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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瞎了眼,睁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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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两酒心情有些沉闷,回到竹楼小筑的路上一直未曾说话,安夏也只是抚弄着黑子的脑袋,心里在想一些她以前很少会想的事情。
  待到了竹楼门外,听着细水涓涓,入眼苍翠,轻风微微拂面,二两酒似乎觉着他真的是个俗人。在门外驻足,安夏回眸一眼,又垂首走了进去,黑子从她的怀里挣脱,蹦到地上,摇着尾巴跑到二两酒的脚边,却又不敢打扰他,傻乎乎的蹲在地上,学着二两酒的样子望着竹楼。
  一人一狗,似乎宛如雕塑,秋风吹过,带起发丝飘扬,冷冽寒意袭面,他们依旧不动如山。二两酒很迟疑,带着最大的恶意去揣测张三,到底是错还是对。他喜欢做买卖讲利益的根源,还是因为他在长歌苑里十年的屈辱磨难,还是因为他从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的角度去看这浩渺天下。
  因为自私,因为自保,他不得不裹上一层茧,甚至是披上一身刺。
  仰望总是怀有戒心,抱着怀疑警惕的态度去打量,窥探,因为他怕,他被太多所谓的大人物蹂躏唾弃过。当他以为他看到了他最开始想看的风景的时候,他又发现有太多以前他从未见过的高山遮掩,云雾缭绕。他想看得更远,所以他不能倒下,他必须每一步都极其小心。
  看不尽的高山,他在孤独的登高远望,只是未至山巅,未见山巅,却又山风狂怒,摔下去便是粉身碎骨。很多人都说从头再来,哪里跌倒从哪爬起,但二两酒知道,他是枚棋子,在一方棋盘上,只能是一子错,满盘皆输的局面。
  他不愿跌倒,哪怕一次,因为他怕这一次就会一败涂地,再难爬起。
  他怀着满腔怨怒,带着无限的恶意,将可笑的良善按在阴冷角落,活的像个疯狗一样,为的就是毫无牵挂,没有丝毫弱点,他要一路狂奔,一路亡命的冲向山巅。只有那里,只有那个再无浮云遮眼,再无一人相随的地方,他才能看得清楚,看得明白。
  他才能迎风怒喝,俯视众生,笑这世间所有不过浮华,骂这江湖情义不过虚妄。他才会真正的知道,他这条疯狗所做的一切都是对的,都是为了最后这一眼风光。那些与他同行却渐渐陌路的人,那些半道离开将他抛弃的人,他们都是错的,都是鼠目寸光的无胆匪类。
  可若他是错的。
  那又有何关系。
  谁会来告诉他,你错了,错得一塌糊涂。
  没有人。
  不会有这样的声音,因为当他登临山巅之时,茫茫人海不过蚍蜉,他是唯一的大象,他不会在意蚍蜉蝼蚁的目光,更不会取倾听他们的窃窃私语。
  只能有一道声音,他二两酒的声音。
  思绪的拉扯,对错的徘徊,未来的展望,过去的缅怀。
  二两酒就站在主楼门外,面色苍白如死,嘴唇之上竟是布满冰渣,寒气翻涌。黑子突然面露狰狞,呲牙咧嘴,毛发竖直,双眼瞪得贼大,朝着二两酒一阵狂吠。安夏听着黑子的叫声,瞬间出现在门外,望向二两酒空洞呆滞的双眸,心中暗惊。
  “知冬”化作一道流光,朝着二两酒的眉心而去,却是在他一丈之内再难寸进。一道屏障出现在二两酒的身前,金红二色缓缓流动,突然有一道宛如深紫色的光晕一闪而过。那是安夏从未见过的色彩,色如深紫,却又更加高贵,更加深邃,更加让人心惊。
