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醒来

　　“我宁愿自己历经了一场冗长无比的噩梦，至少那样的话，我大汗淋漓地从床上幡然初醒时，支离破碎的梦境也会如锋利的刀片那样，提醒一个想要自杀的人，那个遥远真实的自我。”
　　林寻想睁眼，但感觉犹如直视烈日般灼眼的光刺着他，他想用手来遮挡，却怎么也使不上劲，周遭都是类似蛋液的粘稠质感，像在泥沼里挣扎上浮，徒劳无功。
　　林寻很像有人告诉他，只是在炎夏闷热的午后小憩了一刻，木质地板上还有他手掌印出的汗渍，窗外的蝉声犹如坏掉的无线电声刺着耳膜，床边的小方桌上用饭罩罩着半个母亲早上买的花边西瓜。
　　母亲?可是母亲呢？林寻猛地忆起母亲的脸庞，那湿润的眼眸，紧抿的双唇，有泪水从她鼻侧的法令纹上顺势滑落。
　　原来我早该死了，还是这即是地狱。一个知道自己肺癌晚期的年轻人，为了不拖累自己的家庭，在他二十出头的年岁里吞了一瓶从社区医院里偷来的廉价安眠药，然后留给万念俱灰的母亲一张聊胜于无的苍白遗书。
　　终于，林寻胡乱中握住了一只手掌，那手掌强而有力的“钳住”了他，即使质感如金属生硬冰冷，可林寻还是安了一点心。紧接着，那手臂传来如同起重机一样难以置信的力量，像拎小鸡一样把林寻整个人拎了起来。
　　林寻用力抹着粘稠的脸颊，还没睁开眼，却先被一阵凉意袭扰，他能感觉到自己赤条条得被一只手臂拎在半空，他不敢想象此刻是什么奇怪的场景。夹杂着一种难以言状的植物腥味的冷空气被他吸入肺中，他没有感受到他那被癌症摧残的千疮百孔的肺部传来阵阵犹如鼓风机般的咳嗽，这也曾是他自杀的其中一个原由。
　　“欢迎回到世界。”
　　这是林寻来到新元50年听到的第一句人言，即使这声音是被录刻在电脑中不咸不淡的欢迎，还不如酒店门口悄然打量人的伺员的一句“欢迎光临”来的真切，但这却已在林寻心中惊起千层骇浪。
　　林寻睁开眼，却因为久不见光的沉睡，眼睛已经如溶洞暗流中的鱼儿，消退的几近失明。
　　“我要是你，就会把眼睛闭上，过一会再睁开。我们虽然对你的眼睛和身体预先做了治疗，可再好的轮滑油对快要报废的机器来说都是需要润滑的过程。哦对了，嘴巴也是，特别是来到新的地方。”
　　林寻模糊地看见是一个穿着白大褂，该是医生的地中海男人微笑着对他说。他不曾见过医生中有像他这般生动幽默向病人解释的，大多如同他们诊书上写的符号，含糊的犹如外星文明。
　　“我......我？”林寻还是沙哑着想要问个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到底在哪？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每天有很多同你这样被唤醒后一脸茫然的人，且千篇一律地急着问同一个问题，即使这问题的答案你肯定马上就能听到，在病床，食堂，甚至上厕所隔壁间那个马桶的人口中。你知道这有多烦吗？我没有回答你的本分，回答你的那是情分。遇见同我这样有耐心的医生真是你的福气，毕竟除了缝缝补补之外，我可还是个辛勤的园丁。”林寻觉得刚才对他亲切的感观可以转变为啰嗦了。
　　“我把手上资料粗枝大叶地和你说一下吧！”
　　“这是新元50年，你已经在冷藏液里睡了整整250年了，是你母亲把你这个抢救回来的植物人生命时间拨后了两个半世纪，凭着当代先进的医疗技术重新治疗并获得了新生。”
　　“哎，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林寻犹如雷击，感觉像是小时暑假在家，父母亲上班，他一个人贪睡到了晚上才醒来，房间还没来得及开灯，庭院的围墙截住了大半昏黄的路灯光，万籁俱寂。
　　林寻闭着眼，泪水涟涟，他不知道此后是如何被人清洗干净，放到干净的床上，再推到一处静谧的病房，但他能感受到那只把他从类似福尔马林的冷藏液中拎起来的冰冷手臂，一直托着他。
　　次日，林寻醒来的时候已是正午，明晃晃的日光透过床扉肆意铺下，这么不要钱的恩泽除了父母也只有老天爷做得到。林寻眯了一会眼，有些瞌睡，似乎还没从“冬眠”的状态中完全回过神来。他觉得是有人故意拉开了窗帘，委婉地叫他起床。
