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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荒诞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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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热风轰鸣,像某种躁动的鼓点,克里斯蒂安将意识切进赛博空间,无休无止的噪音迅速远去,震颤着的神经也渐渐停止哀鸣。在那片冰蓝色的空间里,有几个黯淡无光的灰色小点蛰伏在他的神经网络某处。那是封装好的骇入工具,飞蝇和蜘蛛在等着他的到来,它们是赛博空间的现实之窗,是万里之外精心打造的特殊身躯,它们在全息摄影棚的阴影中恭候他的降临。
  超链接早已准备就绪,克里斯蒂安将自己的意识投射出去,顺着锚点链接,他攫取了万里之外的视觉信号。在视觉切换命令下达的同一瞬间,冰蓝色的世界像蓝色玫瑰一样凋零,于千分之一秒内片片崩碎。数据流正在涌入,搭载着视觉信号,很快,数个全新的、明亮的画面随之生成,像昆虫的复眼一样反映出城市另一端的公司内部情景,无数飞扬的碎片组成了一个光怪陆离的全息世界。
  在那些画面中,他看到了身披红色轻纱的娜塔莉,那具曼妙动人的躯体在朦朦胧胧的嫣红之下若隐若现,无论是饱满的胸脯、纤细的腰肢,还是瘦削的背影,这个女人浑身上下无一处不完美。说来也奇怪,在没进入全息摄影棚之前,娜塔莉看上去就是个普通姑娘,可是一经科技加持之后,她陌生得仿佛成了另外一个人,似乎在她身上存在某种特质,而这种特质令她随时随地模糊身份、摒弃自我认同,进而使得她在这一行业内如鱼得水。
  可是,克里斯蒂安的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怪异,他总觉得自己似乎曾在某时某地近距离观察过这具肉体,不,不仅是观察过,甚至是触碰过、占有过、掠夺过,可他想不起来具体情况,他觉得可能是某一次梦中不受控制的自发意淫,也可能是海马效应在作祟。(他没去考虑无形者,不可能是无形者,他们之间有了一个新的协议——无形者不得对他有任何欺瞒,作为回报,他会帮助无形者完成既定的目标——而且无形者不适应现实,没有欲望,没有渴求,那个家伙只有冰冷的愤怒和狂热的理智。)
  “CUT!”全息导演的喊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拍摄团队和特效团队开始收拾东西,娜塔莉和蒂芙尼站在角落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克里斯蒂安回过神来,控制那些小东西附着不同技术人员的外衣上。
  “留下来一起吃顿饭吗?”
  “不了,我还有事,得先走。”
  “去哪儿?”
  “亲爱的,这不关你的事,难道我去喝一杯也要向你报告吗?”
  “好吧,路上小心点。”
