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他一惊，睁开了眼睛，发现自己安坐在皮椅上。面前是一张办公桌，桌上有一些文件，还有一台笔记本电脑，正在播着流行歌曲。室内开着暖气。他缓缓地舒了一口气。可能近来工作压力大了，总是做噩梦，有空要放松一下，他想。
　　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同时有一个娇柔的女声传进来：“董事长，董事长。”
　　他伸手把音乐关掉，合上电脑，随便拿起一份文件，摊开。
　　“进来吧。”
　　门被打开了，只见一个身材苗条、面容姣好的女郎进来了。她进来后轻轻地合上门，然后婀娜多姿地走近他，笑靥如花。
　　她一向这样。她是他的秘书。很年轻。
　　她紧挨着他，弯下腰，把她手里的文件放在他刚才的文件上，甜甜地说道：“董事长，这是您这一周的日程安排，请您过目。”
　　嗯，明天开会。香水味。小骚货。低胸装。周三演讲。董事会。想勾引我。正直顾家。视察工地。有妻子。很香。演讲。玫瑰味。烦。开会。开房。小三。正直。工地。风景区。开会。开会。明天。
　　“嗯，大致了解。你作为秘书，也要提醒我。”
　　“当然，董事长。不知道董事长您今晚有没有空？我听说附近新开了一间餐馆……”
　　“我今晚要回家吃饭。”
　　秘书的脸色沉了一沉。
　　他笑了笑，拍了拍她那迷人的翘臀，说：“今晚有客人来我家吃饭。改天吧，宝贝儿。”
　　她嘟起嘴，似乎还是有点不高兴，不过还是离开了。
　　他笑着看着她离开后，立刻敛起了笑容。
　　一定找个机会把她解雇，她近来太烦人了。妻子都开始怀疑了。我是一个好男人，不能让这妖精坏了我的形象。大不了再找一个比她更年轻漂亮的秘书。
　　他觉得这个主意不错，板起的脸又松弛开来。他站了起来，双手分别插在两边的裤袋上，走到窗前，望着外面的林立的高楼大厦，得意地哼着歌。
　　这个世界还真是精彩呀！
　　几个小时以后，他来到了地下停车场。他几个月前花了大价钱买了辆蓝色轿车。他认为车是衡量一个男人是否成功的重要标准，所以他买了不少的名车。当然，这些名车他不会开很久，一年半载就卖掉或者送人，然后再买新的。这辆蓝色轿车估计也不会例外。
　　女人是不是也要和名车一样呢？
　　他摇了摇头，暗暗嘲笑自己脑海里的这个想法。
　　我可是一个正直顾家的好男人啊。
　　他开了车门，坐了进去，启动了汽车，回家。
　　他家是市郊的风景区附近的一座别墅。当然，那里还有其它别墅。由于临近风景区，他和他的家人在周末通常都会开车去观光。犹如海浪一般起起伏伏的盘山公路总是消失于拐弯处，又出现于拐弯处。你永远都不会知道拐了弯后是一个怎样的世界，内心充满困惑带来的刺激；然而当你拐了弯后，发现这个世界和拐弯之前的世界没什么两样时，内心会是怎么样的呢？其实也无所谓的失落怅惘，没有惊喜就没有惊喜，因为内心会期待下一个拐弯处。尽管有人深知每次拐了弯后的世界都是一模一样，困惑带来的刺激不过是无聊的自欺，但他们还是愿意沉浸于这自欺的刺激之中。明明知道拐弯之前是密密麻麻的树，拐弯之后也是密密麻麻的树，可是依旧做着接下来可能是遍地落英的幻梦。
　　不过，观光可不只是开着汽车在盘山公路上溜达。下了车后，可以随便走走，呼吸新鲜空气，看看从叶子缝隙间射进来的阳光。现代城市人就喜欢这样。他自然从中看出商机。他计划在这里建个度假区，吸引游客。这需要搞定负责这方面的政府官员。他找到了王局长，花了不少钱，这事也差不多弄好了。他不缺钱，但他想赚更多的钱。他暗暗讥笑政府官员的腐败和愚蠢，见钱眼开，鼠目寸光。他现在花这些钱去“孝敬”王局长，不久的将来这些花出去的钱将会以其十倍、二十倍、十倍、一百倍地赚回来。他一兴奋，差点撞上了前面的车。他最終还是平安地回到了家。
　　他刚踏进家门，就喊到：“饭菜弄好了没？王局长快到了！”
　　“得啦得啦，准备弄好啦！急什么，像催命鬼似的。”
　　他走到厨房，看见他妻子在认真炒菜。他妻子挺漂亮，不过生了孩子之后他就越来越对她没兴趣。不过他觉得自己在别人眼中是一个专一的男人，所以他一直隐忍着对她的厌倦。他努力使自己的眼睛和语气充满爱意。
　　“真是辛苦你了，”他走过去搂着她的腰，“要不是我多嘴，对王局长说你的厨艺好，你也不必这么忙了。”
　　“平时于妈什么都做，我还真有些过意不去。”他注意到她的嘴角微微上扬。
　　“噢，对了，于妈呢？小瑶也该放学了吧。”
　　“你不是让于妈和小瑶出去玩了吗？王局长今晚过来吃饭，小瑶在的话多少会碍事。”
　　“嗬，你瞧我这记性！”他笑了笑，走出了厨房。
　　他拿了块抹布，走到书房，细心地擦了擦书柜上的灰尘。
　　不久之后，王局长来了。吃饭的时候三人相谈甚欢。他觉得大功告成了。
　　吃完饭后，他和王局长来到书房商量事情。其实也只是个形式而已，事情早就谈妥了。有些事情用钱来处理，比什么都快、都顶用。