  “知冬”骤然撤回,被安夏握在手中依旧嗡嗡铮鸣,极为不安。安夏凝眉不语,二两酒如今的情形,她从未见过。按照古籍记载,要么是顿悟得道,要么是走火入魔,可她想不明白到底是什么东西能在这短短半个时辰让二两酒如入魔障。
  安夏不知道,能让二两酒入魔的只有他自己,或者是那个被他压制许久的自己,那个最真实的二两酒。
  黑子再难抵抗二两酒无意间散发出的威压,猛的一飞,退到了三丈之外。好在安夏凌空一点,将它稳稳接住,这才窝在安夏的怀里,心有余悸的拱了拱头,很是委屈。安夏没有再做什么,只是抱着黑子静静的站着,看着二两酒的一举一动,哪怕是他眼神的瞬间变化。她在想,若是真到了十万火急的时候,她会不会拼着身受重伤将二两酒唤醒。
  她不知道,所以她一直望着二两酒,甚至有些期待迫切,她在等那个可能会有时刻。只有在那时,她才能真正的去知道她在想什么,会做什么。
  王麻子腰间挂着两只酒壶,都是离鸢送来的竹叶青,背上背着的自然是张三让他带来的紫檀剑匣。原本还优哉游哉的喝着小酒,唱着小曲,突然察觉到一股今天戾气,浓烈厚重,心中大惊。挑目望去,将竹楼前的一幕尽收眼底,面色猛然大变,一把将酒壶抛起,一道真元打出,酒窝“砰”的一声炸裂,竹叶青散做烟雨。
  凌风而起,两指化剑,隔空点出,只见酒水如银针一般,倏然飞出,朝着竹楼射去。二两酒身前的金红屏障越发凝练,宛如实质,突然一道白色剑气从天而降,轰在屏障之上。
  “轰。”
  尘土飞扬,沙石漫天。
  如一道白虹从天幕垂下,金红二色也在瞬间陡然浓烈,如火如光,跳跃灵动。二两酒依旧毫无波动,似乎这一切都与他无关,安夏花容失色,刚欲出剑,却是见到王麻子已经出现在视野之中。
  只见白色剑气从二两酒头顶三寸的地方分隔,将金红屏障包裹其中。陡然间,“窣窣”的声音响起,无数冰针从林间飞来,射落在屏障之上。
  王麻子眼神沉凝,微微转头问道:“为何他会着了魔障。”
  安夏摇头不语,目露忧色。
  王麻子手腕一翻,紫檀剑匣托在手中一拍,一道流光从剑匣射出,如龙出渊。一剑刺在屏障之上,剑影千万,剑气霸烈,王麻子高高跃起,单脚点在剑柄之上,猛的一踹,剑势更快,剑尖终是刺入屏障之中。
  金红二色炸裂,在剑尖处聚集翻腾,宛如烈焰,肉眼之下,剑尖竟是在寸寸消失,白气升腾。王麻子双手合十,举过头顶,口中低念一声,一剑斩下,一丈白光刺眼,周遭花木在这瞬息之间凋零腐败,生机尽绝。
  二两酒双眸猛的一颤,一口鲜血喷出,双脚依旧稳稳站立,见着金红二色在他眼前退散,心中不可名状。王麻子抹了抹头上细汗,眼中划过一道深思之色,转身迈入竹楼之中。安夏与二两酒隔空相望,抿了抿嘴,轻唤一声:“去弄些野果,然后回家。”
  见着安夏也转身而去,二两酒显然还如处云雾,对这前后之事一无所知。他只记得,他看到了一座山,不知其高,他奋力冲了上去,不知走了多久,才到了山巅,正当他俯身望下之时,却是见到一片白芒。再后面的事情,他便只觉着脑中突然一片空白,什么都记不起了。
  竹楼里,安夏与王麻子相对而坐,安夏沉默了半晌才有些犹豫的开口问道:“太师叔祖可曾见过紫色。”
  王麻子不知道安夏是何意思,没有贸然开口,只是沉凝着点了点头。
  “那深紫色呢。”
  王麻子的眉头轻轻皱起,有些疑惑的望着安夏。
  “那高贵而冷艳的深紫色呢。”
  王麻子瞳孔微微放大,额头上不知为何竟是多了一抹细汗,低头望着紫檀剑匣,轻轻抹过,只见一道光晕转瞬而逝。再度抬眉望向安夏,微微眯眼。
