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
关灯 护眼
小说巴士 / 秦汉星空 / 第十一章 南稷学馆 2

第十一章 南稷学馆 2

章节出错了,点此刷新,刷新后小编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稍后再试。

  “吴骏,先了了我们之间的恩怨再说!”丁会话音刚落,宋子渊便转身冲吴骏喊了起来,丁会已然拦截不及。
  吴骏一看,原来是前日笼寒渡口所见那位小子,一个穷搬运工而已,不耐烦道,“滚,今日小爷专程挑战南稷学馆来的,不与你一般见识,有多远滚多远。”
  “小子哎,我都找你三天了,前日渡口的帐,先算清了再说。”不待吴骏搭话,转身望向卫夫子抱拳说道,“在下乃笼寒渡担山帮宋子渊,此人前日辱骂在下,鞭笞本帮帮主,帮主仁厚,为众兄弟生计着想不与此人计较,但是在下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借此机会向此人讨个说法,在下与此人结怨在前,恐怕弘字辈大师一会儿把此人打废了,在下再出手就有趁人之危之嫌,请南稷学馆诸位先生多多担待。”
  宋子渊既然已经打定主意搅局,便没想以南稷学馆弟子的身份出现,当然胜了更好,即便自己败了,也与南稷学馆无关。倘若以丁会弟子的身份登台,败了,便不仅仅是自家颜面的问题了。
  他站出来,并非因为当日所受的那点气,而是在即将离开荷叶湖小岛的时,师父陈源所说的那句话——当儒家需要帮助的时候,师父希望自己能够援之以手。
  吴骏已然气急,冷笑一声,“想死还不容易?”他决定先料理了眼前这个穷搬运工再继续挑战南稷学馆不迟。
  “小子,拔剑吧。”吴骏愤怒中竟没注意看宋子渊没有剑。
  “揍你还用得着剑么!”宋子渊晃了晃双拳。他今天并没有佩剑,一直以来,他觉得自己在南稷学馆儒士君子面前佩剑有辱斯文,再者,即使带了剑来,他也不会用剑与吴骏打斗,因为他的太白经天剑法还从没进行过一次实战。
  他更对学而拳有信心,那是火爷一拳一脚地喂出来的。
  听闻此言,吴骏不怒反笑,“哈哈……哈,是不是怕小爷用剑一不小心劈了你,好,小爷就陪你过过拳招,信不信小爷用拳头照样也玩儿死你。”说罢,摘下腰中佩剑,掷与不远处一位老者,正是那日船头随行扈从之一。
  宋子渊丁字步站定,双手平举至胸前,缓缓做了个请的动作,儒家山门拳——学而拳的起手式。
  学而拳流传极广,凡儒家学宫、学院、学馆、学堂均教授此拳法,是儒家弟子晨练或汇演的最基本套路,即使那些只习文不练武的弟子也要求学习这套拳法,就为强身健体,故而早就流传到儒家门墙之外,就像军队中的群体拳一样,在都会乡野晨曦中或月光下常有成群的孩子或老人在练学而拳。
  宋子渊经常来南稷学馆送菜米粮油,这几日又在厨房拉风箱,自然有人认识他,他刚出面时,一些年轻弟子心中顿觉轻松,终于有人出头了,待看清是来学馆送菜的那位少年时,刚放下的心倏一下又提了起来,看到他摆出学而拳起手式架式后,很多人已经开始觉得尴尬。
  这就像东海龙宫与人斗宝,一出手却拿出了一枚货真价实的天圆地方秦半两,即便是那龙宫的虾兵蟹将都会觉得不好意思。
  连丁会苦笑一声,这小子说的竟然是真的……学过学而拳。
  吴骏看到宋子渊的拳架,差点笑了。
  挥手一拳,轻描淡写,他想着还是不要杀人,一拳打晕他即可。
  一拳递出之后,结结实实砸在两只叠在一起的掌背上。
  左手抱着右手,一个标准揖手礼的姿势。
  宋子渊两只胳膊微微一松,又回复原来的姿势,像是根本未曾动过。
  众人均想,吴骏对江如画痛下杀手,对这少年如此手下留情,应是这少年非南稷学馆弟子的原因吧。
