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他准备踱出家门，忽然顿了一顿，好像明白了什么，扭过头，看着她，咧开了嘴。他眼里除了疲惫的醉意之外，就满是猜忌、鄙夷和愤恨；他笑的时候，就像狡黠的老狐或者落魄的饿狼，还露出半排参差不齐的黄黑色的牙齿。
　　“臭婆娘，老子是不会上你的当的。老子偏不出去，看你怎么和隔壁老王厮混！哈哈哈！”
　　一声哭号，她发了疯似的挤开了他，冲出了家门。
　　“哈哈，滚吧，臭婊子！去见你他妈的老王吧！呸！”他重重地关上了门。
　　他蹒跚地走到电视机前，想把电源按钮按着，却怎么也按不到。几团暗红色的光恣意地闪动，仿佛在嘲笑他的无能。他酒气怒涌，一脚猛踹在电视机下的柜子上；似乎还不解恨，又踹了几脚。
　　“他妈的！什么破玩意！”
　　然而他终究集中了一下有限的精力，去寻找电源按钮，于是那几团光就立刻归成了一个红点。
　　“哈！找到你这个混蛋啦！”他终于打开了电视。
　　屏幕里满是雪花，沙沙作响。这种状况持续了大概十几秒，屏幕便一黑，接着就发出“嗡嗡”的声音。没有信号。
　　不知怎的，他精神一个恍惚，想到了自己所走过的路。他出生于一个社会底层家庭。他的学习成绩挺不错，能上高中，不过终究还是初中毕业后出去干活了。父母说他虽然考得上高中，但未必能考得上大学，倒不如省下年时间，出去赚点钱。他觉得自己能上大学，为此还和父母闹了一场。闹是闹了，动静不大，他也没有勇气去弄出大动静，毕竟是个好学生。
　　他去了城里一间餐馆做服务生，认识了当时同是服务生的于老板，混了几年，学会了抽烟喝酒，也颇通人情世故。他用花言巧语把餐馆老板的女儿骗上床，把餐馆老板气得中了风。女方家人尽管一万个不愿意，最后还是咬咬牙，让他做了中风老头的女婿。他顺理成章地接手了餐馆。餐馆几乎每天都很热闹，因为他总是请他那帮铁哥们过来吃吃喝喝。他那原本还算英俊的脸庞渐渐地生了些横肉，肚子也慢慢地膨胀了起来。他很快便把餐馆吃掉了。他的生活开始变得窘迫，而他那群好兄弟却不怎么和他联系了——当然，偶尔还会催他还钱。
　　后来女儿小瑶的出生，倒使得他老实了不少。他在一间水泥厂找到一份工作，踏踏实实地干了起来。正当日子刚有些起色，就听说水泥厂将要倒闭。因为厂子经营不善，近几个季度入不敷出，再加上这里准备建度假区的传闻，所以厂长要做出这样的决定。“听说”成真了，他失业了；“传闻”也成真了，他家的房子也快保不住了，毕竟水泥厂和他家的房子都临近风景区，在拆迁范围之内。他没有办法，只好另找一份工作，因为有了钱才可以解决问题。然而，他找不到一份合适的工作。
　　无奈之下，当了一名他自己之前所痛恨的拆迁工人。虽然这份工作不长久，但总比没有的好。结果有一天闪到了腰，这唯一的临时饭碗也丢了。他起初有些苦闷，接着是借酒浇愁，后来就怨天尤人，脾气愈发暴躁。他的人生是如此的普通，没有辉煌，也算不上悲惨，只是和大多数在大海上的小船一样，随着波浪，无惊无险地浮浮沉沉。他现在越来越恼怒于这样的生活，他现在越来越仇恨那些富商高官。他为什么就是不能成为他们？为什么就是不能？为什么？为什么……
　　“嗡嗡”的声音戛然而止，他回过神来，狠狠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好像有点疼，又揉了揉。突然“轰”的一声，把他吓了一跳。巨大的声响来自电视机，只见屏幕里一辆蓝色轿车冲下山崖，旋即大爆炸，赤红赤红的火焰近于癫狂似的一直烧到准备入夜时的死灰色的天穹。
　　他吓呆了。
　　他暴怒了。
　　“去他妈的鬼玩意！”
　　他抄起遥控器扔了过去。
　　遥控器似乎击中了电视机，又似乎没击中。
　　“谁他妈的把音量开那么大声！”
　　“轰！”
　　屏幕里又重复着这一画面：一辆蓝色轿车冲下山崖，旋即大爆炸，赤红赤红的火焰近于癫狂似的一直烧到准备入夜时的死灰色的天穹。
　　他大叫一声，扑向电视机，使尽浑身的力气把它摔在地板上，然后拼命地捶打、踢踹，甚至是啮咬。
　　然而，他眼前出现了无数的电视屏幕，每个屏幕都显示着同样的画面。
　　蓝色轿车。爆炸。赤红赤红的。癫狂。死灰。
　　他的耳际总是充斥着轰隆隆的巨响。
　　他恐惧，愤恨，不知所措。
　　他的心猛地一痛，眼前一黑，全身瞬间没了力气，跌坐在地板上，继而连坐也坐不稳了，软绵绵地躺着，呼吸变得困难。
　　心脏好像正在一块一块地被撕裂，空气好像一下子没了。
　　“药，药，药……”
　　一个剧烈的痉挛后，他忽然有种解脱的感觉。眼前和耳际的鬼东西消失了，心脏不再疼痛了，呼吸也不再困难了。他觉得自己深深地陷在地板里，地板好像沙发一样，很柔软。他那沉重的身体不停地陷下去，再陷下去，仿佛要一直陷到地心，噢，不，没有尽头。就这么一直陷下去，忘却时空。
　　他的意识渐渐消散于黑暗之中。
　　他醒悟到自己要死了。于是大喊了一声。可是那喊叫连同他的意识一并沉入黑暗。
　　这声呐喊似乎震天撼地，又似乎毫无动静。
　　而那个在街上疯跑的披头散发的女人的确听到了。她停了下来，朝着他们家的方向，绝望地跪了下来，发出一声声凄厉的哭号。
　　附近的拆迁工地上的机器仍在轰鸣。
　　于老板搬出懒人椅，躺在上面听收音机，毕竟再过半个小时，工人们干完活，他就忙得不可开交了。
　　在几个小时前，不远处的风景区刚刚有一位大文豪爬上山顶。大文豪仰望着蔚蓝的天空，俯瞰着翠绿的森林，豪情顿生。
　　“啊！多么宁静美好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