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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混沌之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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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旋地转,记忆场景在一瞬之间溃散成一千亿枚记忆碎片。画面如镜子一般片片碎裂,无数枚记忆碎片伴随着画面的旋转而围绕着视野中心转动,就像一个漩涡,就像一团不断搅拌着的浆糊。
  歌声正在远去,却又以另外一种诡异的方式拉近。当漩涡停止旋转,浆糊似的记忆碎片一点一滴凝滞。人物、场地、背景自下而上慢慢生成,记忆碎片沿着抽象的线条填充形状,就像铁水浇铸在一整套的模具之中。最终,场景演化,时空的不连续性在这一刻展现得淋漓尽致。
  还是有人在唱歌,还是一个女声,还是同样一首歌,可是唱歌的嗓音不同,时间点不同,就连记忆的清晰度也不同。这一次,出现在克里斯蒂安眼前的是一个身穿白大褂的女子,以记忆中的第一人称视角看去,她正抱着懵懂无知的自己,姣好的面孔之上有一双失焦的眼睛,克里斯蒂安从中看到了犹疑和恐惧。
  女人在发呆,嘴里下意识哼着歌谣。与先前那个看不清面容的女子不同,白大褂女人的歌声有些跑调有些平淡无味,包括她搂抱婴孩的动作也生疏得好像这是她第一次这么做。起先,克里斯蒂安听到自己在嚎啕大哭,后来才在歌声中渐渐止住哭泣,他开始打量周遭环境,以一种纯真、好奇的眼神转动视角,就好像刚来到这个世界的婴儿都会做的那般,万物在他眼中都是那么的有趣,又那么神秘,仿佛冰冷的世界面纱下藏着另外一层神奇的本质。
  这是一间生物安全实验室,在她身后,生物安全柜的玻璃明亮而整洁,在灯光的照射下反射出女人的背影和另外一个男人的身形、面容。克里斯蒂安在一次视角移动中,从玻璃的反光面上看到了自己,那个时候的他已是一周岁左右,可真正令他在意的却不是那个牙牙学语的自己,而是那一男一女。
  “安娜,这是你的新工作。”男人坐在一张转椅之上,庞大而臃肿的身躯深深陷在扶手与扶手之间,“照顾好这个孩子,只要他能活一个礼拜,管理层就答应给你一间属于自己的实验室。”
  说这话的男人体型庞大,身材肥胖,活脱脱像颗涨了气的气球。不知是因为脂肪储备过多,还是人体胶原蛋白过剩,男人脸上和手臂上裸露出的皮肤油光发亮,就像抹了无数层保湿护肤品似的。
  婴孩状态的克里斯蒂安躺在安娜·张僵硬的怀抱中,他好奇地打量世界,当那名巨人一样的男子说话时,他将视线投向那个上司似的男子,而当安娜说话时,他又将好奇的目光投向那个女人。
  伴随着视角的挪移,克里斯蒂安能看见,并清晰地能感受到这似乎是安娜·陈第一次抱小孩。如果眼前这个安娜就是那个安娜的话——蒂芙尼·陈的母亲——那么这一定是很早之前的事了。在这份记忆中,抱着他的女人是如此年轻,又如此有朝气,以至于和先前张将军投影出来的全息人像有着一种截然不同的气质。
  “可是,先生,我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安娜保持着同一个搂抱姿势,身体僵硬得像是大理石雕像,“实验组现在看起来很健康,可如果实验真成功了,对照组要怎么办?”
  “别问我,我不知道,估计会永远冻起来吧。”肥胖男人摆了摆手,短小而粗胖的手指滑稽得像是地里长出来的胡萝卜,“不过我想,只要我们成功了,我们便利用科技完成了医学和上帝都不可能完成的奇迹。告诉我,安娜,你相信人类有灵魂吗?”
