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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笋因落箨方见挺，鱼为奔波始化龙。大河橫流复故套，芒鞋踏云感季鹰。
　　德双与玉儿经历了一场大灾大难，幸遇张学良夫妇，被收留在他们身边，从此走运。德双先是在老营中学了半年基本课目，有了军人的样子，就被调到学良身边当了卫士。德双有几年私塾底子，又会武艺，特别是为人忠厚侠义，深受学良喜爱。当卫士必须枪法准，德双苦练不辍，终于练得一手好抢法，百步之内打铜钱，举手应声落雁。玉儿呢，由于美丽贤慧聪颖，被凤至引为股肱之人，走到哪儿带到哪儿；连大场面要穿什么衣服，也要听玉儿意见。
　　河东家中已经得知德双玉儿在奉天的情况。一传十，十传百，边方远近的人们都知道冯德双交了好运，田家堡子广德堂的人顿时缩了脖子，不敢再闹腾了。冯子祥呢，也再不提那段龃龉事，见到德双家的人，笑容满面，多次在人前人后为德双竖大拇指，夸奖和自诩：“我早就看出来德双这小子是块材料，能有大出息！不然我能那么下死命保护他？”
　　在与德双玉儿分别大半年后，德双妈去奉天看了儿子儿媳一次。德双与玉儿在大帅府附近安了个临时的小家。老太太住了一个多月，逛了奉天的诸多名胜。看德双玉儿都忙，老太太执意要走。近腊月底，老人一身光鲜，心满意足地回到了冯家崴子。从此，村人更刮目相看了。
　　转眼寒食节到了。学良吩咐德双买了食品、香纸等物，同盟兄周大文骑自行车到奉天城郊外生母赵氏的坟头，拜祭母亲的养育之恩。德双也随同前往。
　　学良在母亲坟头跪下，想起母亲一生的辛劳，哀哀不能自持，最后竟放声大哭。经周大文与德双百般劝解，他止住哭声，仍是泪流满面，抽泣着说：“我母亲本不该死，都是由于当时没好医好药。唉，中国人太贫弱了，被洋人讥笑为东亚病夫。我决计要走学医制药这条路，为中国人身体强健做出我的贡献。古人也云：不为良相，即为良医。这话有道理。”
　　等到学良情绪平静了，周大文与德双陪着他踏上归途，到奉天时已是万家灯火了。晚饭毕，大帅身边来人吩咐：大帅要见学良。
　　张作霖治家极严，特别讲究规矩礼法，一切人都要按他的脸色行事。他常常绷起面孔训斥子女：“我打下的这个天下可太不容易，你们谁也不许当败家子！”学良十分怕父亲张作霖，一听父亲叫自己，急忙整衣前去。德双跟随着。学良一人进内厅，德双与大帅的侍从呆在外厅，听爷俩谈话。
　　张作霖今天格外高兴。学良小心地问候了父亲，刚坐下，张作霖就高声亮嗓地问道：“小六子，这些日子你尽干些啥？听说你结交了一批看病先生？”
　　学良知道父亲为何高兴。张作霖最近新得人才，把辽阳三杰之一王永江网罗到门下，先是当医务处长，紧接着又重用为奉天警务处长兼省会警察厅长，再后来重用为奉天高官兼财政厅长。王永江政绩颇佳。当时几分钱可买一个烧饼，被老百姓传为佳话。张作霖这人别看是胡匪出身，只念过几个月的私塾，可人极聪明，极会审时度势用兵用人。他浑身毛病很多，年轻时吃喝嫖赌都干，可到关键时刻，他就显得十分与众不同，看事行事眼光很远大。他之所以能在遍地匪患、群魔并起的关东大地打下天下，一枝独秀，与他讲义气重人才很有关。虽然这是为他军阀的家天下，但在当时也是很难能可贵的。他的身上有曹操、刘备、孙权的影子。在讲义气重人才这两点上，学良深受其父影响。张作霖推崇的一句话是“美人名马英雄胆”。他在奉天、乃至全东北成气候以后悟出的一条道理是——“能在马上得天下，不能在马上治天下”。所以他大量起用有才能的文人，拼命督促儿女用心学习深造，成为明达事理，识文断字，通晓中外的文武全才。当时在关东较有名气的文人袁金铠、孙百斛、谭国桓、王树翰，都被他网罗到门下，现在又重用了被人称作天下奇才的王永江；而且王永江一上任就把奉天城的军纪、治安整肃一新，张作霖怎能不高兴！学良见父亲高兴，便大着胆子说了自己的看法——
