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屠天

　　随着落子的越来越多，情势很快便呈现出了一片倒的情势，二人的胶着也逐渐演变成了你追我赶的局面。从棋局初开，黄九章便被送出了一个上风，继而，黄九章凭借着自己巧妙的记棋之法稳扎稳打，几乎步步为营。从第六十三手开始，黄九章大势所在，开始了不断地帖子追杀，而唐隐倒是好像有意避讳，不断拾子潜逃。
　　一旁观棋的吴铎自幼便与与黄九章交好，自然对这个九宫八卦法极为熟识。他心里默默地打着腹稿，神色里充满了也发出了同样的困惑。
　　且不说吴铎，只要是稍微懂一些棋的人便也看出，黄九章已经大龙在手，而反观唐隐的黑棋宛如一滩死水中，全局竟然没有一个龙眼。不对，全局都是眼，只不过都是死眼罢了，全无用处，更何况还让出五子的先机，接下来恐怕不出十步，便要斩尽杀绝，锁定胜局了。
　　也不知道唐隐究竟在挣扎什么。若是他的话，恐怕早早就弃子投降了。
　　不知不觉中，黄九章已经下至第一百三十三手，提子十八目，而唐隐下到了第一百三十四手，仍然一子未提。
　　只是，黄九章心里却越下越是忐忑，他从未见过如此蹊跷的棋路，唐隐本就是一片死局，可他偏偏却将自己的棋往死里下。然而更让他担忧的是，明明自己形势一片大好，却始终扼不住唐隐的咽喉。
　　他看着唐隐，他的神情总是那么轻松。
　　唐隐脸色越松，黄九章的心头便越紧。
　　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黄九章看着唐隐，咬牙道：“唐兄，你如此自暴自弃，那我也就不管你了，第一百三十手，巽六六，斩你三元。”
　　这一子的落下，便好似乱军之中忽而挺出一根长枪，锋芒乍现，将方才所布下的杀机通通凝结，聚势而出，将万军从中取上将首级。
　　吴铎心底里禁不住一声惊叹：“好棋。”
　　就连唐隐顿时放下了酒囊，愣了半响，却不知是不是被这杀气所吓。
　　“黄兄还真是把人往死里逼啊，这一招，够阴，够重，够结实。”唐隐连啸三生，语气里充满了凝重的意味。只不过，过了一会儿，却在蓦然间是失声笑了起来。
　　“只不过，黄兄想要用这招尾龙势来收我，还是欠些火候的。”
　　“你说什么？”黄九章脸色凝固，原本还自信的目光顿然涣散，乍现出一派吃惊之色。令他吃惊的倒不是唐隐对于他的漠视，而是唐隐居然一下便报出了这一招的名字。
　　这样一来，他先前所有的担心都将化为了泡影。唐隐并不是不会下棋，相反，他的棋艺怕是已经高到了无人之境。
　　毕竟，他所苦心谋诣的这一招，用了六个假眼，十六个暗棋作为掩护，即便是正常的对局，也未必能瞧得出来。
　　唐隐神色悠然，便好似黄九章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掌握之中。继而，他细细綴了一口酒，拧着酒囊笑道：“那么，且看我这一招，元七四，应龙劫。”
　　唐隐目光缓慢地凝聚起来，声音平缓而有力。一子在冥冥中落下，空灵里弥散的雪花也恍若停滞，耳畔，忽忽的风声也骤然停歇。
　　黄九章眸光一淡，顿时陷入了木然。
　　这本是一局无声的盲棋，但是在这呼啸的猎猎狂风之中，他却仿佛听到了唐隐这一子落下，与棋盘碰擦发出的清脆的撞击声，这一声，幽远而弥长，在他的脑海里划出了一道深刻的痕迹。