  “不,我不相信,我信仰创生之柱,并不笃信传统意义上的宗教。”安娜摇了摇头,老老实实地回答道,“人类没有灵魂,只有意识,而根据OrchOR模型来看,所谓意识不过是大脑神经元微管中量子引力效应的结果。”
  “既然这样,你还有什么好顾忌的呢?”肥胖男人微笑着说,“我的意思是,信则有,不信则无,如果不相信神的话,就算再糟糕,死后也不会下地狱。死亡只是自然之身的解体,要知道,我们是在救这孩子,而不是害他,这是管理层的意思,也是夫人的愿望。”
  “薇薇安——”安娜注意到肥胖男人的眉头皱了一下,连忙改口道,“我是说,夫人还好吗?我已经很久没见到她了,上次看到夫人的时候,她已经虚弱得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脸色也差得很。”
  “夫人……夫人已经死了,代理人说的,她的身体本来就先天不足,产后抑郁更是击垮了她的求生欲。”肥胖男人一脸惋惜地说,“悲伤、绝望、空虚、孤独对她来说都是代价高昂的情绪,哭泣和郁郁寡欢对我们来说是宣泄的正常途径,对她来说却是慢性毒药。”
  代理人?克里斯蒂安怔了一下,他听说过代理人,那是个外表永远固定在30岁上下的儒雅男子,似乎从普世公司创立之初就已存在,其职务主要是为从不露面的创始人传递决策信息。普世公司的组织架构与普通公司不同,CEO由公司人工智能“红皇后”担任,而监事会由隐秘的创始人直接任免,并负责监管、上报公司内一切事务。
  代理人只有传递信息的权力,基本上就像古时候的信使。每个人都知道普世公司的当权者是谁,人们知道是“布鲁斯”发明了穹顶系统,并为社会带来了廉价的复制人劳动力,可人们知道的也仅仅局限于此。世界上有成千上万个布鲁斯,蝙蝠侠就叫布鲁斯,李小龙也叫布鲁斯,对于创立普世公司的“布鲁斯”,人们只知道这么一个名字,而真正的细节淹没在大众和媒体司空见惯的猜测之中早已难以辨明真假。
  然而,即使是代理人也是神秘的,除了那些普世公司的高层之外,几乎没有人知道代理人长什么样,新闻媒体对于此人的报道永远只能停留在幻想的表面。代理人就像布鲁斯的“影子”,只在管理层面前露面,却和他的主人一样习惯躲避记者的闪光灯和媒体的视线。
  “我竟连再见她一次的机会都没有……”安娜低头看向怀中的孩子,呢喃道,“实验,这个实验,可一定不能失败,这是她留给世间唯一的礼物了。”
  “你能这么想自然很好,但别太偏执了。”肥胖男人费了好大劲儿才从那个转椅上站起来,“实验不是不能失败,我们可以接受一定次数的失败,可我们不能一无所获而轻言放弃。”他晃晃悠悠地迈着短小的双腿,朝着气密门的方向蹒跚走去,“哪怕是实验的一小步,对我们来说也算是人类的一大步,只要能治好这个孩子,我们就创造了历史。”他头也不回地说,“人能活多久呢?我们是在和阿努比斯做交易,能做的不过是让称重仪式上的羽毛更重一点。”
  记忆场景到这戛然而止,画面最终定格在安娜那张哀伤而又疲惫的瘦削脸庞之上。下一秒,眼前世界再次旋转,待记忆漩涡再次凝滞,呈现在克里斯蒂安面前的还是安娜和那个肥胖男人。
  她依旧抱着自己,只是姿势不再僵硬,反而带着一种自然而然的柔和。似乎照顾孩子也是一种熟能生巧的活儿,克里斯蒂安再次躺在安娜的怀中,就像躺在一块温暖的半融化的黄油里,一股淡淡的困倦正从宁静的臂弯中袭来。
  “先生,我失败了,那孩子没能活过一礼拜。”安娜一脸愧疚地说,“今天一早起来,我就发现他已经彻底断了呼吸,应该是在睡梦中死去的,我不知道哪里出错了。”
  “无妨,我们还有机会。”肥胖男人抓了抓卷曲的头发,似乎早有预料,“照顾好现在这个孩子,管理层给你的承诺依旧有效。”
  死了?如果那个孩子死了,现在这份记忆又是以谁的视角?克里斯蒂安愣住了,他洞察了隐藏起来的过往记忆,可这记忆非但不能解惑,反而令他更加疑惑。甚至于,他开始怀疑起这些记忆是否真正属于他。诚然,这份特殊的记忆以黯淡无光的原子形式绕他旋转,从某种意义上,这就是他的记忆没错,可如果他不是他呢?如果他只是某种衍生品,或者某种混合产物呢?