　　“父亲，您一生闯荡江湖，惊涛骇浪，我从小过的也是朝夕不宁、动荡不定的兵马生活。我和大姐首芳、弟弟学铭幼年丧母，您对家庭和子女虽有抚育照顾之心，却分不出时间照料。虽然我们家现在门前每天都是车水马龙，可我的内心还是孤单空虚。所以我厌烦暴力、动荡，希望安定、和平。我不想像父亲那样做称霸一方的将军，我只希望做一个正直清白的人，过普通人的生活，学习一门知识。我对医学十分喜欢。我也想出国深造，成为一名学者……”
　　“他妈拉个巴子！”
　　学良正说得起劲，冷不防父亲一拍桌子喝斥一声，吓得浑身一抖，话头立刻噎住了。
　　张作霖站起身来，在厅中来回走动了好一会儿，才强压住火气，婉声对学良说：“小六子，你是越念书越糊涂啊！当今这个世道，就得有枪刀，有势力；要是没有你爹的二十七师，你和七个弟弟、两个姐妹成天吃香的、喝辣的、上学念书……什么都玩儿完！我戎马一生，脑袋掖裤腰带上干，费尽心机手段，才有了咱家现在这个模祥。你是长子，是我最喜欢最器重的孩子。我的事业，我的一切一切，都等着你去继承，你怎么能说出这样没出息的话？你当什么学者、郎中？那全是胡扯王八蛋！你就得像爹这样，眼睛一瞪，说一不二！我明白告诉你：我张作霖的儿子绝不能是软拉巴叉的虫，绝不能是任人怎么捏咕怎么是的泥人、面团，而必须要成为闯荡天下的虎！成为呼风唤雨的龙！你过去说过崇拜岳飞、文天祥，还以意大利建国三杰之一的什么加里波第将军、英国海战殉国的什么纳尔逊将军为楷模，这远远不够！小六子，这句话你要结结实实地记在心坎上——大丈夫人生一世，要宁为鸡头，不当凤尾！你应该以大唐朝的李世民和现在的日本裕仁天皇为榜样，做他们那样的人！咱中国有句老话：皇帝轮流做，今日到我家。我早看透了：袁世凯那个老东西早不行了；孙大炮在南方闹腾得挺欢，可人马刀枪还不行；曹锟、段祺瑞、冯国璋人称三只虎，依我看，充其量就是三条看家狗，谁也成不了龙。虽然现在取消帝制，不叫皇帝，可在中国说了算，那就是不叫皇帝的皇帝！小六子，这个事我从来没跟你说过——你知道你爹为啥能有现在奉天督军兼高官的地位？咱们老张家能有现在的荣耀？——你爷爷张有财被无赖王二踢死后，让乡人埋在一处乱荒岗子上；前年我回海城老家省亲，有一位看风水极灵的老先生告诉我：你爷爷埋的地方是条龙脉！张家后代日后还有大发展！这个事你记心里就行了，要拉屎攥拳头，暗使劲！往后我有归西那一天，陵地一定要好好选；要选大关东风水最好的地方，保佑咱们张家子孙世代兴隆，人才不穷！”
　　听了父亲这一席话，学良心中明白：自己这一生，只能按父亲安排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道路走了。虽然他心中不愿意，可他是个大孝子，不能忤逆父亲的旨意。
　　张家父子的谈话，德双在厅外听了个大概。他对张家父子很崇拜。自己的父亲和二哥在黑山救过张作霖的命，这事德双一直压在心底，也不想让张大帅知道。
　　该给大帅和学良的茶杯续水了，大帅的卫士有点愉懒，央求德双替他们一次。德双不能推迟，便提着茶壶进了里厅。他小心翼翼地给两个杯子续上水，刚想转身走，不料大帅发话了：“小六子，听说你在千山收了个会武功的人，就是这个小子吧？”
　　学良点头称是，忙让德双正式见过大帅。德双放下茶壶，以标准的军人姿势敬礼。张作霖上上下下把德双好一阵儿打量，面露喜欢之色，问道：“哪里人啊？”
　　德双回答了。张作霖一听，更高兴了：“哈，咱们还是半拉老乡呢！河东、河西一带，我过去可没少跑过，那地方的人挺忠厚老实的。你说——你竟会什么武功啊？给我演示演示。”张作霖来了兴致。
　　德双为难了，不知该怎么做好。学良微笑着鼓励他：“厅里地方狭小，你就与大帅的卫士比试比试‘拔大葱’吧！”
　　“拔大葱”就是一人抱一人的腰，看谁能把谁拔起来。学良见过德双跟别的卫士比过，心中有底，所以才出了这个主意。
