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一节

　　圣唐帝国宣仁七年京畿道鄠县县城
　　临街上最大的悦来茶楼，平日里就是顾客盈门的大堂内此刻更是人头涌动。说起来倒不是里面的茶水糕点有多名贵可口，而是茶楼老板花了好大力气请来的说书先生今日又在开讲了。
　　“啪”
　　手中醒木一拍面前桌几，裘老先生左手轻抚颌下长须，右手轻轻摇着手中的折扇，摇头晃脑慢条斯理的开口：
　　“......话说那秦军大将进得身来，一探手中点钢枪兜头就刺。刹那间飞沙走石天地无光，旁人观之无不骇然失色......此时却瞧那程远不慌不忙一挥手中方天画戟一拨一挑，敌将手中那三十六斤凤头点钢枪便腾空而起直落百丈开外，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得那程远一磕马腹，座下照夜狮子骢就腾身而起一丈来高，从那秦军大将头顶掠过.....好一个万夫莫敌的平远郡王程远，自空中探身而下，一抄手就自对方马背上擒下秦军大将搁置在自己马鞍之前......电光火石之间此番动作也不过是须臾之间就已完成。待到战马落地，程远手中方天画戟向前一指，口中大喊一声杀。身后十万大军蜂拥而上，转瞬之间对面三十万秦朝大军就摧枯拉朽般溃不成军......”
　　“好.....！”
　　大堂之内欢声雷动，喝彩之声差点掀翻了屋顶。堂中听书的众人个个热血上涌，听着说书的裘老先生绘声绘色的讲述，仿佛自己也身临其境，一个个胸中豪情万丈不能自已。
　　“说的好啊....”
　　大厅门口的门槛之上蹲着的一个六七岁的毛头小屁孩也随着众人的喝彩扯着嗓子大声吆喝。看着穿衣打扮虽然谈不上衣着华丽倒是整齐干净，身材有点富态一看就是家里伙食不错，声音之中明显带着稚嫩可本人在开口的时候又故意装的老成，如此幼稚的行为显得实在可笑。
　　“唉.....”小屁孩身后，一个头戴黑色幞头，身着青色缺胯袍的消瘦汉子无奈的叹息一声，他站在这里半天了，可眼前的小胖子却似乎根本没有注意他的到来，只顾着听着那裘老先生的“圣唐双雄传”，完全一副沉迷其中不可自拔的样子。
　　伸手拍拍背对着的孩子的肩膀，那小胖子吓得一个激灵，然后不耐烦的回头说着：“谁啊？没看见小爷正在.......”话说一半就停住了，看着眼前眯着眼睛脸上装出愤怒之色的汉子，小胖子顿时收住话头，话音一转：“呃......爹......你咋个来咧？”脸上的不耐烦转瞬之间就变得讨好乖巧，脸色变化收放自如完全不像六七岁的毛头小子。
　　“让你在老钱货栈门口等着我，一转眼你就不见影子咧？寻你半天又跑这里听人说书？”
　　那汉子一脸愤怒，可稍微仔细看看就会发现脸上的愤怒只是装出来的，口气中也只是带着一些埋怨也不显得多么严厉。
　　“哎呀，这不是专门过来听裘先生说书么？爹，你也该听听，这书说的可好了。这会儿正说那开国双雄的平远郡王程远呢，你是不知道那程远的武功.....”
　　“行咧行咧，你还没完咧？”
　　汉子伸手敲敲小胖子的小脑袋。
　　“还不快回去，这都啥时候咧？”
　　说话之间伸手拽起蹲在门槛上的小胖子，用手拍拍他略显宽大的小屁股掸着根本不存在的灰尘，然后一拉对方的小胳膊转头就走，举步之间两肩膀高低起伏不平似乎脚下略有不便。
　　身后大厅中说书先生的声音继续传来：“......此时却看那程远，挥舞掌中方天画戟于万军之中......”