　　“马医生说了，不能让你一直睡，而且你也该起来吃点东西了。”
　　林寻遵着那优美声线的源头看去，在病床右下角里，站着一位极高挑的女性护士。她穿着合体的素淡制服，双手交叠束在身前，悄然微笑着，真的是标准的不能再标准的微笑，且穿过阳光下缥缈的微尘，她那深蓝宝石般的眼珠熠熠生辉，整个人生动到凝结成一朵自开的鲜花。
　　可林寻还是觉察到一丝异样，她的皮肤太光滑了，细致到毛孔都微不可见，她裸露在阳光下的小臂上一丝纤细的绒毛都没有。
　　似乎看出了林寻眼中的疑惑，像是在新世界孜孜不倦介绍千万遍的耐心导游，又或像是主持人的角色，毕竟很多醒来真正看清这个“科幻”综艺的，都是通过这样的护士小姐。
　　“林寻你好!我是编号1202号护理机器人。”
　　林寻心中虽有所准备，可当他发现这语气同那句“欢迎回到世界”如出一辙时，他内心的震撼无以言表。
　　“手......看？”林寻好一会才镇定下来。
　　1202似乎一下子就懂了林寻想要表达的意思，但可能是这样的请求有些突兀，1202的脸上极人性化地显出一丝羞涩，双目低垂着缓缓伸出手来。
　　林寻仔细盯着那双手，纤细光滑，似乎都能预料到它也必是柔软的，可看起来却绝非塑料硅胶制品。在阳光的投影下，就像被照射的翡翠原石，其中类似指节的轮廓是不可忽视的金属“瑕疵”。林寻想到昨天是这么一双手像拎着个塑料袋一样拎着他百来斤的肉体，唏嘘不已。
　　“呵呵呵！很多时候没有必要做的太像，如果连血管绒毛都一样，那和人类就真没啥区别了，太真实的东西反而让人恐慌。”是那个地中海中年男人走了进来。
　　林寻向那个男人微笑致意：“谢.....谢。”
　　地中海男人同样微笑点了点头：“知道感谢总是好事！至少比那些大喊大叫为什么把我带到这个陌生世界的忘恩负义之人要好，到最后还是要自杀，白折腾我们。这是常有的事。不过别误会，我现在可没有说你。”
　　林寻牵强一笑。
　　“所以为了让某些人有个活下去的动力，或者是一个念想。被唤醒的第二天，照例是要走一些思想教育的流程，不过谁都没办法去阻止一个真正想死的人，你说对吗？”马医师递给林寻一封崭新的文档，再抛给他一个意味深长的表情。
　　“给新生者的遗言。”
　　林寻揣度着没头没脑的话，可在打开文档的一瞬他就明了了。
　　这是一张仅写有两行碳素墨水字的单薄信纸，林寻在见到第一行时泪水就夺眶而出，他抱着头，心痛到难以自己。
　　因为这是一封出自他母亲手笔，工工整整的家书。这封被真空保存，传递了250年的书信终于在今天完成了它的使命
　　“小寻，这不是你的错，好好活着。”
　　在父母眼里，孩子哪有对错，又或许父母这两个字，本身就代表包容和承担。但第二句话却有些摸不着头脑，它像是被刻意隔了数行，用更深的力道写就。
　　“保护孩子，如果你还是个父亲。”
　　不过此刻林寻早已沉浸在巨大的悲伤中，无暇顾及其中的深意。
　　“资料记着你父母在你出事后离婚了，是你母亲一人签的冬眠协议，我想这笔费用于一个单亲母亲来说不是小数目。”马医生说完后拍了拍林寻的肩膀，悄然离去。
　　不知过了多久，林寻感觉嗓子都哑了，哭的没有力气了，怔怔然望着窗外清澈到一无所有的苍穹出神，然而他在床上的视角却看不到苍穹之下，早已沧桑巨变的大地。那些鳞次栉比的类似沙丘的巨大绿色建筑物，那些类似热带雨林般层次复杂的植被结构，那些呼啸着来来往往的各异飞行物，一切都只有一墙之隔。
　　林寻闻着从窗外冷空气中捎带的新鲜植物芬芳，感受那些都曾以为遗忘的记忆又倔强地重新注入他脑海，他那几近萎缩的手指肌肉被他反复牵引着，想要虚握成拳。
　　这时，一只冰冷的纤细手掌半包住林寻经脉分明的手，帮他最终握紧了拳头。
　　“林寻你好!我是编号1202号护理机器人。”
　　林寻诧异地望去，1202那张光滑到世界上任何一个女人都要妒忌的脸上，有抹冬日暖阳般的笑容，这让林寻想起母亲年轻时的模样，也该是这么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