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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你就是白蛇，我敢肯定。你敢否认么？
深夜里，常太平忽然接到初晴的电话。事实上，虽然她一直纠缠，但很少打电话给他，宁愿倔强不屈地来敲他的门。电话那头出现的声音，陌生又给人一种狂躁过后绝望与冷漠的印象，常太平的心登时空落了，仿佛从层峰跌落，急速又没有尽头地跌落。
他边应着电话边发微信给常小晖。
我就在她门外，常小晖说。她在打电话，是打给你了么？
常太平这才放下心来。电话那头淡漠的声音已转换为凄然的啜泣：我现在又老又胖，皮肤松驰，这个身体就算给现在的你，你是不是都不愿意要了？
你……不要胡思乱想了！哪里有什么白蛇！多看看你刚出生的小孩，享受当一个妈妈的幸福吧！
他的话显然毫无力度。初晴仍然在自己的情绪中跌宕：你说，你是不是就是白蛇？你为什么不愿意理我了？是因为我变了么？还是你变了？我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朋友，就只有你！就连你也不要我了！
常太平彻底不知该如何回应了。他很想向她承认，对我就是白蛇，可那又怎样呢？我现在是个男人，一个名叫常太平的男人……
你回答我，你现在还想要我的身体么？我想让你变成我，我希望你能给我更好的人生，我也想给你更好的人生。我不希望这样生活下去了，好痛苦！你也一定很痛苦，困居在一个男人的身体里！我们的命运真是太不好了……所有的一切我都不喜欢，男人，女人，包括刚出生的这个小孩，和我想像中完全不一样！我很难受，无论身体还是灵魂！我们变回以前那样，你替我活好我的人生好么？初晴哭诉着，声音时强时弱，有冰冷的水滴滴在了手上，常太平发现自己哭了。
他能理解她的感受，又好像不能。她如此依赖他，而他什么也不能给她。
他，甚至不敢打破他们之间形成的陌生的距离。
我的能力太有限了！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是变成了人的白蛇，可又明白我就只是我而已，那个凡俗的弱小的衣美，而不是变成人的白蛇初晴。我莫名其妙地活了两次，却都活不好自己，工作再有长进，获得再多尊重，也活不好自己。所有的事情都和我想像中不一样！我知道，我一生都会这样。我不想要这样的一生。你回到我的身体里来好么？我只想去黑暗的地方毫无思想地存在着，和我爸妈在一起……求求你！
过往在常太平面前闪回着。短暂又好像无比漫长，简单却又繁复纠结。
你只是激素失衡，产后忧郁，医生说会好的。他轻声地说，细若游丝的声音，撞着面前高不可逾的大山。他拥有的相关知识太少，也没有适配的性格去积极面对这种事情。他怎么才能将她从泥沼中拉出来？他分明看到她在那里挣扎，越陷越深，能做的却极有限，效果完全没有。
好了又怎样呢？和不喜欢的人在一起，养一个自己不喜欢的小孩，老成一个更丑的人，不知死于何种恶疾，获得一方冰冷的土地和简陋的墓碑……这样的人生和地狱有什么区别。
那是一个非常可爱的小孩，是你的小孩，是你辛苦怀胎十月所生……
可我想要一个男孩！我拼尽全力生了一个女孩！我觉得她很陌生，和我毫无关系。她不会很美丽的，这样一个她将来要面对多少问题……电话那头传来了常晖公事公办的声音，在这样的音景中出现，显得格外正常又充满活力。提醒初晴时间太晚了，该休息了。
这通电话就这样结束了，但压上常太平心中的石头却毫无松动。他致电种道远，让他多关心一下初晴，沉浸在得女喜悦中的种道远说会的会的。常太平知道，他不会有什么行动。
不是白蛇的初晴，在种道远心中的份量是不一样的。
凌晨一点时分，常太平的手机叮地响了一声，梦幻一般重重敲进他的心里，他陡然起身，拿起手机，正是初晴发来的短信。
紫辉大厦52层，是白蛇的话你就来吧！他想都没想，拎起外套便奔出了家门。
毫无疑问，她趁常晖睡着偷偷蹓了出来。在月嫂对产后忧郁症患者自杀的绘声绘色的描述中，一心求死的她们，总会找到机会跑出去。有的跳河，有的喝药，有的卧轨，更多的人跳楼。
紫辉大厦位于Q市C区正中央，是C区最高的写字楼，又细又高，凶险地耸入天际，自夸为城市的定海神针。
52层，是种道远公司的新址。保安对他的出现完全未加认证，他轻意地进入了大厦，电梯将他带到52层。阒寂无声的走廊，整肃的现代办公场景，初晴站在种道远办公室落地窗前，看着外面。
我知道，你是白蛇。我的直觉从来都是对的。我从小有这样的感知力。
她并未转身，微微摇摆着身体，冷冷地说。
这窗很厚，从这里想跳下去不容易是么。但想死的人总有办法。——你做好准备了么？初晴转过身来看着喘息未定的常太平。
是不是当男人的感觉更好？帅气的皮囊，没有生理期打扰，干净清爽。可我还是觉得我们更配，真的，我觉得你永远爱我，无论我变成什么样子。你仿佛就是另一个我，我看着你的眼睛，就像是看着另一个我，一个我希望是我的我。可你总是否定、拒绝我，你这样我都要爱上你了。是的，我爱上了你，不可自拔……你舍得抛下你现在的样子，重新变成我么？初晴仰起的脸上布满了泪水：这个发胖的，令人讨厌的我？
我希望你活着，好好活着！我再看到你，觉得这是不可能发生的奇迹，但你就在这里，我每一天都祈祷这样的时刻不要消失，你不要消失，要好好地活在这世界上……
那你能和我在一起么？初晴打断了他。生活在一起，每一天，每一时，每一刻？你能打破这个距离吗？你敢打破这个距离吗？
这个难题，像一个绝境，横亘在常太平面前。他完全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咆哮过后的初晴温柔一笑：我不想这样为难你。你毕竟，本质上是一条蛇，没有多么复杂的思想和情感。但是我有。所以我非常痛苦，难以承受的煎熬。对我来说，死去是一种解脱，但我很自私，我还想要让你替我去完成一个更好的人生。那个我曾偷偷地，暗中对天赌誓要活好的人生。你帮我好吗？抛掉你现在的样子，回到我这里。我继续去过那种没有思想没有自我没有存在感的帅气的存在。我想那样存在着。
初晴说着，朝常太平张开双臂。常太平看着她，慢慢地走过去，走到她面前，低着头将她抱入怀中。
他感觉得到初晴的心潮澎湃，她哭得更厉害了，但无法用语言表达心中的感受。
这样复杂的人生和情感，她根本无法承受。这一刻，他感受到了她的无法承受。只有收紧自己的怀抱，将她紧紧地贴向自己。
初晴同样抱紧他，将他拉向落地窗，紧紧贴在窗前……
忽然她右手一松，用力地拍向身后的玻璃，那看上去结实的玻璃竟应声而碎，整面碎裂，初晴在常太平耳边释然地说：走吧！紧紧抱着常太平穿过碎裂的落地窗，仰面跌进寂寞的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