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月下诡行

　　九月十五日，圆月高照，夜风清冷。
　　东岭山崖边，李心湖歪坐青石上，怔怔望着月下幽幽镜湖水。
　　“哥哥，姑姑要我叫你回去。”罗心野在心湖身后等了很久，见心湖没有起身的意思，问道：“哥哥还在想那个白衣女人的事？”
　　李心湖没回头：“想有什么用，我什么都不记得，妈妈说就只见过那人一次，样貌和你讲的倒是一样，其他的都不知道。”
　　“都是我不好。”
　　罗心野沉默很久，轻声说道。
　　“不想了，回家。”李心湖爽笑起身。
　　“她来看你一次，一定会有二次。”
　　明月当头，小路蜿蜒，心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有些弱。
　　李心湖很容易就能听出心野的心境，安慰道：“你以为我为什么不开心？我是因为记不起之前的事！之前的任何事！”
　　“以前？多久以前，不会是说姑姑捡到你以前吧？”
　　罗心野觉得心湖的想法极其可笑。忽然想起那白衣女人说的话，想起心湖的奇怪身世，顿时意识到真正令哥哥烦恼的，可不就是这让人觉得可笑又奇怪之处？
　　还有什么能比一个如谜的身世更困扰人？
　　罗心野笑不出来了，连话也说不出来。
　　李心湖拉过胖子，攀着肩膀，轻声笑道：“不想啦，回家回家！”
　　兄弟俩才动步，路边的树影里忽然传出一声冷哼。
　　李心湖和罗心野吓了一跳。
　　只见一个宽袍广袖的清瘦人影，从阴影中缓步行出，一双凌厉的眼睛冷冷地盯着李心湖。
　　李心湖心里生怯，唯恐在这偏远处遇到什么凶人。待来人曝露在月光之下，才看清原来是见过的。来人一副山羊胡子，打理得一丝不苟，正是挑战赛时坐在秦长老身边观战的老者。
　　月光下老者须发随风轻扬，颇有仙风道骨之气，李心湖不禁心生好感。正要上前行礼，却见老者神色威严，殊无亲近之意。
　　“哼！”老者又哼一声，甚是不满：“堂堂云下学宫，何时混进这等妖邪物事！”
　　老者眼神凌厉，直指李心湖。
　　李心湖见他此等威仪，又曾与秦长老同坐，只当他是学宫不世出的尊长，哪敢不敬。老者此问，又正好触及心头隐痛，李心湖一时讷讷不能言语。心中只想，他莫不是在说我？
　　老者咄咄逼人，跨前两步。李心湖顿觉老者气势大涨，自己已如他掌上之物。
　　“哼！你又是什么东西，敢来满嘴放屁！”
　　罗心野忽然插话，李心湖心神一振。
　　老者注意力全在李心湖身上，小胖子响亮而忤逆的话，强有力地提醒了他的存在。
　　李心湖听得心野抱不平，头脑清醒许多。想到对方可能是学宫尊长，心野没大没小，生怕他惹恼尊长，自讨苦吃。
　　果然，老者眉毛一扬，一脸正气又声色俱厉：“好小鬼，你可知你身边站的是何等邪物？且到一边，看老夫今天降妖伏魔······”
　　“前辈且慢！”李心湖一把将心野拉到身后，又恭敬对正欲扬手的老者，“前辈，弟子不是什么奸邪，弟子自小长在学宫，大门外的白秀就是我的妈妈······”
　　“一派胡言！若非奸恶妖邪，怎能须臾间就生肉补骨？上品仙丹也不致有此等功效。”老者不信，颜色未曾稍敛。
　　“说得就像吃过仙丹一样。”罗心野实在看这老头不顺眼，忍不住出言不逊。
　　“小鬼欠打！”老者作势扬手。
　　李心湖急忙阻止，大叫一声前辈且慢，见老者住手，正色问道：“敢问前辈尊号？”
　　“管他是谁，哥哥，不要跟他说话！”罗心野急道。
　　李心湖不理。经历狐狸偷袭与金剑穿心之后，李心湖对自身奇异已深有体会，对于他人误解，也能理解。这位前辈有所误会，解释清楚便是，何必生事。
　　李心湖神情，老者看在眼里，也不作答，只是抬头望月。默然片刻，再回望李心湖，颜色已经和缓许多。
