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明华城

　　明华府是林琢此行路上的最后一座大城，同样也是江北除了国都洛阳城之外，最为繁华的城池，入眼处车水马龙，行经时纸醉金迷，正是暮春之季，满城烟柳，锦瑟烟花，迷离了几多少年男女的眼。
　　林琢就是在这个时节到的明华城，再往北，过了钩吾镇，便是他与南宫墨离此行的终点，钩吾山。
　　在那里，是二十多年来，中原武林中人魂牵梦萦的圣地，当初名满天下的盖世豪侠袁息天为了抵御北疆胡人的南下而建立的武林联盟：
　　聚闲庄。
　　……
　　武林风波不息，江湖风起云涌，千百年来，始终不曾改变。
　　时至今日，江湖门派众多，豪门世家如林，武风昌盛远胜于以前任何一个时代。朝堂之上，有五军都督府，高手如林；而处江湖之远，又有各大帮派，雄踞一方，彼此争斗不歇。
　　而现今江湖上名满天下的聚闲庄却不属于以上任何一股势力，或者换言之，他又囊括了这些江湖大帮派的势力。
　　聚闲庄初建于二十五年前，本是当年名满天下的义侠、马帮帮主袁息天为了抵御北疆异族南下侵袭而建的一个武林联盟，本来只是以为寥寥几个北方帮派意气相投而聚成，到了后来竟然囊括了佛宗少林、道门纯阳、华山派、峨眉派、青海派、昆仑派各大门派与西北马帮、中原丐帮两大帮会的有志之士，以“聚中原闲散武人，北击远疆胡虏”为名号，成为了抗击北方异族的中流砥柱。
　　而近年来又有了逍遥谷、川蜀唐门、恶人谷等不逊于那些成名老牌大派的后起之秀加入，声势更是远胜往昔。
　　袁息天豪气冲云，一度带领聚闲庄的弟子北上朔方，协助当时奉命在北方做监军的前太子司马修守御疆域，屡屡击溃北疆异族的南下袭扰，一时声势无两，名动天下；纵使后来司马修获罪下狱而死，聚闲庄遭受到了沉重的打击，但袁息天破虏之心，始终如一。
　　而这二十多年来，在袁息天之后的两位盟主、出身少林派的高僧渡厄大师、枯草大师统领下，聚闲庄也是英烈辈出，俨然已是如今江湖上对抗北疆武林的中流砥柱，江湖中人提起聚闲庄，无一不是佩服不已，而在武林中人来来往往的明华府，更是如此。
　　“喂，你听说了没，北疆的蛮子又来我们中原闹事了！”一个相貌粗豪的汉子端着一碗酒，和同伴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
　　“可不是！那些北疆的蛮子，在自己的地盘横也就罢了，还敢来我们中原撒野！江湖上都传开了，这几日他们又把好几个小门小派给灭了！好像是为了那什么魏帝遗宝……”
　　“哼，什么魏帝遗宝，我看他们分明就是随便找了个借口来闹事的！可怜我那远方侄儿，当年就死在这帮胡狗恶贼手里！”这汉子狠狠地一拍桌案，周围都是一般的喧闹，也没有人来注意到他。
　　“唉，这朝廷怎么也不管管，五军都督府好大的名头，号称网罗了江湖一流好手，就任由这些异族蛮子来去自如吗？”
　　“哼，你竟然指望朝廷，倒不如指望那些蛮子集体转性吃草！想当年前太子北击胡人，战功赫赫，何等的贤明，就这么被昏君不分青红皂白地害了，唉……”
　　“噤声，你不要命了，这话都敢说出来？”
　　“……”
　　明华城夜间的酒肆茶摊，是好多江湖豪客流连的地方，虽然他们多半只是找个地方与熟识的人一起饮酒喝茶，愤世嫉俗，诉说着世间的不公，然后念及自己一身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武功，怅然买醉，一时之间，整条街都满是醉汉茶客喧闹嘈杂的声音。
　　然而这一夜却多了一个格格不入的不速之客，那是一个风尘仆仆的少年。
　　“请问老伯，可曾见过一个大叔……”
　　“这位公子，你已是今日第二遍问我这个老头子了。”一家不小的酒肆老板打断了少年的问话，笑呵呵地说道：“小老儿在这明华府开了二十年的店了，奇奇怪怪的人见的多了？只是公子要找人，可不该来这儿问。”
　　他遥遥指着隔了好几条街的远处，笑道：“看公子的样子，似乎也是走江湖的，要找人，可得去长乐帮。长乐帮的几位大侠都是好善乐施之人，定会帮你找到要找的人。”
　　“长乐帮……”林琢皱起了眉。
　　武林中以六派四帮会为尊，但那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如今的江湖，风起云涌，后起之秀如雨后春笋，过江之鲫。远的不说，近来就有川蜀唐门、荆楚玉京金阙强势崛起，甚至实力犹在一些渐渐没落的老牌门派之上。
　　这些年在明华府风生水起的长乐帮无疑也属于这样的后起之秀，帮主卓凌飞本是出身于原先六大派之一的青海派，武功极高，却因为门中争斗之事与掌门肖凌风闹翻，索性独自一人来到了当时还名不见经传的长乐帮苦心经营，十年下来，堪堪有了这般遍及全城的声势。