  浮生若梦,记忆场景还在上演时空的非连续性,一连串的画面不断闪烁着、串流着、叠加着,像连环画一般在克里斯蒂安的脑海中播放。
  “对不起,先生,我又失败了,那个孩子死了。”
  “继续尝试,照顾好现在这个孩子。”
  “先生,我失败了,他死了。”
  “继续实验。”
  “先生,我失败了。”
  “继续。”
  失败,继续,失败,继续,失败,继续……年复一日,日复一日,人生就是一个不断失去的过程,在无数个记忆事件中,他在记忆场景里见证了安娜的成长和肥胖男人的衰老:曾经青涩的白大褂女人逐渐成熟,她的发型在时间长河的流逝中有过几次改变,更短也更凌厉一些;而那个肥胖的男人在岁月中终于停止横向发展,他也变了不少,最明显的还是那具庞大臃肿的身体——男人可能曾决心减过肥又做过抽脂手术——松弛而发胀,就像一颗漏了气的皮球,就连他的肌肤也不再如多年前那般油光发亮,反而松松垮垮得像披了一件人皮缝制的大衣。
  克里斯蒂安不知道时间流逝的具体数值,从某种意识上来讲,时间只是一种共有的集体幻觉,自从人们意识到时间并给出定义,人们便发明了时间。他所看到的,不过是一次次对话和一次次变化,所有的这些潜移默化都是时间最直接的表现。克里斯蒂安没法判断距离第一次对话已经过去了多久,时间对待每个人不同,有些人显老,而有些人却一如既往的年轻,光从外表的变化上很难看出时间的流逝,更别提先进整容技术在维持年轻外貌上做出的贡献。
  他知道的不多,他只知道安娜已经提起过七十八次“死亡”和一百零九次“失败”。(有时候,她不会说“死”字,有时候她会说得含蓄一点,她会用“他走了”来形容死亡。)在所有的这些浅显易见的变化中,一次又一次的失败和重新开始算不上什么,失败的实验就像凤凰涅槃,每一次死亡都是新生,每一次实验的失败都为未来的某一次成功奠基。
  记忆场景到此为止,克里斯蒂安从那枚黯淡无光的记忆原子里清醒过来,到最后他也没能见证实验成功。但是他想,这个问题的答案显而易见,否则现在他不至于活下来存在于这里。
  回想起刚才看到的画面、听到的对话,克里斯蒂安情不自禁皱起眉头,却一点儿都无法理解记忆中为何会有这么一段段对话,而那所谓的实验究竟指的又是什么。
  是永生实验吗?看起来可不太像,那个时间点似乎在很早很早之前,以至于那个时候的安娜·张看起来就像初出茅庐的菜鸟,如果不是恰好在张将军那见过全息人像,他准把记忆中的那个安娜当成某个同名的实习生。
  可是为什么会有这么一段段稀奇古怪的记忆呢?为什么这段记忆在一大堆记忆原子中又以如此特殊的形式存在着,就好像有人存心掩盖某种真相?为什么他连自身的存在都无法把握?为什么,为什么一时之间就有了这么多为什么?
