，在座的大部分人除了闭关，便是出差在外，从昨天收到紧急命令到现在，他们始终云里雾里，摸不着头脑。
　　当然，阳焱垂危的事他们自然知晓，但也仅仅是惋惜而已。
　　“大哥，这么紧急召开会议，难道有什么大事不成？”阳程在三兄弟中最小，性子也最急。
　　“族长，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有人出头，堂内其他人也开始议论纷纷，顿时喧闹一片，只有坐在距离阳耀天最近的阳天河，表现相当淡定，他始终未发一言，似乎对阳耀天接下来要做的事并不陌生。
　　阳耀天饮下一口浓茶，语出惊人道：“明日，召集族内所有子弟，赴邙山。”
　　短短一句话，却叫众人瞠目结舌，心想赴邙山什么意思，难道为了一个小小的废物便与灭云寨那伙匪寇大打出手？
　　“族长，此事事关重大，还请三思后行。”有人起身道，脸色有些难看。
　　“族长，如今宛城局势复杂，不宜锋芒毕露。”时不时有人发出否决的声音，不管是私人利益，还是为大局着想，阳耀天的话都不孚众望。
　　“我知道各位的想法，恐怕都是觉得我是因为阳焱才决心剿灭匪寇的，这当然是一个不可否认的因素之一，然而最重要的是，我们虽然秉承诚善，但不可欺，阳氏的威严，不可犯，立族根本，不可破。”阳耀天气势犹在，只是谈吐是少了必要的威严，阳焱重伤确实给了他不少打击，“另外，我像城主府借了五百府兵。”
　　“所以，灭云寨当灭。”
　　十几年了，偌大的阳氏太过一帆风顺，长期安于平稳的众人，似乎已经忘了以武立族的根本，诚善不可欺，阳氏威严不可犯，立族根本不可破，这个表面上白发苍苍的老头子，依旧如往年血气方刚，杀伐果断。
　　众人犹豫，还是难下决心，这时，阳天河义愤填膺道：“各位，我大哥说的对，阳族之威不可犯，如今这灭云寨的匪寇太过猖獗，竟然直接残害我族同胞，是可忍孰不可忍，灭云寨当灭。”
　　“对，灭云寨当灭。”随着阳天河表明立场，更多的人默许这场战斗的来临。
　　阳耀天不可否认，阳天河的影响力已经不可同日而语，但老人并不在乎，老人在想，等这场战役结束，他将前往风烟渡，请求青莲居士为阳焱治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