　　便如同一滴水滴入了一汪平滑的湖面，泛起了一丝几不可见的涟漪，随即涟漪却越卷越大，越涌越深，在湖面上掀起了滔天的巨浪。而他，黄九章，置身在这风浪中央，显得如此渺小而无力，他能做的，只能眼见着自己被这巨浪吞没。
　　在冷冽的风中，黄九章的额角处，居然淌出了一丝细密的汗流。
　　在半晌愣神之中，黄九章终于磨了磨嘴皮，难以置信地发出了一声低吟：“居然活了！”
　　吴铎好似还没看出其中玄妙，在他的眼界里，黄九章已经兵临城下，只待最后这摧枯拉朽的致命一击。
　　只要再两步，黄九章的子落到了“坤四六”的地方，便截住了唐隐的脉搏，继而，回填“艮三五”，堵住唐隐的去路，届时唐隐将无从着手，只能拼命的挣扎。
　　只需两步，足矣。
　　然而，黄九章却迟迟不肯继续下子，他转眼瞧着唐隐，但觉他的目光里充满了自负、戏虐以及讥诮。
　　或许这只是一种错觉。
　　黄九章忽然抽身站了起来，怔怔而问：“你究竟看到了多远？”
　　唐隐玩味般笑道：“我什么都没看，我只是看到了你而已。”
　　“什么？”黄九章神色一顿，蹙眉愣是思忖了半晌。继而，他垂下了双手，有心无力地叹了口气：“我输了！”
　　唐隐微一拱手：“黄兄，承让了。”
　　“这……”
　　吴铎愣是瞪大了眼睛，好像是听到了一件极不可能的事情，惊呼一声：“这，怎么可能？”
　　他急急地看向黄九章，道：“老三，你莫要玩笑，这棋局明明你赢了，你只需要再填两步，唐兄是必然无法招架的。”
　　黄九章却是一声冷笑，摇了摇头道：“老二，你只看到了我的两步回杀，却没发现，黑棋只需一步“坎三三”便能盘活全局，届时，黑棋化成了一个利刃，回头咬住我的大龙七寸，而我又能何为？”说着，他把目光瞧向了唐隐：“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唐兄的这一招，是借自于前朝棋圣不凡大师的一招，名为屠天势。”
　　“屠、天、势。”
　　吴铎有些似懂非懂，可当他顺着黄九章的思路想了下去，脸色骤然惊变，果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
　　如果真如黄九章所言，唐隐下一手填在了坎三三的位置上，那么，全局看起来有二十多个死眼，居然能凭借这一子的串联一招被盘成活眼，接下来，整个棋盘处处是陷阱，处处是玄机，一切都将在唐隐的掌控之中，无论黄九章如何走子，都会成为他的的囊中之物。
　　一切，看似无心地布局，看似无脑地回避，看似无力地挣扎。实则，从一开始便进行了一场惊天的谋局，正如黄九章所问。
　　--你究竟看到了多远。
　　这一刻，他的脑海里嗡嗡作响，大概是终于弄清了，刚才黄九章说的“活了”二字真正的含义。
　　然而，唐隐却是不慌不忙地道：“黄兄好眼力，这一招，的确是屠天势。不过黄兄也是够厉害的，即便是与我下一手盲棋，还能起手五子相生，并在明面上布局星云势，再以戮仙势打掩，暗中还藏着一道神龙咬尾，布下了这连环三套的局中之局，简直是杀人于无形啊！”
　　黄九章尴尬地笑了笑：“再厉害的布局，也被唐兄给一眼看穿了啊。”
　　唐隐摇了摇头，不以为然地道：“光是看穿，还是没用的，能破之才为上道。”说罢，他眉目流转地看着黄九章，若有深意地说道：
　　“说起来，黄兄这一局，输地却是有些可惜了。”
　　黄九章哦地一声，为之一愣，躬身作了一揖，道：“愿闻其详。”