  安夏神色一变,双眸之中划过一道肯定之色,轻轻点头。王麻子神色再变,眼皮上下跳动,随后整个人都有些颤动,安夏沉声问道:“太师叔祖,弟子曾在古籍上…”
  她话还未说完,王麻子却是挥手将她打断,目露狠色,沉凝说道:“不会的。”
  安夏心中未平,见王麻子的神色有异,也只好小声念道:“应该不会的。”
  二人都再未开口,待到二两酒进门之时,安夏才起身接过野果,将黑子一并抱起,出了门去。二两酒被这一幕搞得更加迷糊,挠着头望向王麻子,眼中闪过一道警惕神色,王麻子却是将先前的沉重藏好,挤出一张笑脸招呼道:“来来来,跟老夫喝上两杯。”
  二两酒认得那只酒壶,就摆在桌上,那是离鸢亲手雕成的,里面装的也是她亲手酿造的竹叶青。想到此处,心中涌起一股暖意,还有淡淡的愧疚,这才跑到屋中取出两只竹杯,坐到王麻子的身旁。
  王麻子见二两酒的神色,嘿嘿一笑,打开酒壶,小心甚至是抠门的倒上了一小杯,连忙端起送至嘴边,一口喝下。二两酒面露不解,刚想伸手倒酒,却是被王麻子抢先一步将酒壶抱在怀里,嘴里嘟嚷道:“本来老夫给你小子也带了一壶,刚刚你这不是犯病嘛,老夫情急之下只好打碎了,这壶可是老夫的。”
  二两酒眉头一挑,满露轻微不满,扭过头去轻哼一声,说道:“太师叔祖要小子陪你喝酒,又不让小子喝酒,那还喝哪门子的酒。”
  说罢,起身便走。
  王麻子干笑一声,一巴掌拍在紫檀剑匣上,有些酸酸的说道:“你这东西好歹是个道兵,可惜就是入不了人家的法眼。不要也好,老夫正好背回去,日后看见哪个小子顺眼,再做个顺水人情也是不亏。”
  刚刚迈出两步的二两酒透过余光都能看见紫檀剑匣,立马掉头,屁颠屁颠的坐回王麻子的对面,嬉笑一声:“这不是怕太师叔祖没有下酒菜嘛,小子真寻思着去给太师叔祖弄点吃食,省的这酒寡淡无味不是。”
  王麻子见着二两酒这满脸赔笑,竟是有些傲娇的哼哼两声,顺着他的话头接道:“算你小子有点良心,那还不赶紧去给太师叔祖整点东西下酒。”
  二两酒搓了搓手,眼睛没从紫檀剑匣上挪开半点,脱口而出:“就还有些野果,也不知道合不合太师叔祖胃口。”
  王麻子满意的点了点头,恩恩两声,示意二两酒快去快回。二两酒却是迟迟没有动作,随口笑道:“今日多摘了些,黑子应该够吃,弟子这就前去取些过来。”
  作势便要起身,王麻子却是呸的一声,目光不善的看着二两酒,故作大怒,挥了挥手,算是将此事就此打住。二两酒偷笑一声,再度伸手探了过去,这次没有去抢竹叶青,一把摸到了紫檀剑匣上。王麻子也懒得跟他计较,故作大方的将紫檀剑匣一点,便送至二两酒的身旁。
  入手冰凉,细细摩之下,有浅浅刻纹,也不知所刻何物。剑匣通体紫色,有淡淡异香,沁人心脾,宽七寸,长四尺,有一道剑格上可由一幅八卦暗纹。
  “这剑匣跟在三师兄身边已有四百六十余年,也空置了四百六十余年。”
  王麻子的声音有些低沉,情绪显然不高,二两酒只是轻轻嗯了一声,便听到王麻子将这紫檀剑匣的来历旧事娓娓道来。
  这紫檀剑匣原本叫作“藏锋”,乃是吴岩游历江湖之时意外所获。一直未曾言明其来历,其后吴岩御剑飞升,将其留下,张三和他的二师兄李楚机皆对其有意。当时的大师兄已经在外云游,张三与李四王麻子又素来交好,李楚机却又是占着二师兄的名头。
  两人相争不下,这便只好约定一战。当时张三与李楚机皆是初入神游境,修为不相上下,足足交手了三百多个回合。到了最后一剑之时,李楚机本有机会定鼎乾坤,却是怕剑招威力过大,在出剑之后强行收剑。张三当时年轻气盛,却是未曾收手,李楚机身受重伤,张三赢下决斗,却是有些不太光彩。