  吴骏也有些奇怪,自己拳头砸在那少年的双手之上,刚刚接触,那少年突然双肩一松,双肘内曲下沉,无巧不巧竟然顺势将自己的劲力给卸下了大半,甚至差点带的自身前倾。
  揖手礼的架势,除了双肩是实的,掌、指、肘,全是虚的,且两只胳膊伸出胸前较远,若双肩一松,整个架势便无着力之处。
  拳脚刚猛之力,若击于硬物之上,可裂碑碎石,若击于枯草败絮之上,则力有不逮。
  一拳未奏效,并没有丝毫停顿,双拳齐出,吴骏这次已然灌注了内力,拳风呼啸,速度极快。
  很多人开始为宋子渊担心,这拳头快到你无法躲闪。
  宋子渊并没有躲,而是右手抱拳,左手以掌心覆右手,竟是一个抱拳礼的姿势,并没直接迎向吴骏双拳,而是待双拳堪堪快到自己面门之际,猛然发力上拱,顶在吴骏两只小臂之上。
  吴骏双拳的力量便由直行给这一拱拱成了冲天炮,自然落空。
  宋子渊依然原地未动,揖礼的手势变成了抱拳拱手礼。
  吴骏已不再大意,他已经清楚刚才并非这少年凑巧扛住了自己的拳头。
  第三拳,吴骏缓缓举起拳头,一股强大的气息暮然而生,周遭空气一凝,拳头带着狂暴的破风之声直直击出,地面上的木屑再次被拳风带起,旋风一样飞舞。
  拳头再不是实实在在的拳头,而是一团雄浑的真元,而这次击打的也不是宋子渊身体某个部位,而是他所站立的这处空间。
  拳头未至,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已将宋子渊罩定。
  丁会甚至已经做好出手相救的准备。
  因为宋子渊还年少,一个只学过学而拳的稚子,内力能强到哪儿去?这样的拳势,单凭招数精妙是无法化解的。
  没有人认为这少年能挡下吴骏这一拳,甚至连躲都无法躲开,因为拳架有形,而拳意无形。
  宋子渊没有闪避,反而向前跨出一步,步法由丁歩转为弓步,左右两手化为剑指,叠在一起,双臂徐徐前伸,像一把出鞘之剑。
  有人觉得,像一颗古松,散逸出一枝迎客。
  是的,真的有那么一棵松,长在陡峭的悬崖上,一年四季,千秋百岁,任风雨雷电加身,兀自岿然不动。
  火爷说,当年至圣先师登鲁小东山,登岱而小天下。
  泰山半腰,峭壁陡崖之外,看似毫无生机之地,竟然有棵合抱苍松,长长地斜横出粗壮一枝,若人施长揖之礼迎客之状,圣人呼之为迎客松,笑言,“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
  《论语》学而篇: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得迎客松之意,方知起手式之妙。
  宋子渊调动金丹真元,运至剑指,一道剑意骤然而生,迎向那团雄浑磅礴的拳意。
  泰山半腰的那棵松,在山崖的石缝中不知生长了多少年,无论多么贫瘠的土壤,多么猛烈的风雨,多么狂暴的雷电,都不曾让它有过丝毫动摇,如果草木精魅也可以修行,那么它早已证得大道,没有多少生灵在过往的数千百年里,比它经历过更多天劫,看到过更壮丽的云海。
  那斜横出迎客的一枝,若化剑,定能无坚不摧,因为就这一个剑势,它已凝炼了千百年。
  而此时,宋子渊就是这棵苍松。
  他伸出剑指,神情宁静平和,思无邪。
  剑指如剑,刺进拳意之中。
  一枚尖利的钉子,楔入看似坚实的木板之内。
  吴骏凝成狂涛般的拳意,被剑指刺开一个极小的孔洞,剑指前行,孔洞变大,再前行,孔洞迅速扩大,最后吴骏的拳劲与宋子渊擦身而过,全数轰向虚空,没有一剑刺一丝真元落在宋子渊身上。
  宋子渊身后演武台破碎的木板被拳劲轰起,四下乱飞。
  吴骏一脸的愕然不解,怔怔地站在当场。
  集贤殿门口响起卫夫子的赞叹声,“起手式用到这种境界,快哉,真是快哉!”