　　唐隐笑道：“先前的第八十五手，你的这一手“坎三二”下的本是极好的，只不过一次圈杀之后，你没有选择乘胜追杀，而是保守地选择了下了一手震一六，为自己铺了一道后路。如果你下在了‘艮三五’这个位置的话，恐怕真的就把我逼上了死路。”
　　在唐隐的悉心提点之下，黄九章的脸色也越来越僵，的确，唐隐一语中的，一下便切中了全局的要害所在。只是，那个时候，他并非没有考虑下在艮三五这一招，然而
　　--他却在唐隐那轻松而淡然的眸光中，选择了后者。
　　唐隐眉目调笑地道：“你可知，你输在了哪里？”
　　黄九章眉梢微耸，似是有些不甘心地道：“不正是方才唐兄所言？”
　　唐隐却摇了摇头：“我方才只不过是讲了一局棋而已，但今后倘若你我再弈，你还是会输。”说着，他侧首望向了黄九章，眼眸深深地眯起，意味深长地道：“因为，我是在和人下棋，却不是和棋下棋。”
　　黄九章脸色忽的一白，只觉得心中猛地被敲击了一下。他深思其意，却又在匆匆之下，想起了方才唐隐的一句话。
　　--“我什么都没看，我只是看到了你而已。”
　　黄九章微微一愣，好似才有些醒悟过来，转而却苦笑了一声：“看来，唐兄是早已料定了，我不会下出这一个艮三五，故而才会心安理得的入了我的套，却能反布迷阵，‘将我一军’。”
　　唐隐没有应答，只是笑饮一口酒，一脸赞赏地看着黄九章。
　　他的酒囊中，好似有着怎么喝都喝不完的酒。
　　黄九章一时慨然，眸子里尽是拜服之色：“黄某此番，输的心服口服。”
　　他的这个输字，同样也不仅仅指的这道棋局。
　　这时，唐隐扬天一笑，忽而极富趣味地朝黄九章投来一道目光：“不可否认，你黄九章天资聪颖，神思敏捷，且善观颜色、布阵局。在唐某人生平遇见的人中，也只有北凉的洛春秋能与你一较高下。如果放在我等同龄人中，纵然是有着‘南才子’之誉的秦天洵也要弱你三分。”
　　唐隐一番话下来，这边黄九章恍若还沉寂刚才的意味之中，吴铎倒是当先吃了一惊。
　　没想到唐隐就算是赢了棋也能给黄九章如此之高的评价。
　　“南才子”秦天洵，可是与“北状元”梅灵雁并称为百年来不世出的奇才。“北状元”梅灵雁暂且不提，而秦天洵那一年年仅十四，便在在燕山南麓的一处凉亭里，与当今三大名棋国手同时对弈，并大获全胜。尤其是在与将棋国手霍宜修的一战之中，以一招“兵马乱”后发而至，杀得霍宜修当场吐血暴毙。不过说起来，最近几年秦天洵好似莫名地消失了踪迹，凡间有传，他是认为自己修行不够，自己跑到一个没有人知道的地方清修去了。这暂且也不再提。
　　然而，若是论到洛春秋这个人物，吴铎由衷地深叹了一口凉气。
　　如果说，秦天洵与梅灵雁因为没有如今天下暂无战事，而少了成名的机会，而北凉兵圣洛春秋那可是真真正正可被称之为谋士的人。
　　谋士，不仅谋人、谋兵，更能谋天下。
　　没有人和洛春秋下过棋，所以，洛春秋的棋力迄今为止始终是个迷。然而，所有人都知道，在四十年前，北凉还只是中原月明国的一个藩属小国，每年还要依靠着觐见纳贡才得谋得一时之息，而就在这忽忽这几十年间，北凉兴武强兵，励精图治，国力蒸蒸而上，仅仅用了十年被统御了北方二十八草原部落，自成一国，而如今，俨然已有即刻南下之趋势。
　　这一切的变化，只因为北凉出了个洛春秋。
　　然而，近些年来，北凉一直迟迟不动的原因便在于，洛春秋在一夜之间也消失了踪迹。坊间早有传闻，洛春秋因为功高盖主，被武帝慕容云霄所杀。也有人说，洛春秋年岁迟暮，选了一处深山隐居，从此不问人间事，更有人说，洛春秋早已登凡入神，羽化成仙。一时间，众说纷纭，难辨真假。
