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钢琴 三

　　之后发生了什么，钢琴家记不清了。
　　再次睁开眼睛时，他发现自己已经回到卧室的大床上。早晨的阳光透过纱窗照进屋里，明亮而又迷离，仿佛将昨夜的奇遇，隔绝在另一个世界。
　　是梦吧。
　　钢琴家如此想——对于那段不可思议的经历，这大概是最好的解释。然而，梦中听到的那段美妙旋律，却有如一缕幽魂，紧紧地缠绕在钢琴家的脑海之中，挥之不去。想要记录下来，旋律却似乎悄然改变了形态，叫人无从拿捏——这种情形，对于训练有素的钢琴家而言，还是第一次遇到。
　　如此一来，既定的生活规律，被这段神秘旋律彻底打乱。
　　无论是游泳、吃饭、还是午休时，钢琴家的脑海中，总会浮现出那一串难以捉摸的音符，就算把头埋在游泳池中，听力被阻隔，旋律依旧如影随形。
　　特别是坐在钢琴前练习的时候，他完全无法集中精神，时不时就会弹错音符，连早已铭记于心的旋律和节奏，都会在不知不觉间被带走了样。钢琴家焦躁不已，那旋律却如淘气的小鬼似的，躲在看不见的地方同他捉迷藏。
　　都是那个梦的错！
　　钢琴家干脆放弃了练习，噔噔噔爬上三楼的阁楼，想查看一下，是不是有什么在捣鬼。
　　打开阁楼的门时，正值午后，充沛的阳光通过小小的气窗涌进储藏室里。光线洒在沙发、橱柜、压缩机和油漆桶上，好似涂抹上一层暖意融融的香甜蜂蜜，与梦中清冷的记忆大相径庭。
　　钢琴家看到了那家古旧的木质钢琴。或许是保养不当的缘故，琴面的木板都已开裂，一条琴腿倾斜着，像条羸弱的拐杖一样，勉强支撑着琴身。
　　面对这架近乎古董级别的陈旧钢琴，钢琴家心头忽然涌起某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可仔细回想一番，却又对钢琴的来历一无所知。
　　它究竟是什么时候被搬进储藏室的呢？
　　钢琴家毫无头绪，但显而易见的是，这架琴不可能再离开储藏室——它已禁受不起任何移动，就像行将就木的老迈之躯，一动不动地静静等待自行瓦解的那一天。
　　他走到钢琴前，小心翼翼地掀起琴键上的盖板，随意按下几个琴键——音色倒是还好，可音准差得离谱，想必很久没有调过音了，不可能弹奏出像昨夜那样美妙的旋律。
　　钢琴家在储藏室里搜索一番，没有发现任何录音机之类的播放设备，就算是恶作剧也不大可能。
　　归根结底——还是梦吗？
　　对于这一结论，钢琴家的内心已产生几分动摇，可又想不出更好的——或者说更容易接受——的解释。他只好作罢，离开了阁楼。
　　那天夜晚，相同的旋律再次不期而至。
　　这一回，惊醒的钢琴家未加迟疑，跳下床，直接奔向三层阁楼的储藏室，而当他打开电灯的同时，旋律也再次消失无踪……
　　相同的情形，接连重复了三天。
　　这三天时间，对于钢琴家而言形同煎熬。白天完不成预期的练习不说，夜晚还要被莫名其妙的琴声折磨得无法入睡。
　　长此以往，非要神经衰弱不可。
　　第四天的夜晚，钢琴家躺在床上，却根本没有睡觉的打算。他在枕头下面摆放了一把手电筒，瞪着眼睛，直愣愣地望着天花板，等待旋律响起。
　　时间在黑暗中悄然无息地流逝着，钟表的「咔咔」声，如同某只从远方经过的列队，永无休止地行进着。
　　久而久之，钢琴家打起瞌睡，眼皮开始打架，昏暗的天花板也变得越发模糊。就在一只脚已踏入梦乡的时候，有什么声音伴随着深夜的钟声，悠悠地传来。
　　没错！正是钢琴的声音！
　　钢琴家一个激灵坐起身来，头脑立刻情形起来。他从枕头下取出手电筒，大步奔向阁楼。
　　这回，一定要弄个明白。
　　打开储藏室的门，他并未像以往那样，直接去开电灯，而是摸著黑，轻手轻脚地走向旧钢琴的方向。
　　琴声已近在咫尺——毫无疑问，就发自那架旧钢琴之中。而那神秘的乐曲，似乎并未发觉钢琴家的靠近，仍旧自顾自地、优雅十足地演奏着。
　　终于，钢琴家来到钢琴前，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突然掀起琴盖，用手电筒照去。
　　他惊呆了——准确而言，是吓呆了。
　　因为，明明没有人在弹奏，旧钢琴的上的琴键却在自己上下起伏，每一个音符都准确无误地落在钢琴家听到的旋律上。
　　没错，是钢琴自己在弹奏乐曲！
　　对于架这少说也经历过数十载岁月的老古董，不要说自动演奏功能，就连能否演奏成曲都很是问题。
　　怎么会有这种事情。
　　连滚带爬地逃回卧室后，钢琴家才开始思考这个问题。可即便绞尽脑汁，他想不通，一架老掉牙的旧钢琴是怎样演奏乐曲的。无人触碰的琴键不可能自己活动，绝对不可能。
　　究竟是琴有问题，还是这个房子都有问题——或许，是我自己有问题？
　　他找不到答案，也不可能找到答案。
　　那一夜，钢琴家一分一秒都没有合眼——只消稍一合眼，就好似自己被吞进漆黑的钢琴内部，无数妖怪般的音符一拥而上，将他活活淹没。他颤抖着，惊恐着，他突然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孤单——如果多一个人陪伴，该有多好，可硕大的房子里，只有他一人，以及一架古怪的旧钢琴。
　　就这样，天色渐明，鸟儿开始歌唱。
　　钢琴家终于冷静下来。他下床洗了个澡，穿戴好衣物，离开了宅子。
　　他想处理掉这宅子——不只是钢琴，整座宅院仿佛都浸泡在神秘的旋律中，令他无法安心。他一连跑了几家不动产中介，得到的回应都是这种档次的豪宅，短时间之内很难出手——就算是折价也很困难。
　　他沮丧极了，打算暂且回到宅院里去，收拾行装，尽早离开镇子。正在这时候，他的余光瞥到一块名为「凶宅不动产」的招牌。招牌并不显眼，立在一个类似仓库模样的铁皮房子的屋顶——实际上，而那房子自身看起来，就很像一座「凶宅」。
　　钢琴家犹豫了片刻，决定再最后试一试，不行的话，就干脆舍弃掉那座庭院好了——纵然可惜，也总比被奇怪的东西缠上身的好。
　　如此想着，他走进了那家所谓的「凶宅不动产」。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