  场内儒家弟子不在少数,听闻此言不由齐齐一怔,这真是学而拳的起手式么?怎么没见过?
  “得其意而忘其形,存其神而泯其象,此方为拳剑之精妙者也。”卫夫子又适时补充了一句,似在教化众位懵懂的弟子。
  丁会心中暗自叫声惭愧,怪不得先前不愿做自己的弟子,他自问教不出这样的学而拳。
  宋子渊亦暗自叫声惭愧,心道,我哪里懂那么多,只是那小子这样的打法,之前火爷不知早喂拳喂了我几百次了,况且那小子的真元比起火爷来,简直是萤火之于皓月,应对起来又有何难?
  火爷,本就兵家宗师级别的存在。
  火爷在与他拆解学而拳时,将手势与步法的变幻讲解的清清楚楚。应对吴骏第一拳是起手式原本招数,第二拳便是兵家迎客时抱拳拱手的变化,第三拳,匿其形,存其意,仍是起手迎客。
  骤然拳意又至。
  吴骏不甘心,他不相信对方完全封住自己的攻击,正如他不相信学而拳一样,如果一招一式的攻击不能凑效,那么,快攻呢?
  吴骏的拳意似携裹了漫天风雨,气势逼人,一轮急速的快攻,似巨浪拍岸,伴着轰隆隆的雷鸣之声。
  拳劲所至,压迫的人喘不过气来,围观人群的圈子渐渐扩大了。
  无论吴骏出拳如何快,宋子渊唯有一个起手式。
  当然,不是简简单单原本学而拳的起手式,而是变幻了无数身法、手法与步法的起手式。
  看起来近乎枯燥,甚至有些笨拙的感觉,但就这一个起手式,如铁锁横大江,将无数狂涛骇浪阻隔在堤坝之外。
  就在他身前三尺之内的空间里,水泼不进,针插不透。
  这个起手式,火爷与他拆解了三天,之后,他从没有一天停止过练习于揣摩。
  吴骏比起火爷的真元、速度和招法都有太大差距,虽然内力比自己要稍强,但远不到可以碾压的程度。
  事实上,宋子渊越打越有信心,因为这是他第一次实战,最初还难免拘谨与小意,但随着不停对抗,他的真元随拳意流转越来越灵活,越来越纯熟。
  丹田深处,仿佛有团火燃起,光明而炽烈。
  兵家拳剑,首重气势,气势起时,夺人魂魄,霸道无匹,然而此时吴骏的打法却只剩了蛮横狠厉,哪里还有霸道的气势可言,已迹近市井无赖的无理纠缠。
  吴骏越打越是心惊,他没想到,这个渡口上扛麻包的少年,竟然接下自己那么多拳头,而且半步也未曾退过,应对也越来越得心应手。
  明明他的真元比自己要弱,却表现出如此顽强的对抗力,他这是什么拳法?真的是学而拳么?
  拳风又至,只是这一拳里,似乎再没先前的那种骄傲与自信。
  宋子渊看得清楚,这已经是他第二次使出这招了。
  就是这个时候!宋子渊抱拳双手崩开他的拳头,照定吴骏腰眼,一拳递出。
  集贤殿门口的丁会心中微微一动,这拳,怎么看起来像是一条枪?
  是的,这是枪法,也是宋子渊最熟悉的一拳,也是学而拳第一招,当仁不让!
  防守了这么久,宋子渊一直在等这样的机会,等待吴骏的心神的焦虑和拳意的松懈。
  在学拳之前,宋子渊用以临阵对敌的,原本就是抢。
  在练拳之前,他每天都早起练枪,这一枪,他不知已经刺了几万遍。
  丹田那团光明而炽烈的火,冲出拳头,化为一条枪。
  师父陈源说过,诸子百家之长,皆可取来用之。
  师叔火爷说过,学而拳第一招当仁不让,一拳递出,可以是拳,可以是剑,可以是枪。
  他最熟悉的是枪,所以,这一拳挥出,满满的枪意。
  一往无前的枪意!