　　王局长走进他的书房，看到一个大书柜，里面整整齐齐地排列着各门各类的书。
　　“哈哈，想不到董事长除了会做生意以外，学识还很渊博啊！”
　　“王局长过奖了，在下不过是有空的时候看看几本闲书，算什么学识渊博呢！不过，我觉得中国当代的书较为浅薄，还是外国的比较深刻。例如普鲁斯、乔伊斯特的就不错，我还挺欣赏贝克纳的《等待戈特》，是关于命运和死亡的。当然，文人就是这样，爱写这些无聊的东西，否则他们就得饿肚子喽！哪像王局长您，关注民生，全心全意为咱们这些老百姓干实事。我看这些书，其实也是为了打发一下时间。”
　　“董事长就是谦虚！我王某也算不上什么忧国忧民，作为党员，为人民服务是我的职责。当然，社会上总有那么一些刁民，总是在骂政府。政府欠你们什么了？就说前段时间，你那里不是有个居民区要拆迁么，就有一群人来上访，甚至堵在政府门口，严重影响了我们的办公。我叫几个保安去安抚一下他们的情绪，谁知第二天报纸就说我们政府打人了！看看这些记者！看看这些报社！”
　　“对，对。王局长您别生气，我知道该怎么做。”
　　“哈哈哈……”两人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两人在书房里谈了大概一个小时，王局长就回去了。
　　送走王局长后，他一言不发，低着头，兀自在家门前的庭院踱步。
　　这老滑头，说这么多，还不是要我送钱！算了，反正建好了度假区，送出去的钱不值一提。这个破烂的居民区，给我惹上这么多麻烦。还有那条凹凸不平的路，每次去风景区都要经过，感觉糟透了！不过，再过一段时间就不是这样子了。那里将是人间的天堂！
　　他又高兴起来，于是抬起头，目光刚好碰到月光，忽然觉得有点冷，便回屋了。
　　几天之后，事情就急转直下了。
　　王局长落马了。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他刚睡完午觉。他很久没睡过午觉了，晚上的睡眠时间也很少，为了弄好度假区的事，他浪费了不少精力。但他认为很值得，作为一个商人，为了生意是可以损耗一下自己的健康的。不仅仅是商人，几乎所有人都会为了一些东西而或多或少地牺牲自己的健康。
　　然而，随着王局长的垮台，所谓的“值得”也毫无意义了。
　　他跑到庭院，然后呆呆地站着，仿佛灵魂被抽掉了。他脸如死灰，眼前的世界正在崩溃。
　　他不相信，他仍抱着不知从何而来的一丝残存的希望，于是他整个下午都在确认这个消息。
　　在这个流言到处乱窜的社会，他很幸运，凭着他那广泛的人脉，他准确地得知王局长落马不是谣言。
　　但他宁愿不要这种幸运，因为这种幸运意味着巨大的不幸。
　　真相总是不那么讨人喜欢。谎言大多数时候符合人们的美好愿望，拆穿谎言意味着美好愿望的破灭。
　　他默默地打开酒柜上的几瓶名酒，这些酒他通常是不喝的，毕竟千金可求，名酒难得，摆在酒柜上能够很好地成为其主人高品位的一个表现。一瓶酒下肚，他的情绪便转为烦躁。他总是在喃喃自语，似乎是咒骂。他没想到，他梦想的商业版图竟然会败在一个愚蠢的贪官手上。他觉得自己的计划完美无缺，他觉得自己足够聪明。要怪，就要怪这老天，它总是嫉妒人类的才华、智慧，于是将那些有才华、有智慧的人毁灭。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他想不通为什么那些蠢蛋能够永远地有钱有权。上天不公，上天不公！
　　随着喝下去的酒越来越多，他的脾气也就越来越大。他妻子走了过来，想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谁知她迎来的却是一个火辣辣的耳光，还有一大串恶毒的话。他跌跌撞撞地走出了家门，走到了那辆蓝色轿车旁。
　　他掏出了钥匙，想要打开车门。但他的钥匙怎么也插不到那个孔。他一火，狠狠地踢了车身几脚。
　　“他妈的！什么破玩意！”
　　然而他终究是个幸运儿，他最后还是打开了车门，坐了进去，启动了汽车，离开了家。
　　他毫无目的地开着，因为他不愿意也不能够有目的地开。
　　汽车出于某种潜在的习惯，朝着风景区飞快地驶去。
　　他又要经过那个破烂的居民区，那条颠簸的路。他坐在车上左摇右晃，很不舒服。对于这种状况，他也只剩下破口大骂了。
　　忽然，有个东西飞了过来，撞在了车窗上，随后是玻璃碎裂的声音。
　　“什么鬼东西！”
　　紧接着他模糊地看到前面有个人影，他没有想到刹车，于是车子撞了上去。
　　“哈哈，去死吧！垃圾！”
　　汽车仍旧朝着风景区飞驰。
　　酒精使他忘却了盘山公路每个拐角的惊险。。
　　于是，高速行驶的蓝色轿车一头栽进了山崖。
　　在冬日的傍晚，在灰蒙蒙的天空的一角，有一抹血红，像是残阳的余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