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留一分看天

　　一行人初三便进了城比决斗日早了整整三天，进了城叶萧康便说有事要办就离开了。
　　滕州是个小城，与商贸中心的扬州自然不能比，却胜在风景独特。地处南北两域交界这里的山、水、桥、井、屋各自线条时而粗狂硬朗时而婉约圆润，同具南北两域风格于一身自成一派，确实值得细细品味。
　　叶萧康走前给了沈华一锭银子说：“省着点用，决斗那日我会回来找你们，这几天别打扰他，他要走就走，要停便停，要吃就吃，要睡就睡，你跟着他就好。”
　　沈华见着这么大一锭银子当场就痴了，比当时见着马车上的女人还痴。你他娘的给我这么大锭银子，就不怕被偷了？你不怕我怕！这么大的银锭见都没见过放在哪里都烫的慌，害的老子路都不会走了。还有省着点用是怎么个省法？这些牢骚离开的叶萧康自然听不见，叶剑更是不会理他，也就只能说说而已。
　　初三，叶剑进城后穿梭于人群中，不说话、不进食、不停步。
　　滕州本是人口不多的小城，只是过几日便是年青一代中最出色的两位高手对决，各大门派自然都派了弟子前来观战，原本有些冷清的小城顿时热闹无比。
　　各大门派势力聚首滕州，互相之间的强弱排名在此时也就显而易见，城里本就不多的客栈酒楼，最好的那几家自然被上九门包下，而紧跟上九门之后的几处大势力住的自然是前者挑剩下的，再次些的酒楼里多半是些名不见经传的门派，而出身草莽的江湖人士运气好的能找间下等客房，运气不好的就只能在破庙过夜了，若有人乱了其中规矩便是浮尸护城河的下场，此时强者为尊，弱肉强食八个字淋漓尽致。
　　这一天叶剑行走了整整一天，不食不眠。
　　初四，叶剑走到河边站定，望着随风而动的柳树，如老僧入定。
　　进城的人络绎不绝，昨日的滕州还只是显得热闹，而今日却是有些拥挤。
　　所谓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更何况这些人本就是江湖人。于是人与人之间、门派与门派之间摩擦不断更有仇人见面便拔刀相向。
　　沈华就在叶剑身边坐着，不远处就有两个算是小有名气的门派打斗在一起。原先只是两派弟子为了一间客房而争执，然后各自叫人。未曾想各自同样叫来二十余人，双方实力相差无几，于是只好坐下来谈判，谈了好几柱香时辰，谁也不愿放弃那间客房，因为此时丢了客房就是服软丢脸，对于不小一部分江湖人而言，有时候脸面真的比命重要。
　　不出意外双方还是动手了。说来滑稽，刚打起来时双方还自持江湖身份，一招一式有来有回。打了许久，见同门师兄弟被开了瓢儿、见师父或者弟子被打断了腿，顿时都红了眼哪里还管什么武功招式？见着不是同门便一通砍杀，兵器断了在路边捡起石头就往对方脸上招呼，实在找不着石头就直接扑上去用牙咬，更有甚者双方抱在一起，拽头发、双龙戏珠、猴子偷桃、直捣黄龙、神仙采葡萄什么招式最阴损就用什么招式，哪里还管江湖人士的风度？
　　遭了这趟无妄之灾的客栈掌柜在一旁直跳脚，心里盘算着那些个还值些银子的桌椅花瓶算是彻底毁了。若真让他去阻拦，一辈子精打细算手无缚鸡之力的孱弱掌柜，哪敢去拦平日里都是刀光剑影的魁梧大汉？若是被哪位杀红眼的大侠误杀，那可真是比吃饭噎死还憋屈。
　　沈华就在不远处看热闹不嫌事儿大与围观者一同鼓掌叫好，只觉得手中要是有一把瓜子那当真是人生一大惬意事，不禁再一次对叶萧康那番俗人论深以为然，原来江湖中人打架也用这些阴损招式，打到最后与街头混混厮打没什么两样。就是不知道过两天那两位高手打架是什么样的风采。
　　这样的热闹事儿在滕州各处上演着，而官府的人并不会直接干预，只在适当的时间出头将闹剧提前结束。这便是大唐官府对待江湖人的态度，你们这些江湖人要打要杀随你去，只要不伤着普通百姓我便不会插手，如果影响了秩序便出头当一次和事佬，当然若是谁胆大包天到不给官府面子折了朝廷颜面，迎来的将会是倾尽举国之力的雷霆打击。
　　初五，晨曦渐启，叶剑终于动了，像是挣开枷锁般又一次穿梭于人群，只是这一次眼中多了些神采，脚下步伐似乎在遵循着某种规律。
　　叶剑越来越怪异，从一走走一天，到一站站一天，然后再次一走走一天，这吊诡的气氛让沈华心中生疑想到了某些可能，不由大惊。若真是如此可算是自己一番天大机缘，万万不想就此放过。
　　越是挣扎在泥潭沼泽里的渣滓，在遇见一颗通天藤蔓时越是会死死抓住并付出十二分努力攀登，至于是最终是攀上云端还是连同其一起沉入潭底他们不会去考虑，至少当时不会。
　　沈华自诩江湖老手，事实却是离家半载并且没有半点功夫傍身，唯一拿得出手的就是禁得住打耐得住拳脚。他最大的愿望便是能够有朝一日能够成为名震天下的大侠，能够赚足了银子衣锦还乡然后狠狠嘲讽一次家里那些冷眼人。所以哪怕只有丝毫希望他都不会犹豫，哪怕这颗藤蔓上荆棘满布，刺穿手掌再刺穿心肺直到鲜血流尽也不会放手。
　　想成为大侠的人很多，拥有当大侠的本事尚未功成名就的人不少，然而这座江湖里每天死在比武台、死深山老林里、死在江湖仇杀中、死在行侠仗义的路上甚至死在一文钱难倒英雄汉的窘迫中的更是数不胜数，这其中有些人是心死，但更多的人是身死。
　　须知当有一人登上顶峰俯瞰山下壮丽风景时，那座高耸入云的山峰便是由无数尸骨堆积而成。这些尸骨中，哪一个没有一两个人生宿敌，没有一两个恩怨情仇，没有一两个沉重包袱，没有一两个感人故事？然而世态便是如此，任凭你曾多么风华绝代，做过多少行侠仗义，一死便是百了，连每逢清明都能够坟头青烟徐徐都是奢望。
　　这座江湖太大，往往死的最快的就是那些把自己当做故事主角的人们，而最终能够登顶的依然是那些人，这些人在攀爬的过程中实力、运气、机缘、良师种种因素在某个人登顶的过程中缺一不可，否则充其量也不过是成为这座磅礴江湖里的一朵浪花沦为别人脚下那具尸骨。
　　所以行走江湖与做人一样需抱有四分冲劲、三分自信、二分敬畏、再留一分看天。
　　如此十分俱全，待到天时地利人和时，方能抬头看星空璀璨低头看江山如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