  丹田那颗赤金丹所蕴含的能量,尽数凝聚在这一枪里!
  一道极为精纯的真气,刺穿了吴骏的护身软甲,结结实实击在他腰眼上。
  吴骏眼中先是充满惊恐与不可思议的神情,然后眼前一黑,远远地倒飞了起来,像一袋被抛至空中的麻包。
  然后啪一声,像一滩烂泥被甩在数丈远的地上,再也一动不动。
  很多人还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其实就连当事人吴骏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那一拳能打在自己身上。
  场间一时无比寂静。
  有两位老者抢到吴骏身前,查看了一下,应该是发现吴骏并无性命之虞,抬头看了眼宋子渊,没说话。
  没人说话,因为无话可说。
  这担山帮的少年让人无话可说,学而拳更让人无话可说。
  两招,自始至终,他不过才用了学而拳的两招而已!
  在场的来自江南各书院学馆的弟子不为少数,学而拳人人都会,但是把这套拳练到这种境界,任你千变万化,我自岿然不动,没有一人能做到,可这少年偏偏就做到了,这简直是最鲜活的一堂课。
  人群沉默着,都在思考些什么。
  以前,在人们的意识中,修为高的人,都有高深到神鬼难测的拳法,让人防不胜防,用以出奇制胜。像学而拳这样的大路货拳法,大家是不屑一顾的。
  现在很多人意识到,拳法本无高低之分,儒家的山门拳,本就不是什么大路货,是儒家看家的拳法。
  世间各门各派的拳法何止千万,而招数变化无穷更是浩如烟海,一个人穷尽毕生精力也不可能学会其中万一,而临机制敌,也不需要这么多招数,实用的才是最好的,在场很多人都心生此慨。
  卫夫子他们南稷学馆的人也没说话,因为不知说什么。虽然这少年用的是学而拳,但是他自有师承,南稷学馆并不方便把这事全揽过来。卫夫子清楚,在江南,没人能教出少年那样的学而拳,当年在圣贤庄山门,有过一童子以学而拳胜墨家游侠的故事,不过那童子的真实身份,后来大家都知道了,是现在的圣贤庄二师兄,宋子渊的师承,绝非泛泛之辈。
  但联想到吴骏的背景,心中还是有些替宋子渊担忧。
  三日前,一艘楼船在笼寒镇渡口靠岸,一少年两老者八匹马下船,然后去了下马桥武馆,第二日,那八匹马便去了秣陵城杜威大将军的营帐。
  少年姓吴,创建下马桥武馆的那位朝中将军,也姓吴,据说官至御史大夫,银印青绶,掌左丞相。
  那八匹马来自塞外,是大将蒙恬进献给皇帝的,后被赐给这位吴将军。
  稷下学宫被焚,乃杜威一部所干的事。
  稷下学宫之后,江南,已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眼下南稷学馆的一言一行,都在天下人眼中,诸子百家看着呢,朝堂之上,也有无数双眼睛盯着呢。倘若南稷学馆出面揽过了这份恩怨,看似替宋子渊出头,实则是将他扯进更大的漩涡之中。
  只是宋子渊出面挑战吴骏,表面上是因为渡口上那场小小的龃龉,实则为学馆抱不平来的,这点夫子心中极为清楚,这就欠着这孩子的情分了。
  过了好一会儿,吴骏才醒了过来,内腑犹疼痛不已,面色苍白得像失了血,他望着搀扶他的两位老者,恨恨地说了一个字,“走!”