　　但，洛春秋的传奇轶事却一直刻在了人们的心中。
　　北凉国圣，名不虚传。
　　只是，唐隐不仅仅见过洛春秋，更将黄九章拉到了洛春秋这样一个高度。
　　但吴铎却清楚，这绝不是虚伪的捧杀。
　　转而，唐隐却有些遗憾地道：“只不过，若是黄兄你真的对上了洛春秋，却是必输无疑的。”
　　黄九章神色一顿，便听到唐隐一语道破玄机。
　　“你万事俱备，却独独缺了个狠字！”
　　在黄九章的默不作声中，唐隐目光直视，有如列数条条罪状一般，毫不留情地说道：“你做人随和且无戾，做事谨慎且无断，目光浅视且无争。说句难听的，你便是胸有杀人之策，却无杀人之胆。便如从刚才你落的一子，看似是顾全了后局，却给了我一次喘息的机会。这一招子的下错，便错失了整一局的良机。”唐隐神色一凝，振振有词地说道：“殊不知，战场对阵，尔虞我诈，对敌人稍微的仁慈，便是对自己的残忍，只要你错行一招，便会置自己的同道兄弟于死地。”
　　唐隐几乎每说一个字，黄九章的头便低上一分。
　　唐隐讥讽地瞧着黄九章，笑道：“怎么，连争都不敢跟我争一下？”
　　黄九章微微讪笑，倒是有些无奈地说道：“可是，我从没想过自己去上什么战场，也无意做什么军师，只想同我两位兄弟和我家娘子这一辈子就这么安安分分地过完，至于你我之间的对弈，也不过只是闲暇之时的切磋，从一开始，我也没有抱着赢的打算。”
　　唐隐目光微瞪，反问道：“你就这么不思进取吗？”
　　“这……”黄九章嘴角抽拉一下，只觉得在唐隐的咄咄逼人之下，自己深陷囹圄，连呼吸都觉得困难。
　　这时，唐隐目光深邃地瞧着黄九章，意境犹深地叹了一声说道：“你可知，从你跟着我踏入栖云镇的那一刻起，你便再也逃脱不了这一步，战场，终将有一天会到来。”
　　黄九章神色一窒，一时不知所措。
　　接着，唐千问淡笑了一声，意味深长地说道：“你可知，我是对你寄予厚望的！”说完，便起身站了起来，兀自背着双手，从屋顶跳了下去。
　　黄九章怔怔的看着唐隐的背影，喉咙里一哑，竟是有些说不出话来。
　　吴铎站在一旁，瞧着黄九章的模样，不禁安慰道：“老三，唐兄说的话，可能是有点重了，你也别太在意。”
　　忽而，黄九章好似悟到了什么，蓦地笑了起来：“老二，你想多了，我这么一个不思进取的了，又怎么会生气难过？”说着，却向吴铎投来了一副埋怨的眼神：“说起来，老二，我跟你在一起了二十多年，你却还不如一个才认识了几天的唐隐了解我……你惭不惭愧？”
　　“额……”吴铎一惊，竟没料到黄九章会这么说。
　　正当吴铎陷入微愣，黄九章摇了摇头，自言自语起来：“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啊。老二，走吧！”
　　吴铎蹙眉而问：“走？去哪里？要不去看看老四去？”
　　黄九章嘿嘿笑道：“算了，我也要变得狠一点了，老四嘛，让他死活去吧！”
　　“这……”
　　“好了，好了，我还是在去研究研究棋道吧，还真是第一次被人杀的这么惨的。”说着，也悻悻然地跃下了屋顶。
　　吴铎饶有兴致的看着黄九章，心中却不由得生出一个想法
　　——不知道他唐隐对自己又有什么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