　　然而林琢明知长乐帮在明华城的江湖势力中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却打心底里不愿与这些地头蛇一般的江湖帮派有什么牵连，尤其在白日城外树林里他亲眼看到了长乐帮帮主卓凌飞那一身阴毒诡异的武功之后。
　　林琢慢慢地坐在了一张桌案上，要了一碗茶水，感觉很是疲惫。
　　又有谁知道，数月之前，他还是一个养尊处优的世家公子，然而一夕之间，家破人亡，流落江湖。
　　身负血海深仇，沉重的压力几乎让他喘不过气，曾经的锦衣玉食，纸醉金迷，都已离他远去，如今眼前一片茫然，前路灰暗，除了南宫墨离失踪之前嘱托他去寻找的那个叫“穆云”的神秘人，便再没有了容身之地。
　　想到这里，少年心头一动，从怀中掏出了南宫墨离给他的那柄短剑，据说是见那个穆云时的信物。
　　剑鞘很漂亮，用不知名的皮革精制而成，上面一圈圈缠绕着金丝线，他拔剑出鞘，瞬间，寒光冷气盈满了整个酒馆，刃口平滑，镂空雕纹上隐隐还流转着微弱的幽蓝。单单这般看来，这便是一柄切金断玉的好剑！
　　但是林琢很快又陷入了沉思。
　　穆云这个人，在武林中似乎全无名气，甚至根本没多少人知道他，年岁多大？武功如何？俱是一无所知。但南宫墨离在与悬翦生死对决前既然郑重其事地有这番嘱托，那么必然有他的道理。林琢怀疑谁，也不会怀疑这位护送自己一路走来的世交叔父。
　　“钩吾山，聚闲庄……莫非他是聚闲庄的人？”
　　少年思忖着，整个人怔怔出神，连桌案上的茶水都凉了也没有注意到，直到一个明艳的淡黄色身影施施然坐在了他的面前。
　　“好漂亮的剑，能给我看看吗？”
　　悦耳却又有些熟悉的声音将林琢从沉思中唤醒，他下意识地连忙将短剑重新藏起来，然后才把目光投向了这个白日里才见过的少女。
　　来人正是长乐帮大长老江虎行的弟子李素影，纵然是晚上，酒馆昏暗的油灯下，也难掩她天生丽色，比之白日里穿着劲装时的英姿飒爽，此刻她身着一袭淡黄色衣裙，一头青丝简单地用绿丝带挽起，当真秀美淡雅，清丽脱俗。
　　少女就这么坐在那里，光彩照人，周围不时有惊艳、贪婪的目光往这里不断扫来，林琢很讨厌这种众人瞩目的感觉，虽然这些人大多不是看他的。
　　于是他连说话都不由得生硬了几分：“你来干什么？”
　　李素影见他把短剑藏了起来，暗自不满地撇了撇嘴。她原本在帮中也没什么事，只是恰好遇到这酒肆的老板派人传讯，得知了有位江湖少侠想要在明华城找人。本来帮助江湖同道，义不容辞，这样的事情长乐帮一直没有少做，只不过平时出动的都是普通弟子，她今夜一时无聊才过来看看情况，没想到便又在这里遇到了林琢。
　　平心而论，林琢确是一个姿容俊雅的少年，加上连日来奔波赶路的苍白与疲惫，显得略微有些柔弱，却更是吸引一般的同龄少女，加上武功又高，李素影自然也对他产生了几分好奇。
　　但林琢却又有些不同，成日里蹙着眉，到处透着忧郁孤独的气息，单是那副爱理不理的样子就让她看了恼火，说话也不由得重了几分。
　　“这家酒馆可是我们长乐帮名下的，我为什么不能来。”
　　林琢闻言，望向了先前问话的那个老板，老板陪着笑，满脸歉意，显然方才是他派人通知了长乐帮的人。
　　林琢忽然心中戒备大作，不声不响地站起来就要走，李素影哼了一声，拦住了他，不悦道：“喂，你去哪里？”
　　林琢此刻对这少女却是一点好感也没有，冷冷地回道：“管得着么？”
　　李素影的脸一下子沉了下来，昏暗的灯光里，少女俏脸含霜，颇有几分冰山美人的意味：“喂，你这人怎么这么忘恩负义？白天在树林里要不是我假装没看到你，你早就被我师傅带走了。”
　　酒肆中有人窃窃私语，显然在他们看来，竟是把李素影与林琢二人当成了正在闹矛盾的少年情侣，不时有目光反复扫过两人，林琢开始有些不耐烦了，他皱起了眉头，沉声道：“让开。”
　　李素影有些害怕地缩了缩，显得有些楚楚可怜，也许是想到了他白日里远高于自己的武功，但很快她反应过来，又恢复了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女侠姿态：“你有本事去见我师傅啊，冲我发什么火？”
　　林琢的瞳孔微微一缩：“他也来了？”
　　江虎行毕竟是长乐帮的长老，武功极高，更是在白日里强势击败了林琢，甚至面对北疆第一流的剑客悬翦也有一拼之力，少年纵然自信日后成就必然能超过江虎行，但此时却也由不得他不慎重对待。
　　见他这般如临大敌的样子，李素影心中得意，表面上更是如此：“现在还没有，不过以后，可就难说了……”她说着，忽然靠近了林琢，吐气如兰：“要不，你那柄短剑借我玩两天，也许我不会和师傅说呢？”
　　林琢倒退了两步，没有说话，径直从她身边绕过走了。
　　李素影目瞪口呆，愣在原地，许久才反应过来，恨恨地跺了跺脚。
　　老板讪笑着，凑了过来，他显然也是认得这位江长老的得意弟子的，然而他还未来得及说话，李素影便愤愤道：“派人跟着他，本姑娘就不信他还能上天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