　　“朗月清辉，岁月如水。求问仙道五十载，修元易，结丹难，化神在望，一步难成。敢问尊号是谁？我是谁呢？”老者满面感怀，悠悠自问。
　　李心湖似有所感，而罗心野茫然，只觉这老头莫不是脑子有毛病，想写首诗？
　　却见老者忽然收起哀容，正色道：“莫问老夫是谁？老夫谁都不是。但叫你是奸邪，我辈必诛灭之······”
　　稍顿，神情正气凛然，徐而有力吐出四个字：“绝不容情！”
　　罗心野为这堂堂正气所慑，一时不能做声。
　　李心湖也听得肃然起敬。此时此地，又有这等风度，这位前辈自是学宫尊长无疑了。
　　李心湖上前一步，躬身而拜：“前辈真是误会了，弟子所言，真实不虚。”
　　当下李心湖再无保留，将所知身世相关，原原本本告知老者。
　　李心湖所知其实非常有限——自小被收养，曾被狐狸咬伤吸血，身具奇异愈合能力······白衣女子托孤、赠丹、自称是自己亲人，这些本来关键之事，李心湖却在望了心野一眼之后，只字未提。
　　因而李心湖讲完狐狸吸血事件之后，絮絮叨叨，说的都是白秀将养大如何不易。听得老者很不耐烦。
　　“你说你是被遗弃在井边的？”老者问。
　　“是。”
　　“为何遗弃？”
　　李心湖愕然。
　　“喂，老头！”这算什么问题，罗心野早就想发飙了。
　　老者也知道问的不对，赶紧换一个：“那狐狸为何要吸你的血？”
　　“她受了重伤。”
　　“吸了你的血伤就好了？”
　　“没过多久就好了。”
　　“还有其他情况没？”
　　李心湖想起狐狸化身小女孩的诡异情境。秦老二说那是幻术，只怕说了前辈也不信，反倒横添烦扰，于是摇头说没了。
　　老者所得有限，显得很不满意：
　　“哼，你们两个小鬼，说话不尽不实。”
　　罗心野以为这老东西要找心湖麻烦，顿时甚为紧张。
　　却不料老者一改从前，语气和缓说道：“可是看你们这般聪慧，就是有点什么不好，后生晚辈，那也由得你们了。天道无情，人若也如斯无情，那还有什么意思？”
　　说到后来，语气慈悲动人。罗心野听老头夸赞聪慧，心中欢喜，稍减敌意。
　　老者转身，背对两个小子，明月照背，更显仙风道骨。两小子以为他要走，心里还有些可惜。
　　老者却回头，怜惜地望着李心湖，和蔼地微笑道：“孩子，老夫看你体内确有玄异，单听你说，弄不清关窍所在，若能取你一滴血，探验探验，或许能有眉目。”
　　李心湖登时警觉，迟疑不应。
　　老者洒然笑笑：“万事万物，必有来由。哪里有比血缘更能探明一个人的来历的呢？罢罢罢，若是不愿，就此罢了。”
　　这一回真作势要走。
　　“前辈，你是说能通过血脉来探明我的身世？”李心湖惊喜问道。
　　老者两眼一亮，诚恳答道：“未必探明，多少能有几分收获。”
　　“吹的吧？胡老头研究几年都没弄出个道道来······”罗心野很怀疑。
　　老者闻言，突然哈哈大笑，对小胖子的怀疑甚是不屑：“胡杏林么？他还是这么没出息啊。”
　　听这口气，胡长老在他面前，似乎也不过是乳臭未干的小子。
　　之前他说“修元易，结丹难，化神在望，一步难成”，敢情这前辈竟然是即将化神的仙长。
　　李心湖尚未回过味，见老者抬腿欲走，急忙道：“等一等！前辈，我愿意的。”
　　老者以水晶小瓶取血，罗心野在一旁不做声。这老头就挑战赛时见过，让他直觉有些不妥，却又不知哪里不妥。李心湖指尖挤出的血都快装满小瓶了，看得一旁的罗心野直肉疼。
　　“行了行了，说好一滴，这都七八十滴了！够了够了······”罗心野打哈哈，去拉李心湖的手。
　　老者在李心湖指尖开的口子有点大，又紧捏不放。十指连心，李心湖本就十分怕痛，如此拉扯，忍不住痛哼出声。老者眼见着伤口越来越小，硬是挨到再挤不出血，才收起瓶子。再看李心湖指尖，已经了无痕迹。