　　随着这阵话语隐约传入耳中，被汉子强行拽着往外走的小胖子又费力的转回头仍然不甘心的张望着厅内，似乎多听一个字也是好的。而拽着小胖子的汉子却充耳不闻，只是嘴角微微抽动仿佛不屑一顾的样子。
　　赶着牛车慢腾腾的在乡间小路上磨蹭，墨迹的老牛低着头有条不紊又不紧不慢的一步一步往前挪，完全不在意赶车人是不是着急。这个年景，家中能有牲畜用来的拉车的人家实在不多，除了城中高门大户车马簇簇仆从如云以外，乡间舍里也就屈指而数的乡绅富户能够有这条件了，所以还别嫌弃牛车行走缓慢，别说少见的牛车就是家里能有一匹骡子那也是平常百姓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牛车之上，小胖子这会儿还没有从热血澎湃中抽离出来，正坐在车板里面手中比比划划口中劈啪作响做着大将军纵横沙场的白日梦。车辕上赶着牛车的消瘦汉子回头看了一眼无奈的撇下嘴就不再理会宝贝儿子。
　　“爹，你说那程远咋那么厉害，人家说他的方天画戟有八十斤呢。爹，八十斤的方天画戟你能成不？”他不理儿子，小胖子却兴致更高，笨手笨脚的拱到汉子身后，也坐在车辕上兴奋的问着。
　　“我不成.....”汉子懒得搭理自己儿子那满脑子的天马行空，随口应付。
　　“唉，爹你要是能成的话也就能当将军咧，说不定也能封个王涅！”小胖子继续憧憬
　　看着一副瓜批样子的儿子，汉子实在无言以对，迟疑了一下说：“方天画戟那东西就不是用来马战的，基本上马战都用的马槊....”话还没说完宝贝儿子就抢断了：“咋个可能么，人家裘先生说的清楚的很，平远郡王掌中方天画戟重八十一斤涅！”
　　说着又挥舞小胖手一脸兴奋：“裘先生说，程王爷纵横天下难逢敌手，一枝方天画戟打遍关中无敌手。还有那开国双雄之一的定远郡王高怀德，用七十六斤宣花大斧驰骋河北无人可挡！就没听过哪个大将用的马槊...”圆润的脸上满是不屑一顾。
　　汉子彻底无语，决定再也不理这小子了，只管挥鞭赶车。
　　看到汉子不理自己，小胖子兴奋劲慢慢没那么高涨了。只是还是不是很甘心的自言自语：“我要是这么厉害就好了，到时候也能混个大将军当一下，那威风.......”然后一脸憧憬的望着远方，小小的心里全是幻想。他却完全没有发现前方赶车的汉子眉头微微一皱，眼中神色复杂。
　　终南山，位于京畿道境内横亘关中南面，西起秦陇，东至蓝田，相距八百里，而这父子两人的目的地也位于终南山中，只不过这一段却是位于鄠县境内。此处离鄠县县城不过二十里地而离帝国中枢长安城却相对较远大约已经有了一百多里地，这样的位置在京兆府内算是比较偏僻了。二十里的路程对于牛车来说，磨磨唧唧的至少得一个多时辰才能走完，所以打晌午从县城出发赶到终南山脚时天边已经是夕阳西下了。
　　终南山脚处，一处傍山而建的村落之中正炊烟袅袅，村中各家各户正在生火做饭。几十户人家的村子不大不小，即不靠近繁华集镇也没有深藏山林之间，猛地看上去实在普通寻常，像极了关中地区其他没啥特点的小村落。牛车晃晃悠悠径直穿过村子，没有在任何一家门口停留直接走上了村子后头通往山里的一条小径。原来这两父子的家根本没在村子里落户，而是住在离村落还有两里地的终南山中，还好这两里山路并不显得多远，作为总是下地劳作的农户也就半柱香就能走完了更别说还有代步的牛车。
　　小径深处一片小竹林包围着一座不大的三合院，竹子编成的半人高篱笆既充当了正门又被当成了半堵围墙。正房和两侧厢房用砖石建造，这却和关中大多数农村用黄土夯实建造的房子完全不同，非但如此房子的屋顶竟然不是普通人家常用的茅草竹篾而是正儿八经的青瓦覆盖，这些都让这个不大的小三合院相比普通农家小院显得那么的不同寻常。
　　牛车停在院子门口，赶车的汉子跳下牛车，刚准备回身吩咐儿子帮着卸车，一转身刚刚还在车辕后面的小胖子就自顾自推开院门冲进了院子：“我先给娘上个香，一天没见我娘肯定想我了.....”话还没说完就转进上房门里不见了。
　　“.............”看着为了偷懒不惜搬出过世娘亲的儿子，那汉子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好自己一个人默默的卸车搬货。
　　“出来吃饭了”
　　手脚麻利收拾完牛车又利落的整治好了晚饭的汉子对着上房里半天没做声的儿子喊了起来。
　　“唉，爹，饭终于好了？我都饿半天了。”
　　“洗手去！”汉子眼睛一瞪毛手毛脚就抓着筷子准备开吃的儿子。胖小子满脸不情愿的放下筷子，跑到水缸旁顺手撩了一捧水随便搓了下手，嘴里还嘟嘟囔囔：“真是的，咱家又不是大户，怎的这么讲究....”