  三人头也不回走出南稷学馆。
  演武台都没了,自然也无需继续演武,就在宋子渊打算尽快离开南稷学馆的时候,一直静静地安坐在卫夫子左侧的那位中年儒士起身站了起来,“我有话要说。”
  他的声音清清楚楚传至每个人耳中,众人安静下来。
  “在下嵇初,忝为秋水学堂西席,师出南稷学馆,曾为南稷学馆首届弟子,家师邹南。”说至此,他略有停顿,用目光环视了下场间众人。
  “师兄,住口,你要干什么?”卫夫子看着身边的大师兄,又气又急地喝问,竟然有几分慌张。
  其实众人一直猜测着他的身份,因为自始至终,他一直坐在卫夫子左首,虽说有人想到可能是他,但终究极少有人见过他在南稷学馆露面,众人尚不能确定。
  众人听卫夫子的口气,都是一愣,早就有传言师兄弟二人不和,今番看来,传言并非空穴来风。
  南稷学馆的儒生们更是奇怪,他们从没见过一向和蔼可亲的夫子如此失状过。
  他要阻止自己的师兄说什么?众人心生疑问。
  即使丁会也都愣住了,大师兄刚归来时,二师兄尚与他言谈甚欢,完全久别重逢的欣喜之情,这是怎么了?
  嵇初看了眼卫夫子,没有理会他,继续说道,“家师升霞之际,在下于海外游历,家师曾留给在下一封信,言明南稷学馆祭酒之职由在下来继承,今日在下便是讨回这南稷学馆的。”
  “你……你胡说,师尊从未说过这样的话!”卫夫子显然已经气急。
  “师弟,别急嘛,我问你,师尊是否曾经给我留了一封信?”嵇初看着卫夫子微微笑道。
  “是……是又如何?”卫夫子有些慌,因为他想到了一种可能。
  “信呢?”嵇初问道。
  “不小心失火烧了!”卫夫子越来越慌乱。
  “哈哈哈……”嵇初一阵冷笑,“只怕是你故意烧毁的!”
  “你这话是何意?”卫夫子怒道。
  “因为那封信如果不烧,你就坐不成这南稷学馆祭酒之职,只是人算不如天算,你万万没有想到,那封信并没有完全烧毁,苍天有眼啊!”说罢,他从袖里取出一张写满字的黄绢,在手中一抖,展开了。
  他先是给丁会看,“三师弟,你确认下这是不是师尊的笔迹?”并没有递到丁会手中。
  那是一张,不,确切说是半张黄绢,因为有一小半被火烧了。
  丁会只看了一眼,神色剧变,呆呆地点头道,“这的确是师尊所写!”丁会心中大吃一惊,只一眼,他便看清了黄绢上所写的全部内容,大师兄所说竟然是真的!他完全蒙了。
  三十多年来,他对二师兄执掌南稷学馆是心服口服,而且南稷学馆在二师兄打理下在江南赢得“百家之领袖,江南之文宗”的美誉,其间劳心劳力自不必说,且从没为自己捞取任何一点私利,即便他是窃居祭酒一职,所言,所行,依然无愧于天地无愧于儒林!
  那黄绢上写的内容是,“初儿:为师将归大化,尔远游未归,甚念!尔天资聪慧,文武超绝,行走世间,亦嘉名远播,堪为儒林之表率,理当继任我南稷学馆祭酒之职……”后面的内容烧掉了。
  “卫仲,你万万没想到吧,小师弟俞平一直保留着这封信,时至今日,你还有何话说?”说罢,嵇初将黄绢掷于卫夫子身上。
  卫夫子狠狠地瞪了眼站在丁会身边的俞平,悲愤万分,“俞平,你……你可知这样做的后果么?”
  俞平看了一眼卫夫子,面有难色,低下头来。
  俞平是个孤儿,入师门较晚,与三位师兄差了二十多岁,平日里都是大师兄亲自照顾他,如父如兄,连他的一身修为,都是大师兄代师传艺,所以也和大师兄最为亲近,大师兄说过的话,他从来不敢违抗。
  “卫仲,你不必责难小师弟,大义所在,他只不过说出当年的真相而已,”嵇初的语气越来越冷,“应该感到耻辱的是你,你窃居南稷学馆祭酒三十多年,今天应该交出来了!”