  他听见一个女人在说话,那应该是娜塔莉的经纪人,可机器提供的视觉画面已经随着特效团队的离开而切换到一条空旷寂寥的白色走廊之上。视野两侧是厚厚的玻璃窗,经纪人和娜塔莉的说话声逐渐远去,他看见其中一面玻璃窗上是一座黑色城市的雨景,可当观看的角度变动,那一千万道雨丝成了从上往下坠落的黑衣男子。随后,全息镜头上移,天空中的乌云组成了一只悲伤愤怒且痛苦狰狞的忧郁大眼,无数个黑衣男子从瞳孔中爬出,站在眼眶的边缘。万念俱灰,痛不欲生,成千上万个黑衣男子排着队伍用跳崖式的荒诞手法结束自己的生命。镜头游移,跟随万千雨水中的其中一道一起坠落,天上下起了大雨,地上是黑色的城市,黑衣男子自尽,镜头随着雨水浇在黑色的城市之中,它们一同来到地面,落进了一个黑衣男子的眼里,那是一只悲伤愤怒且痛苦狰狞的忧郁大眼,又是一个轮回的开始……
  这是克里斯蒂安见过的所有广告中最诡异、最离奇、最令人不安的一个了,他不知道这则全息广告想要表达什么,或者试图推销什么,这或许只是一个荒诞派的戏剧,一个“什么也没有发生,谁也没有来,谁也没有去’’的悲剧。就像加缪那句话所阐述的思想一样,只要归结为死亡,那么,它就足以体现人类所独有的一种伟大形式——荒谬性。
  莫名其妙的,克里斯蒂安忽然对拍摄这则全息广告的导演和编剧产生了极大的好奇,他的心里有一种直觉,那就是这则广告的最终目的不是为了盈利,而是掌管镜头的人试图表达些什么。
  会是些什么呢?他不知道,空泛的画面只存在短短几秒钟,特效团队就进了电梯。不过他想,也许根本就不是表达,而是共鸣,掌管镜头的人试图用那只悲伤愤怒且痛苦狰狞的忧郁大眼唤起心灵情感的共鸣,就像梵高用热烈奔放且鲜艳夸张的色彩笔触呈现出一种深深的绝望和死一般的沉寂之情。
  电梯正在爬升,在三百多层的时候,那些拍摄团队和特效团队陆陆续续出了电梯间。特效团队的技术人员已经从娜塔莉身上覆盖的那些混合液里捕获到足够的数据,接下来他们要将数据导入终端,利用Holoshop——一种专业的全息处理软件,可以解析动态光源数据——对这些混合液反射出的光线在三维层面进行重构。
  由于全息影像是三维的立体图像,因此即便是那种一镜到底的全息广告实际上也不得不采用多机位拍摄,并在后期处理时对这些不同角度得到的光线数据进行汇总、集成。处理这些光线数据并非一日之功,甚至需要多个团队之间相互配合。理论上,合成一个全息化的娜塔莉并不需要调动太多资源,可这里是普世公司,众所周知,普世公司出品的任何东西皆是精品,在这里,不仅有强大的技术支持,更有近乎无穷的资源用来挥霍。
  解析光线数据是一件格外费时间的事,绝大部分技术人员都会把这项任务交给软件自身,而自己则在另外一台终端上工作。当他们挂起Holoshop后台的时候,便到了克里斯蒂安行动的时候。
  在万里之外,他的意识漂浮于昆虫式的复眼界面之中,飞蝇无人机和蛛式机器人成了他的躯体。通过这种远端链接,他操控着其中一只小东西钻进了台式终端的串行接口之中,蜘蛛用它的足部与接口上的金属线进行桥接,代码便在这一刻化作电信号在终端内部进行串行传输。
  物理传输正在进行,很快,终端后台多了一个不易察觉的小软件,克里斯蒂安身在万里之外将这台终端变成了他的代理服务器,而类似的场景在同一个办公室的多台终端内上演,飞蝇无人机进入台式终端,蛛式机器人则负责立式终端,一时之间他披上了层层外衣,每经过一次代理服务器跳转,被反追踪的可能性便小上一丝。
  最后,他的意识退出了那个拥挤密集的复眼界面。回到现实之中,干燥的热风和服务器的轰鸣依旧笼罩着这一方空间,站在黑色的高高的服务器之间,那种置身于沙暴峡谷的错觉再次降临,他的内心不可避免地泛起一股朦胧晦涩的烦躁。