  混乱,疏离,荒诞,不现实,缺乏自我,自信心低落……
  他忽然想起一种机械性的看法——古怪的记忆令他开始胡思乱想,纷纷而至的杂念再次勾起了他的自我怀疑——在微观层面,原子扣去电子和质子之后剩下的仍是大比例的虚空,原子核所占据的那一部分相比起一整个原子就像一粒砂石与一片沙滩的区别——不,不能这么想,不能——既然组成原子的绝大部分都是虚空,那么组成宇宙万物的究竟是什么——停下,克里斯蒂安,停下,不能再陷入这种没有意义的幻想了——人类以高等智慧生物自居,可早在两千多年,古希腊的德谟克利特就知道我们和路边的石头没什么两样——卡特琳娜告诉过他,他其实没有抑郁症,边缘型人格障碍很容易被误诊,他的抑郁表现只是其中几种临床表现之一,他的抑郁不是持久的,他不能再想了——从微观层面来看,我们皆由原子组成,我们的躯体、血肉、毛发、骨骼是如此空虚,什么也没有,以至于我们是如此虚无,如此空洞——沉寂,空泛,孤独,什么都不是的状态,糟糕糟糕糟糕糟糕,为什么控制不了自己的思维——虚无,无尽的虚无,虚构的不满、长期的空虚和孤独一直都在,从不以时间为转移,也不以所在的环境为转移——快,想点快乐的事,快乐快乐快乐快乐快乐,什么是快乐,我快乐吗——星空,对,他在蔓生都会的天文台和蒂芙尼看星空,超超新星多明亮啊,像夜里的太阳,美极了——我很快乐,我高兴极了,我兴奋得要死,死,死,死,操,伊壁鸠鲁的死亡观——我们活着的时候,死亡还不存在,当死亡来到的时候,我们又已经不存在了——伊壁鸠鲁只是不敢承认死亡的弱者,我在记忆中死了多少次,不,我不要思考死亡,星空,宏观的快乐,我要继续想星空——星空是星光的历史绘图,光谱线之间的暗纹就像条形码,告诉人们其他星球的大气组成——很好,很好,稳定下来了——更重要更神秘的是充满暗物质的隐匿宇宙,比熟知的宇宙重六倍,既不发射也不反射更不吸收任何光,我们知道它的存在是因为它的重力吸引了所有的星系,并让星系内的可见恒星加速旋转——我是宇宙了解自身的途径,现在,我要控制思维,停止思考,想点更快乐的事,我要停下了——在地球那家酒店的浴缸里,他搂着蒂芙尼那雪白精致的胴体冲刺着,快感的浪潮一波接一波,直至洪水决堤,淹没神经……
  克里斯蒂安吐了一口气,眼神漠然,所有多余的情绪悉数敛入瞳孔深处。生平第一次,他控制了自己那漫无边际的幻想与妄想,情绪风暴在心中渐渐平息,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感爬了上来,他感觉好极了。
  他将手掌插入胸膛之中一阵搅动,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他感觉到无形者完全不存在,就好像受到思维剧烈波动的影响进而涣散,或者说分崩离析成一块块不可见的碎片,并与他的意识暂时融合。
  直至这种混乱已经远去,片刻过后,无形者的声音又回到他的脑中,克里斯蒂安又感觉到了另外一个自己的存在。
  “你怎么看?”他问,“关于那个实验,还有那一次次交谈。”
  “我觉得我们发现了某种难以理解但至关重要的关键性证据,这段记忆就像地质层中发现了古老的人类化石,是进化论中缺失的一环。”无形者的语气依旧冷静和缓,似乎刚才的思维风暴和情绪冲击没对他造成任何影响,“这样一来,就有很多事情解释得通。可问题是,我们究竟死了多少次?为什么我们会死去?玛丽·凯勒是我们的母亲吗?”
  “我想,这些问题的答案,只有等到我们骇进普世公司,才有可能解惑了。”克里斯蒂安疲惫地说道,“普世公司在打什么算盘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咱们务必得让那些眼高于顶的家伙明白,他们惹错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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