　　大帅的两个卫士被唤进来。这两个人长得都很棒，武功枪法也都有两下子，不然也到不了大帅身边。德双先是一个对一个地跟他们拔，每次都是德双胜。只见德双蹲着马步，屁股下坠，上身挺直，只用一只手去挟对手的腰。对手弯着腰，用两只手使劲抱德双，怎么拔也拔不起来；德双身子往后一仰，屁股往下一坐，胳臂轻轻一较劲，就把对手拎起来了。接连几次，德双都胜。张作霖看得高兴，让两个卫兵一起上，德双一手挟一个，还是把他们拔起来了。
　　“哈哈哈，他妈拉个巴子——老母猪头上供——俩不抵一个！你们这两个笨蛋——这里面有巧劲！你们不会使，这个冯小子就会。所以呀，干什么事不能只用蛮力，更要用巧力，你说对不对——学良？”
　　“对。”学良老老实实回答。
　　张作霖站起身，踱到德双面前，对比他高出一个头的德双仔细打量；又伸出手在德双胳膊上、肩胛上一阵捏咕，然后用拳头在德双胸脯上使劲敲了两下，笑着说：“嗯，小牤牛一样，真是块好料。这么的吧——让这小子跟着我，我再调教调教——兴许日后能有点出息。怎么样——小六子——舍得吗？”
　　学良着实有点舍不得，可又不能违背父亲；加之考虑父亲树大招风，虽然现在不用亲自上阵冲冲杀杀，可危险也非常多，身边必须有可靠、得力的人保护，所以学良痛快点头同意了。过后，他又把德双叫到自己面前，对他好生教导一番：自己父亲的脾气、特性怎样；在他身边应该怎么怎么做……
　　就这样，德双到了张作霖身边，成了一名贴身马弁。由于事事谨慎，德双深受张作霖喜欢，走到哪儿带到哪儿。
　　一晃到了第二年五月底，日本关东都督中村雄次郎在大连呆腻了，要到沈阳访问。张作霖早对这个头顶上的“太上皇”烦得不行，可又不能不硬着头皮虚与周旋。老鬼子到的那天，张作霖和拜把子兄弟汤玉麟、汤二虎分乘五辆马车到火车站迎接。同老鬼子会见完毕，张作霖乘车回返。张作霖一生胆大包天，可处事极为机警。他坐的车来时走在第二位，回去时，他暗中吩咐德双——车走第三位。五辆俄式大马车耀武扬威，在奉天街里穿行。可走到中街附近小西门里，突然从一栋楼里扔出两颗炸弹！第一颗扔在头辆车上，把一帮人马炸得血肉横飞；第二顆炸弹扔在第二辆车前，把几匹马炸倒了，弹片崩到车厢里，把汤二虎的胳膊炸得鲜血直流。张作霖乘的第三辆车没炸着，可马吓毛了，咴咴乱叫乱跳，几匹马的套绳搅成一团，车一步走不了。这时若是楼上再扔下一颗炸弹，张作霖就得上西天。情况万分危急！张作霖急得不行，要过德双手中的枪，向楼上当当打了两枪。德双急中生智，喊声：“大帅快下车！”他一只手扶着张作霖，一只手从里腰间拔出一把带红缨的匕首。这把匕首雪亮锋快，德双用它连割断四根套绳，又挑开马兜肚和夹板绳。两匹大马得了自由。德双扶张作霖骑一匹跑在前面，自己骑一匹紧跟在后面。张作霖早年当过兽医，更兼胡匪生涯，马上功夫极精；德双在家跟大哥德禄种地时骑过没鞍子马，到奉天军营中学良又刻意让他练过马术，虽不太精，但也算可以。两匹马箭一般飞跑。张作霖极精，专拣小胡同跑。德双又想起了什么，催马赶上张作霖。两马并头时，德双脱下自己的士兵服，扔给张作霖，喊道：“大帅，快把你的上衣脱给我！”
　　张作霖心中暗暗喝了一句：“心眼儿够用的好小伙子！”随即飞快地把自己的将军服脱给德双。两人换了衣服，德双跑在了前面。转眼之间，他们飞马跑到了大西门里。眼看着要到军署大门了，没想到从图书馆里又飞出一颗炸弹来！这颗炸弹直投到第一匹马前。这匹马一惊前蹄高高跃起，把德双一下子掀出老远，随即炸弹轰地响了，这匹马顿时毙命，一片血肉狼藉！张作霖的马在后面有三丈多远，爆炸的气浪把他的帽子吹飞了，但没伤着一根头发。张作霖惊惧中望了一眼倒地的德双，心想：“这小伙子完了！”没想到德双一个鲤鱼打挺跃起来，用匕首在张作霖马的后臀上扎了一刀，这马痛得咴咴地大叫，箭一般把张作霖驮进军署大门。张作霖跳下马来，对围上来的军士们狂喊：“快去抓刺客！快去救小冯子!”