  普世公司的服务器就在这堆巨人似的服务器群组之中,克里斯蒂安将意识切换到半同步模式,一部分的他利用初始访问权限提供的服务器识别码在赛博空间中定位服务器位置,另一部分的他眯着掠起冰蓝幽光的双眼扫视四周。无穷无尽的数据流从视野边缘涌入,虚拟混合现实,信息缔造幻觉,在他的视线所到之处,世界分为两种颜色:一是枯涩得只剩下形状轮廓的黯淡灰白,视野画面充满老旧的颗粒感,仿佛时间凝滞、空间凋零,这是无关紧要的部分;另一种颜色相对来说要生动得多,有一大片服务器在这种灰白画面感中闪闪发光,那是普世公司的Atlas服务器群集,此时此刻正散发着一种梦幻般的微光,充满颗粒感的画面被这种鬼火似的蓝光染得像是成群结队的萤火虫,一种清冷而又朦胧的意境取代了那些混响的噪音和狂躁的热流。
  单调的灰衍生出生动的蓝,这两种不同意境的颜色组成了克里斯蒂安眼中的世界,干涩的、湿冷的、光滑的、粘稠的,一切事物全都变得简单而又复杂,浅显而又深刻。那种对立冲突又相辅相成的矛盾无处不在,这样的服务器在这样的目光中是一件发光的视觉艺术品,不啻于世界上任何画家或是雕塑家的杰作,甚至具备了一种寻常艺术家所不能领悟的双重性。
  Atlas服务器,名字取自古希腊神话,其内在涵义不言而喻。阿特拉斯,泰坦神族,古希腊神话中的擎天巨神,被宙斯降罪来用双肩支撑苍天。每一台服务器都是一位泰坦巨人,其宽阔的臂膀和结实的躯干撑起了人类世界的数据天空。
  克里斯蒂安走上前去,不固定是哪一台,他抬起右手,指尖轻轻抚过抚过刀片式服务器的冷硬边缘。半同步模式自动退出,两色世界迅速远去,他回到热风和轰鸣的包裹之中,一种轻微的震颤感沿着末梢神经传递进大脑皮层,他感觉自己像是一个外科医生,指尖触碰着一个瑟瑟发抖的病人。
  “你病了,”他情不自禁地叹息道,“你们都病了,这个世界病了。”
  服务器不是人类,只是一种载体,一种基座,它不会大声反驳,也不会尖声辩解。Atlas服务器静静矗立在原地,不能说什么“我没病”、“你才病了”之类的胡话,只是用死一般的沉默和躁动的轰鸣回应克里斯蒂安的自言自语。
  这就是它的回应,他想,真正的智者总是不愿和愚者辩解,旁人是蠢是愚、能不能理解又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如果服务器有思想有生命,那么人类的贪嗔痴怨和爱恨情仇在它看来一定很可笑。
  所有这些,欢乐与泪水,亲密与痛苦,执着与埋怨,悲伤与不解,绝望与孤独,全都不过是时间长河中的一朵浪花,不,浪花都称不上,甚至连浪花上的一粒泡沫都不如。而服务器撑起了一个近乎永恒的网络世界,在那里,过去和未来同时存在,时间只是幻觉,空间只是概念,任何人都可以在数位之间漫游,一份意识既可以在这里,也可以同时存在于那里,有限的人类可以成为无限,这是古往今来最不可思议的发明。
  这是人类的创世纪,丝毫不逊色于宇宙大爆炸。是星际联邦的根服务器开天辟地,而普世公司在这一基础上开拓了新世界的一切。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掌握了这个近乎永恒的世界,就掌握了人类的过去和未来,因为所谓过去已成历史,本质上只是一段保存在电子文档和数据库里的记录,当那一代人死去,记录就可以随心所欲地篡改,而未来就在当下孕育,这一秒已成上一秒,下一秒又成了这一秒。时间在推进,唯有这可笑的数字本质永恒不变,1和0正在试图解释一切,并占有这一切。
  “民主是一种幻觉,我们的世界被黑掉了,动手吧,K,装载那份革命程序。”无形者的幻觉面具凑到他的耳边,轻声说道,“一千重防御将不再是我们的拦路石,信息革命,我们在做正确的事,打破那个数据金字塔吧,二加二不可能等于五。”
  克里斯蒂安没有理他,而是在脑电波通讯频道中与蒂芙尼取得联系。在短暂的延迟之后,他听见了女孩的声音。
  “你那边怎样了?”