　　“那里那么多啰嗦？你忘记你娘以前怎么教你的？”汉子的脸沉了下来。
　　看着沉下脸的父亲，胖小子终于不再嘟嘟囔囔，乖乖的坐回到凳子上。这回却没有立马抓起筷子吃饭，而是规规矩矩的对父亲一躬身：“爹，用饭了！”
　　“恩....”汉子的脸色好了一些“行了，吃吧”
　　“喏”胖小子规规矩矩的刚回答完，就迅速抄起筷子飞快的扒着碗里的面条。唏哩呼噜的眨眼间小半碗就下肚了，看着又原形毕露的儿子那汉子轻轻一叹，然后自己不紧不慢的抓起筷子开始吃面。
　　此时的圣唐帝国立国已有百年，但是这百余年时间里天下民生并没有因为新帝国的建立而有着更多的改善。前后两次和大楚南诏联军的大战，加上北方边境突厥、柔然等胡人的连年袭扰让原本还算富庶的关中地区百姓生活每况越下。父子所在的鄠县可是距离帝国都城长安不过百里，已经算是整个天下最富庶的地方了，即便是如此普通百姓也是仅仅一日两餐勉强裹腹，各家各户的永业田和口分田的收成即便在是丰收的年份里在交过租调之后也只是能勉强够一家人嚼裹，若是再稍微有些天灾兵祸那饿死人的事情就再正常不过了。至于吃食普通百姓只是吃一些高粱饭、麸饼等简单的东西，家境稍微好点的人家也不过是混合高粱和小麦的面条和窝头而且时不常的还得参和一些野菜，很少有人家能吃上正而八经用小麦磨成的面粉等细粮。可令人意外的是这对父子的饭食相比普通农户却是好的太多了，吃的面条不仅仅是用真正小麦磨成的面粉而且碗中还有着一些干菜、肉片用来佐饭，这简单的一晚面条恐怕平常庄户人家一年到头即使是过年也难得吃上一次，可看这父子两人吃饭的样子就像是吃惯了的平常伙食，完全没有半点觉得稀罕的觉悟。
　　“爹.....”小胖子狼吞虎咽吃了一会，突然想起什么抬头看着对面的汉子
　　“......啥事？”汉子筷子稍微停顿了一下，也没抬头
　　“今天县里都在说呢，说幽州那边的柔然人又准备南下，折冲府那里好像又在征集府兵了......”
　　“........哦......”汉子随便应了一声
　　“爹！.....”小胖子急了“这可是大事呢，那些人都在说皇帝圣人的意思这次可能要大打呢！”
　　汉子慢条斯理吃着碗里的面，漫不经心的说：“这圣唐立国百余年，哪个年月里打仗不是大打？有啥奇怪的？”然后伸出筷子敲敲小胖子面前的碗：“正经吃你的饭，整天操心闲事情！这都是大人的事情，娃们家少打听。”
　　“爹！”儿子这次却没有因为父亲的训斥而闭嘴：“他们都说长安的领军卫人手吃紧，折冲府上番的府兵都被抽调到各个边镇去了。皇帝圣人这要是征集府兵入卫幽州，你得是也得去上番？去京城的卫军里上番还算罢了，要是跟折冲府的府兵去幽州咋办？”这会儿话语间圆润的小胖脸上已经有些着急，小脸蛋因为激动已经憋的通红了。
　　汉子放下筷子，这下语气已经没有像刚才那样有点训斥的味道了，而是在平淡里掺杂着一些温情：“么事，你娘舅那里会支应的，只要他在军册上把爹名字划掉就行了，好歹他也是折冲府的司马管的不就是这个么，这几年里他不是应付的好得很么？咱家已经有七八年不用上番了。再说你还不到年纪，我么......”汉子说着顺手拍了拍自己的左腿示意：“这不是当年出征落下残疾了么？这整个折冲府谁不知道？那就更有说法了！”。
　　小胖子愣了一下脸涨的更红了，嘴巴张了张然后吞吞吐吐的说：“......爹.....你平时瘸的是右腿....”
　　汉子瞬间一愣顿时老脸上一阵燥热：“咳....咳....爹年纪大了，忘记了.....”然后又瞪了儿子一样，板着脸再次敲了敲小胖子的碗：“赶紧吃饭就你话多，一碗面条还塞不住你的嘴？”说完把头一低自顾自继续吃起了面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