  在场所有人都惊呆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尤其是来自江南各地南稷学馆的分支学馆、书院与学堂的人,一直对卫夫子敬若神明,即便其他的诸子百家门人,也一向钦服其学识修为和为人处世,所以才会对其马首是瞻,视为领袖人物。现在情况却急转直下,他们心目中一向操行高洁的正人君子,一下子变成了一个窃位而居的伪君子,高大形象顿时垮塌,令他们无所适从。
  “师兄,那封信并非完整内容,一切都不是你想的那样,其中定有误会,我希望你能冷静想一下,”卫夫子有种百口莫辩的悲愤。
  “我很冷静,人证物证均在,事实不容你狡辩,卫仲,我就问你,这祭酒之位,你交还是不交?”嵇初提高了声音。
  “我要不交呢?你别忘了,三绝大阵在我手里!”卫夫子咬咬牙。
  “如果你都拼上这南稷学馆不要了,我怕什么?”嵇初一阵冷笑。
  嵇初与卫仲两人修为至少都在明德阶八品既济境巅峰阶段,嵇初有可能已经摸到了大化境的门槛,两人真要打起来,莫说这南稷学馆,只怕整个笼寒镇也夷为废墟了。
  三绝大阵一旦在卫夫子手中发动起来,便是至少九品大化境起步,除了驻扎在秣陵城杜威的工程部队能够与之相抗,再无人能够直撄其锋。但是,这样做的代价却是卫夫子所不能接受的,因为南稷学馆是他毕生心血之所在,不能就这样糊里糊涂地毁在自己手里。
  南稷学馆可以毁,但不能这样毁。
  卫夫子沉默了。
  他看着久未谋面的大师兄,沉默无语的三师弟,面有愧色的四师弟,不再愤慨,也无力再说也什么。
  既然你想要的,就给你吧,
  “且慢!我以为这样不妥!”就在此时,一个响亮且带着几分愤怒的声音响起。
  宋子渊顺着声音望去,说话的是那日河边所见的少年夫子——曾子默,他心中一阵激动,就是这样,这才是他心目中真正的君子。
  曾子默是卫夫子亲传弟子,一向被视为承绪南稷学馆正统文脉的天才。
  曾子默缓缓越众而出,面无惧色地看着嵇初,说道,“子曰‘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师祖升霞之前,你却远出游历,且无故不归,是为不孝;祭酒之位,本可于学馆之内商议解决,然你因一己之私,罔顾我家先生三十余年之功业,坏其名节,是为不义;适才出言,宁可毁了南稷也要夺取祭酒之职,置南稷声望、前程与众师生生死而不顾,是为不仁。似你这等不孝、不义、不仁之人,有何德何能担任祭酒之职,南稷学馆,可是传承儒家仁义道德,化育一方百姓的地方。”
  说得好,宋子渊几乎就要为这位小夫子鼓掌致敬了。
  “我家先生自承师祖之命担任祭酒之职以来,三十余年呕心沥血兢兢业业,方有南稷学馆现下之局面,岂是半片语焉不详的黄绢就可以抹杀的?”小夫子越说语气越激昂。
  “三师叔,四师叔受其蒙蔽倒也罢了,而你,身为师祖授业弟子,更与我家先生情同手足,却视南稷学馆千秋大业而不见,昧于先生白璧之微瑕,拘泥小节,视大义而不见,子曰,‘非其鬼而祭之,谄也。见义不为,无勇也。’你是既谄且无勇,枉我家先生称你为拼命三郎!将来你有何颜面去见师祖?”
  曾子默的连番话说出,满场俱寂,所有人都沉默不语,他们在思考少年所说的话,何为大义?是那半片黄绢还是南稷学馆的真正传承?黄绢本身是一种传承,而卫夫子本身难道就不是么?难道不是比那半片黄绢更为重要的传承么?没有卫夫子的南稷学馆,还配称江南之文宗么?