  这“藏锋”剑匣跟在张三的身边,一直未曾动用,一来是因为张三心有愧疚,二来则是他只修一剑,要这剑匣其实并无大用。后来当他想要去找寻李楚机之时,却是发现他的师兄已经负气而去,不知是在逃避,还是在帮着张三逃避。
  苦寻无果,直到两百年前,才有消息传来,李楚机供在藏剑峰的命牌彻底碎裂,身死道消。当时张三三人已经在剑域里呆了两百年,心中愧疚之情骤然涌起,那日张三喝了很多酒,真真正正的买醉了一回,却又实在难醉,反而越加清醒。因为此时,“藏锋”剑匣似乎成了一个禁忌,王麻子和李四都不曾在张三面前提起,也将“藏锋”改成了“紫檀”。
  这些都是陈年旧事,相隔几个甲子,王麻子旧事重提,也是将一壶竹叶青喝得点滴不剩。他与张三这等命长不死的老家伙,除了这一身修为和不知还有几许的阳寿,最多的便是回忆。二两酒似乎真的有些冷血,只是打趣说道:“有些剑锋芒毕露,岂是剑匣能藏。”
  王麻子嘴角一提,甩头将旧事抛之脑后,笑道:“至今未曾知晓紫檀剑匣是何材质炼至,不过这藏锋二字却是恰如其名。就连当日师尊在时,拈花位属仙器,放在紫檀剑匣之中,也不会有半点铮鸣。”
  “哦。”
  轻咦一声。
  “恩。”
  肯定点头。
  “那我这把剑呢。”
  二两酒伸手一招,原本放在屋中的“拈花”落至手中,轻轻抚过剑身,剑芒耀眼,寒光冷彻。王麻子看着熟悉的“拈花”,渐渐觉得有些陌生,开口说道:“是这剑还是这人。”
  二两酒玩味一笑,默然不语。
  “剑由心生。”
  王麻子只说了四个字,二两酒却是大笑摇头,说道:“可这世道往往天不如人意,事与愿违。”
  “你信命?”
  二两酒摇头。
  “那你担心什么。”
  “担心这贼老天瞎了狗眼。”
  王麻子笑的有些诡异,目光死死的盯着二两酒,说道:“天道不仁,万物刍狗,我想你应该领悟得很透彻才对。”
  对于王麻子紧逼不放的眼神,二两酒满不在乎,甚至竖起眉毛,瞪大双眸与他对视,狠声笑骂:“人都该心存侥幸。”
  “可若老天哪日开了眼,你怕不怕。”
  王麻子与二两酒的针锋相对,让竹楼气氛陡然将至冰点,二两酒眼中存疑,不是警惕,而是犹豫,迟迟不语。王麻子见二两酒没有开口,又有些牛头不对马嘴的补上了一句:“当年我给离鸢算过一卦,只是没想到有幸能将你也算入其中。”
  二两酒眉头再皱,眼中沉凝之色越发浓厚,阴沉问道:“太师叔祖,现在可愿为弟子算上一卦。”
  王麻子大笑摇头,有些悻悻的说道:“不敢咯,不敢咯,算不出,更算不准。”
  “听说紫薇星斗之数能穷尽世间变化,太师叔祖修为深厚,问道于天,岂会算不出弟子这区区小人。”
  二两酒不信,甚至不愿相信。
  常言人的命数因果自有天定,王麻子如今说他不敢,不是不能,那只能是二两酒的命数已尽出现了重大改变,或是有真正的顶尖仙家蒙蔽天机。
  王麻子轻笑一声,骂道:“你小子少折腾老夫,老夫说不敢就是不敢。不过我辈修道本是逆天而为,窃取造化机缘,证道长生。你这命数,老夫看不透,世间能看透的也没有几人,你又何苦相询。路在脚下,如何去走,还不是看你这小子如何去想。”
  二两酒神色轻浮,骤然回眸问道:“可小子还是心有戚戚,怕这老天突然睁眼。”
  王麻子含笑不语,摇了摇头。
  “那就遮天好了。”
  未待王麻子答话,二两酒却是轻轻笑道,遮天二字吐出之时,他轻轻抚过紫檀剑匣,指腹突然破开,有鲜血流出。二两酒手指一动,紫檀剑匣之上出现两字——遮天。
  刹那,王麻子目瞪口呆,心神巨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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