　　老者双目异彩涟涟，将水晶瓶塞紧，施上“封息术”密封收好，嘴里说道：“尽胡说，哪里有七八十滴，最多十来滴。诶，小胖子，别发火，少是少了点，勉强也够了。”
　　罗心野见老头眉开眼笑，收好瓶时还四下张望，心中生疑。灵机一动，随口说道：“这瓶子看上去次得很，顶多存个十天半个月，可别坏掉了。”
　　老者正得意，两眼望着李心湖，也不知道在打什么算盘，听胖子搭话，顺口笑道：“够了够了，能保十天半月足够了。”
　　说者无意，听者心惊。罗心野顿时如遭冰砭，小脸煞白。
　　好在老者满腹心思都在李心湖身上。李心湖关心身世，正满心期待，问：“前辈，未知何时才能探明结果？”
　　老者呵呵笑道：“不急不急，一有结果，老夫一定第一个找你。”
　　老者满面慈和，俯身过来扶了扶李心湖胳膊。“第一个找你”五个字说得余韵绵长，内有怪味。
　　罗心野既然生了猜疑之心，这话就被他听出了弦外之音，内里满含的阴险和得意也全收进他耳里。
　　这老头有坏心眼！这是小胖子心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
　　这奸滑老头有几分能量，他不清楚，但是很显然，无声无息收拾掉他们两个肯定绰绰有余。
　　他为什么要心湖的血？为什么他不强来，却要巧言令色欺骗？为什么······
　　初始怀疑，小胖子心里并不害怕，可想得多了，就越发觉得这老鬼处心积虑，令人悚然。
　　小胖子初识人心之恶，眼前这老者越是面容慈和，在他看来越是恐怖更胜恶鬼。怎么办？怎么办？罗心野心里乱糟糟的全是疑问，压不住的恐惧在心内狂窜。
　　这老东西不是学宫的人，之前跟秦长老一起，他们看上去很客套。
　　既然没立时翻脸，就还有机会。不要怕，不要怕，先想想他到底想干什么?。
　　罗心野想让自己冷静点，可他毕竟才十岁，脸色在月光下不明显，手却忍不住抖得厉害。罗心野的左手一直握着心湖的手，李心湖被他捏的生痛，终于发现他的异样。
　　“心野！你怎么了？”李心湖关心地问。
　　“啊？没事！没事！”罗心野好像突然被吓了一跳，慌乱掩饰，“时忘言到你家，叫我来寻你，如果不快些回去，他就要自己来了。”
　　印象中时忘言好像名头挺大，小胖子随口胡诌。
　　这样说能不能镇住他？老东西不会乱来吧？他拿到血是不是该走了？呀，他刚才眼睛乱转，不会是想看看周边有没有人吧？他想把李心湖哥哥抓走？那会把我怎么办······？
　　小胖子被自己的想法吓得神魂激荡，忍不住也两眼四下溜转。
　　李心湖被胖子的话弄得莫名其妙。
　　老者想不到小肥仔有这等心机，对于李心湖的意外也没在意。他本来另有打算，听得时忘言就来，便觉不妥。
　　时忘言据说是云下学宫的绝世奇才，想来不是易于的。
　　老者心中沉吟，见小胖子两眼乱翻，虽未察觉这小鬼异常，倒是顿悟自己正身处云下学宫，随时可能有人前来。不觉间也两眼四下张望。
　　老者双眼远比罗心野犀利，未见有人，正要松口气，却发现东边的月光下，一点人影正御剑飞来。
　　来人尚远，老者却已经看清。
　　“又是这个吊脚鬼！”老者暗骂一声。
　　两个小鬼扭头，也看到了，却看不清那是谁，正要回头问老者。
　　不料老者哈哈一笑：“小子，家里人寻你，就快快回去吧，免得家人担心。”
　　不待两个小子答话，转身向北边山麓掠去。
　　“前辈！那我的身世怎么办？”不料这前辈说走就走，李心湖急忙追问。
　　“下次见面，必见分晓······”话未说完，余音已杳，身影消失在北边山岭之后。
　　李心湖失望回头，才发现小胖子额角冒汗，神色恐惧。
　　月愈明，风愈冷，东边来的人影愈来愈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