  丁会汗都下来了。
  人群中开始有人窃窃私语,深以为然。
  “住口,黄口孺子,那里轮得着你来说话!”嵇初一看情况有些不妙,不由心中大急,自己费尽心机好不容易挣来的局面,莫让这小子给搅了。
  “我要说的话已经说完了。”曾子默不卑不亢地回了一句,退回卫夫子身后。
  从笼寒渡口遇到嵇初,宋子渊对他的感观由景慕变得五味杂陈,原来人真的不可貌相,道貌岸然的外表下居然有如此复杂的内心。
  或许是早就觉得与小夫子曾子默亲近,或许经常来南稷学馆送菜,或许经常听人说起南稷学馆儒生们的事迹,或许是这位丁胖子对自己表现出的善意,他内心已经不知不觉倾向了卫夫子。
  “卫仲,你武道修为比我如何?”嵇初突然盯着卫夫子问道。
  “不如。”卫夫子答道。
  “当年我为何要出外游学?”嵇初又问。
  “自然是为了那场儒墨之争。”卫夫子说。
  “十年游学之后,我代表南稷学馆落场,是输了还是赢了?”
  “师兄胜了。”
  人们有些不解。
  儒墨之争由来已久,自墨家首任巨子墨翟提出“兼爱”的思想之后便没有停止过,所争论的内容也逐步由“仁爱”、“兼爱”之辩扩大到许多范畴。只是到了六国渐趋统一之际,儒墨两家均认识到自己的某些不足,大规模大范围的辩论才逐渐少了,儒墨两家的关系也逐渐得以弥合。嵇初游历四方,是奉了师命的,为的就是准备与墨家的那场辩难,后来果然胜出,只是那场辩难被儒墨两家刻意限制的范围极小,事后谁也没有张扬,因此所知者寥寥无几。
  “如果那时我执掌南稷学馆,比你如何?”嵇初盯着卫夫子,话很犀利。
  “我……比师兄不如!”卫夫子沉默了很久,才说道。
  连嵇初都暗自叹了一声,真是个痴人,随即说道,“你武不如我,文亦不如我,又有师尊书信在此,我为何就不能担任这南稷的祭酒呢?”
  卫夫子犹豫道,“师兄,其实现在这祭酒之位没什么好……”
  “那你又何必贪恋呢?”嵇初直接打断了他的话,阻止他继续说下去,“师弟,归老吧!”
  然后,嵇初瞥了眼曾子默,“小家伙,跟你师父一起滚蛋,我不喜欢你!”
  卫夫子已经心灰意冷,除了自家那个读书读痴了的弟子曾子默,竟然没人站出来替自己说句话,连三师弟都是如此,四师俞平弟更是串通了大师兄一起给自己设局。
  曾子默没有说话,沉默地走到卫夫子身前,扶住他的胳膊,“师尊,我们走!”他倔强地忍住了自己的眼泪。
  走,去哪儿,南稷学馆,一直都是他的家。
  “嵇初,你太过分了!”久未说话的丁会突然爆喝一声。
  “嗬——老三,出息了,那你说说,我哪儿过分了?”嵇初面寒似水。
  丁会怔了怔,竟然无话可说。
  可是他心里面却像是百爪挠心,痛苦不堪。这么多年的兄弟感情全然不念,南稷祭酒的位置竟然有这么重要么?值得你这样处心积虑地对待二师兄?才几年不见,师兄你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人了,以前真是看错了你。
  这些话他堵在心里,说不出口,他不愿替二师兄祈求他的怜悯,事已至此,二师兄恐怕再也无心担任这劳什子祭酒了。
  他知道二师兄是个极重情义的人,如果大师兄一回来,私下里对二师兄言明此时,二师兄肯定会将这祭酒之位让给他,而且会很高兴地辅佐他打理学馆中一切事物,让学馆发展的更好。
  可是大师兄却采取了这么极端的手段,完全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根本不给二师兄和学馆留任何余地,几年不见,此人之心竟然凉薄至此,太让人失望了,这还是他心中念念不忘的那个大师兄嵇初吗?
