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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明厚在村头站着，大概半小时之后，林世芳垂头丧气地返了回来，竟然没有追到人，大家猜测林世清坐凌晨那班车走了。
果然是个犟种，打定主意九头牛都拉不回，杨明厚暗自唏嘘，作势安慰了几句。
林世芳回到家，把猜测告诉了父母，林高岸当即摇摇欲坠，一副生无可恋模样，一家人吓得又喊又叫，好一通折腾，总算没事了，但林高岸却情绪低落，冷着脸谁也不搭理，尤其是对老婆，更没有一丝的好颜色。
老林婆也知道自己捅了大篓子，一声也不敢出。
这几天没了贾村，义和屯装病也得干活，每天挺着肚子忙碌，一双解放脚肿得一按一个水坑，可遭罪了，她开始后悔了，早知如今，她前面就该伸把手帮帮妯娌，局面不会这样僵，大家日子都好过。
家里气氛太压抑，林高岸便背着手走出来找林全胜。
没想到林全胜去菜园子了，反正就在村口，林高岸又追了过去。
还没到地头，就看到水车上拴着一头小毛驴，汩汩的水流从水渠流进了油菜田。
林全胜背着双手站在井台前，看到林高岸，挥了挥手。
林高岸走过去：“你怎么亲自来地里干活了？”
“呵呵，我怎么就不能亲自浇地？你不也常常干活儿？”
“咦，这片地怎么也浇过水？天还冷，你要种什么？”林高岸伸手比划了一下，“离清明节还有好两个月呢。”
“韭菜地，清明前能长一茬的。”
“那也有些早吧？”
林全胜指了指地上一大卷的麦秸帘子：“太阳出来了就揭开，晚上来盖上，应该不会冻坏的，可以早点吃上，我就爱吃韭菜包子。”
林高岸走近了，看到地上有个布袋子，里面装着白色的粉末，很像细盐，但他确定肯定不是，便不解地看过去。
林全胜笑了一下，解释道：“化肥，日本人的东西，你忘了？他们去年逼着咱们撒到地里。”
“哼，你相信鬼子的话？这东西要是能增产，地里都能长出人来。去年世芳拿回了两袋子，都让我给扔了。”
林高岸一听，顿足不迭：“我说老弟，这你可孤陋寡闻啊，我听王家老大说，这是化工产品，下到地里增产增收，十分灵验的。”
“你是说，王熙吗？他不疯了吗？”
林全胜叹息了一声：“他的病时好时坏。唉，多好的一个人，见多识广，还不摆架子，医术又好，那些挨千刀的，把人祸害了。”
林高岸也叹息了一声：“你觉得王熙说得对？”
“嗯，王熙不犯病的时候，说话还是很有道理的。”林全胜说完，有些疑惑地看着林高岸，“你那老大也去了京城读书，都不给你念叨什么科学？”
林高岸现在听不得人提到大儿子，想起来他就恨不能把那臭婆娘一巴掌打死，大儿子今年回到家，一天消停日子都没过，更没有和自己这个当老子的在一起好好聊聊，每天，那死老婆子就骂骂咧咧，怎么看都觉得老大夫妻俩不顺眼，本来大儿子就话少，这下更跟个没嘴葫芦一般，和自己都相对无言。
林全胜见林高岸的脸色不好，还很奇怪，他还不知道林世清带着媳妇跑路的事儿，还以为林高岸对儿子搬到祠堂有意见，就劝了一句：“哪怕是娶了媳妇，那也是个孩子，他有什么错，咱们打也打得，骂也骂得，千万不要往心里去。”
林高岸眼圈都红了，是啊，哪怕孩子八十岁，那也是自己的儿，自己不能眼看着他和媳妇在外面漂泊受苦，无依无靠。
“你忙，我回去了。”林高岸说完，转身就走，把林全胜弄的一头雾水，不知道怎么回事。
林高岸回到家里，就开始收拾东西，要给儿子送钱去。
义和屯和老林婆都在家，老林婆和丈夫赌气，看也不看林高岸，义和屯就不一样了，看到公公收拾了半箱子银元，足有二百块，嘟嘟囔囔要送到京城给老大花，心里可就不美气了，别人都说，林世清读书好，是这个家的荣耀，也是这个家的希望，但她却不这么认为，亲兄弟明算账，老大本事大，挣钱了自己也花不上，反而现在花钱太多，将来分家时自己可就拿得少了。
可是，这个家就是林高岸的，他愿意把钱给谁就给谁，她一个小辈，还是个女人，根本没有说话的资格，怎么办？义和屯眼睛转了又转，盯上了在院子晒太阳的老太太，她急忙在厨房做了一碗鸡蛋醪糟，端给婆婆：“妈，趁热喝点，这几天苦了你了。”
老林婆顿时老泪纵横，自从贾村进门，她就有了发泄的对象，每天想怎么骂就怎么骂，根本想不到儿子竟然会反抗，而且，还用这样打脸的方式让她丢人，死老头儿竟然也给她板难看。
十四那天，她给闺女送灯，向女儿诉说，没想到连亲生的女儿都说她不对，对媳妇太刻薄，天哪，当年，她的婆婆比她刻薄百倍，怎么就没有一个人为她出头，为她说句话？所有人都不向着她，都看她不顺眼，啊啊，她怎么就这么命苦？什么错都是她的，什么好都是别人的？
“妈，爹爹要给大哥送钱，这兵荒马乱的，若是有个万一，可怎么得了？”义和屯满脸都是忧色，“爹爹身体又不好，提那么重的箱子，能撑得住吗？”
老林婆一听，也顾不得哭了，怔怔地看着义和屯，义和屯吓得手足无措，唯恐婆婆看穿自己的心思。
老林婆发了会儿呆，自言自语道：“你爹还是这个家的顶梁柱呢，没有他，我更要被那小××欺辱了。”她忽然站起来，小脚迈得飞快，掀开棉门帘进去了。
义和屯听到婆婆在屋里声竭力嘶地哭起来，赶紧溜进厨房，做出一副忙碌模样。
老林婆也不是没脑子，她知道丈夫吃软不吃硬，进屋后，也不管老头虎着脸不搭理她，厚着脸皮先道歉，看到老头的脸色缓和，她就地跪下，抱着老头的腿就哭起来，絮絮叨叨地诉说自己这些年的不容易。
林高岸的心一下子就软了，是的，当年老婆嫁过来，正是他最弱的时候，本家的人都在算计他，欺负他，为了重振家业，她跟着他吃了很多苦，大冬天，半夜里起来做豆腐，做完豆腐做豆芽，本来一双白皙的手，冻得胡萝卜一般，上面还满是裂口……
“我们吃了那么多苦，现在老了，身体也垮了，还能享几天福啊？他爹，如今这兵荒马乱的不太平，你可不能出远门儿，你要是有个万一，这一家子可怎么过？你和世清儿不一样，他是洋学生，连日本人见他都要客气一些，他若是在外面没钱花，你写信让他回来取，我保住不拦着，你不能出去……”。
老林婆又哭又闹，林世芳回来也不停地劝说，林高岸心里犹豫了，毕竟，他活到四十多，最远也不过是去过运城，西安离这儿也就三四百里路，他都没去过，更别说太原府了，北平，那是多遥远的存在啊……
林家从腊月里开始闹腾，到现在都一个月了，林高岸心气不顺，又担心大儿子，第二天就起了烧，躺床上了，北平之行，就此搁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