　　不大工夫，德双被架进军署大门。张作霖赶快上去细细察看：万幸——只是一条大腿被弹片削去一块皮，一只胳膊受伤。德双一只手还握着那把匕首。张作霖一见，眼睛一亮，立刻接过来仔仔细细端详。看着看着，他发话了——“小冯子，这匕首你是从哪儿得的？”
　　德双不得不如实回答：“大帅，这匕首是您的！当年在黑山，我爹我二哥遇到过您，您留下这件念心的东西！”
　　“对！我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一档子事！”张作霖一拍大腿，“好啊——当年你爹救了我一命，今儿个你又救了我一命！你爹你二哥他们……”
　　德双简单说了父兄遇难的事，张作霖一阵唏嘘。这时医官来给德双包扎。张作霖嘱咐医官：“好好给小冯子治伤！出一点差错，看我不揭了你们的皮!”
　　德双忙问：“大帅您伤着没?”
　　“没啥!”张作霖仰天大笑：“我张作霖福大命大造化大，想害我，没门儿！前年包瞎子给我算命，说我有挨炸之灾，没想到应了今日！这大灾过去了，以后就没事了，哈哈！”
　　这时外出搜査的人回来报告，说大西边门的刺客不知去向；小西门里的刺客被自己扔的炸弹的弹片削了脑袋，一命呜呼了；头部面部血肉一片，没法辨认，可从脚型上看像是日本人！
　　张作霖一听，脸顿时阴得吓人。他冷笑两声，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小鬼子，小鼻子，开始算计老子了！”
　　这时门卫报告：“日本铁路守备队派人来慰问大帅！”
　　张作霖见了来人——一个矮胖的日本军官。这人很有礼貌地敬了一个军礼，一口中国话很流利：“中村大将军让我致意张督军！所幸有惊无险，可贺、可贺。”
　　“哪里，哪里，应该说无惊无险。”张作霖哈哈大笑，又说道：“我张作霖这颗脑袋可不会轻易搬家。瞎子算命说我有三灾六难，可到时又有能人相助，逢凶化吉。”
　　日本军官也干笑两声，又进言道：“以后张督军外出，坐我们日本铁路的车，保证大大地安全。”
　　又说了些客套话，日本人告辞了。
　　张作霖换了衣服，又让人把德双扶来。德双右腿、右胳膊上缠了绷带，进厅后举着左手要给张作霖敬礼。张作霖赶忙从太师椅上蹦过来，一把拉住德双的那只好手，连连说：“免了，免了。以后你进我屋，一不用报告，二不用敬礼。来人——”
　　张作霖一声喊，两个卫士从另一个门走出，一个端着一盘子大洋，一个端着几匹绸缎。张作霖满面春风地说：“小冯子，从今天起，你就是督军署副卫队长！但你先不忙着当班，先把伤养好。我给你一个月假，回老家看看老人。这三百块大洋，你先花着；这几匹布给你的母亲、媳妇做几身衣服。回到老家，代我向你母亲问好。”
　　“大帅……”德双一激动，屈膝要跪倒。张作霖一把拉住他，德双眼泪就下来了，滴到了张作霖手上。“大帅，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冯德双这辈子生是大帅人，死是大帅鬼，永远不离开您老人家……”
　　“哎——滴水之恩涌泉相报这句话应该我说。当年没有你的父兄在黑山救我，我早让‘王大哨’那帮兔崽子碎尸万段了；今儿要是没有你护卫我，我也兴许炸成血葫芦了，还当什么奉天督军？大丈夫横行天下，讲的就是一个义字。我张作霖晚生了一千八百年，不然我就是刘备、关云长、张飞。我成气候后，当年凡是对我有恩的，我全报！像高坎镇的老常头和新民的老彭头。我奉行的一句话：报恩不报仇。当年在我逃出营口高坎镇时，老常头送给我一头毛驴和一件皮褂子，我现在让他成为高坎首富；当年沙俄大鼻子狗腿子金大马棒追杀我，新民老彭头让我在酒缸里面把身藏，这咱我让他的儿子彭贤当了我的账房总管。当年与我有仇的，吵过架、骂过我、打过我的人，我也不计较。君子不计小人仇；让韩信钻裤裆的那个人，韩信衣锦还乡时还赏他个小官当呢！但君子不计小人仇，可要提防小人；宁与君子相骂，不与小人结怨……”
　　张作霖今天特高兴，滔滔不绝地讲了这一大篇话。
　　德双深深折服，心中暗忖：这大人物就是与众不同，宰相肚里能撑船；自己真得好好学啊！
　　德双临离开时，张作霖又叫住他，告诉他：“小冯子，现今天下大乱，群雄并起，得人才者得天下啊！我在辽河两岸起的家，知道辽河两岸忠诚厚道的人挺多。你回老家后，多留些心眼儿，为我物色有用的人才，看中了可以带回来，壮大咱们的人马刀枪。”
　　德双立正回答，激动万分地告别了张大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