  “找到了,阿特拉斯服务器,我就站在它们的面前。”
  “嗯,我和娜塔莉正准备离开这里。”
  “我知道,我看到了,卡特琳娜已经把枪炮玫瑰停在你们那附近,上车之后就别再回去,接下来发生什么、公司会作何反应就是一个未知数了。”
  “明白,我们会去重型独角兽附近接应你。”
  “好,再见。”
  克里斯蒂安挂断通讯连接,他单膝跪在地上,伸手在其中一台刀片式服务器的表面摩挲着,就像体检时医生用手按压病人体表以检查体内是否有肿块。片刻之后,他找到了一处光缆连接口,其采用的通信协议为NNC/CP(神经网络控制/赛博空间协议,NeuralNetworkControl/CyberspaceProtocol),只允许接入者以完全沉浸的方式与赛博空间同步,并且单次连接时长不得超过两小时,否则意识将遵照通信协议被规则弹出网络世界。(这类协议限制时长是基于安全方面的考虑,大公司的服务器可不像私人服务器那么好应付,长时间大量数据的涌入会造成神经网络超载,进而失去理智、精神错乱甚至陷入植物人状态。)
  “我们有两小时的时间,比我想得要少。”克里斯蒂安扭了扭脖子,换了个舒适的姿势盘腿坐下。
  他的手掌覆盖在阿特拉斯服务器的光缆连接口,光纤如同袖剑一般自他的掌根处刺出,狠狠扎进那个不规则的孔洞之中。
  数据在传输,冰冷的光线开始从虚空中泛起,一点一滴挤占视野空间。他进入了一种似睡非睡的冥想状态,虽闭上眼,可世界并不黑暗,电信号在传递,将另一方无限天地的视野画面传送进他的视神经之中。
  为了平衡和适应赛博空间,神经网络上搭载着的拟感程序自动派生了一副意识的“身躯”。他有手有脚,有视觉有听觉有嗅觉有味觉有触觉,拟感程序替他安排好了存在又不存在的一切。在赛博空间中,这种虚拟的拥有感甚至不比现实之中来得少。
  回过神来,他发现眼前有无穷无尽、无法想象的炫光朝着头上脚下以及两侧、身后飞去,这是一场美妙而难忘的穿梭体验,他的意识开足了马力,像搭载了反物质推进器似的义无反顾又势不可挡地往前冲锋。和普通的赛博空间不同,普世公司的网络世界是丰富的、生动的、多姿多彩的,不再是那种纯粹的冰蓝色世界,也没有视觉模式可供切换。在这里,网络与现实彻彻底底融为一体,再也不分彼此,也再也无法分离,这里是虚拟的天堂,也是现实的地狱,这里是无限光明的未来,也是有限黑暗的过去,这里是存在,也是不存在,是无所不有,也是一无所有。
  这里是,数据金字塔。
  这里是,真正的普世公司。
  看到眼前这一宏伟奇观的时候,克里斯蒂安忽然明白现实之中那座玻璃金字塔只是眼前这座的拙劣仿造品。因为现实之中材料有限、技术有限、物理规则有限,完全无法满足,也完全不可能满足人类的伟大想象力。
  在他面前,是一座数字组成的金字塔,那一块块砖石表露出来的本质依然是那种单调乏味的1和0,可是你无法说它不美,也无法说出它为何而美。这座数据金字塔的高度是他生平所见的最高峰,克里斯蒂安不得不这么想,如果把这么一座数据结构转化为现实建筑,其庞大和精美的程度太阳系行星之中或许唯有木星方能媲美。
  在这里,一切甚至不能用常理度量。上一秒,他离那座数据金字塔还有四五光年的距离,当他想靠近看得更仔细时,下一秒,他的意识就到了那座数据金字塔的脚下,不,甚至不能用秒来形容,时空在这里已经不存在,网络打破桎梏,摆脱了一切传统认知的局限。
  他来到这里,只是一个可笑的侏儒,披着层层外衣,在巨龙面前微不足道、不值一提。
  可是,他要屠龙,他要黑掉这个世界,一切伟大的行动和思想,都有一个微不足道的开始,西西弗斯永远也不会放弃推动那块石头上山。
  “在这个包围我冲撞我或驱使我的世界中,我可以对一切置之不理,但不包括混沌,不包括千载难逢的偶然和产生于混乱的神圣等值。”无形者,或者说克里斯蒂安,分不出谁是谁,其中一个在那儿喃喃自语,引用了加缪的名言,“世人终将找到荒诞的醇酒和冷漠的面包来滋养自身的伟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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