  丁会眼中仿佛要喷出火来,右手握住腰间那把砍刀的刀兵,恶狠狠地瞪着嵇初。
  男人在愤怒之时,反而不会吵架骂人,而是拔刀相向。
  但是他这把刀实在拔不出来。
  卫夫子见状,连忙上前一步,站在两人中间,看着丁会摇摇头。他不容许二人刀兵相见,否则,这南稷学馆就要彻底完了。而且,师父会很生气。
  他要南稷学馆,给他就是,相信他如果用心,说不定真的比自己做得更好。
  “老三,我给你两个选择,一,留下来,帮我打理南稷学馆……”
  “你做梦!呸!”嵇初话还没说完,丁会便怒吼道。
  “那好,你和他一起,滚蛋!”嵇初的话,如三九寒冰。
  随后他扫了眼学馆中诸弟子,“南稷蒙尘三十余年,今日终于真相大白,希望大家和我嵇某人一道,同心戮力把南稷建设的更加美好。倘有那心怀不满,吃里扒外之人,趁早滚蛋!”
  话音刚落,已有数十位弟子站了出来,缓缓来到卫夫子身前。
  更多的人站了出来。
  超过半数的人站了出来。
  留下来的,只剩下俞平一脉弟子,堪堪不到总数的三分之一。
  嵇初面色铁青,“滚滚滚,都滚,只要有这南稷学馆招牌在,我嵇某人还怕没人来么?今天一旦走出南稷学馆大门,便永远除名,再不是南稷的弟子,你们可要想好了。”听起来他心里有些慌乱。
  卫夫子见状,对大家说道,“你们每一个人的心情,我理解,但你们是南稷学馆的弟子,而不是我卫仲的私人禁脔,我建议大家还是留在学馆继续求学。”
  但是,没人动,一个都没有。
  卫夫子无奈。
  这是他们的宣示,是他们唯一能还报卫夫子的行为,他们在南稷学馆所接受的教育告诉他们的良知,他们应该这样做。
  俞平身边的弟子们深深地低着头。
  宋子渊从头到底看着这件事情,他觉得心里特别堵,却又无话可说。
  卫夫子走了。
  南稷学馆那面大旗倒了。
  南稷学馆的人心散了。
  宋子渊回到了渡口,继续抗他的麻包。
  不断有南稷学馆的消息在笼寒镇传出。
  嵇初要求江南各分支学馆每月要向南稷学馆缴纳一笔费用,否则就拒绝派出教习,拒绝南稷学馆夫子前去讲学,不会邀请他们参加每年的辩学大会,不会再以南稷学馆的名义向圣贤庄举荐人才,不再允许这些学馆继续教授属于南稷学馆的拳法剑术。
  江南各地分支学馆怨声载道,许多学馆从南稷学馆体系中脱离出去。
  嵇初偏袒从秋水学堂带来的亲传弟子,纷纷被委以重任,留下来俞平的弟子们渐渐失势。
  嵇初与俞平有了矛盾,据说当着他弟子的面将俞平骂的一无是处,狗血淋头。
  宋子渊心想,该!
  又有人离开了南稷学馆。
  再后来,南稷学馆的消息渐渐少了。除了它曾经的辉煌偶尔还会让人说起,现在的南稷学馆已经很少人关注了,因为南稷学馆已经变成了一个深居巷弄的学堂。
  直至后来,听说俞平也被嵇初赶出了南稷学馆。
  人们觉得这样很好,挺解恨,但都又有那么一丝遗憾之情。
  南稷学馆,终将会被人淡忘。
  卫夫子和众位弟子去了哪儿,笼寒渡没人知道。
  这些变化,都是在南稷学馆甲子大庆之后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发生的。
  宋子渊偶尔还会去南稷学馆送菜,但是再也没进过南稷学馆的厨房拉风箱。
  有时候,宋子渊很想念那个脾气不好浑身油腻腻的胖子。
  宋子渊经常走过江边那座曾子默小夫子修过的小桥,在桥那边的树林中打拳、吐纳,想着会不会再次遇到那位大袖飘飘风神秀美的小夫子。
热门推荐
飞剑问道 无疆 我是仙凡 一念永恒 天影 六迹之万宗朝天录 飞剑问道 无疆 我是仙凡 一念永恒 天影 六迹之万宗朝天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