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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泽尔如往常一样慵懒地躺在牢房角落，他左手枕着头，右手摸着长长的花白胡须，双脚折叠弓起，出神地盯着对面石壁顶部的窗户，窗口发白，月亮的银辉照耀着他。他喜欢月光，月之女神赛莉蒙妮从不吝啬她的爱，反观太阳，每个白天，阳光只会在他脸上停留几分钟，然后纵容阴郁的黑暗吞没潮湿的牢房。
今晚是满月，拉泽尔从窗口的亮度可以断定，他闭上眼，想象着女神以爱之光**他，安抚他。嗯……哼个小曲吧，他骤然睁眼轻叹一声，放弃哼曲的念头。
他瞟了一眼蹲在对面角落的屎黄色的食人魔，好几天了，仍是一言不发。害得他不光小曲不敢哼，俯卧撑也不敢做，连咳嗽都不敢大声，瞧都不敢多瞧。真是憋屈，坐了二十年牢，还没如此憋屈过，侏儒为什么要将这个该死的杀人犯塞进我的牢里！侏儒也该死！或许他们就期盼食人魔把我吃了！这样也少一份牢饭的支出，侏儒就是这么抠门。
他呆呆地盯着脚丫，又气又恼，困在这里，可不是他毕生的追求。即使这里是黄金宫殿，他也不屑于待在这，何况还待了将近二十年。不过话说回来，他已经被关习惯了，早已对生活丧失了希望，每念及此，心里总泛起失落的波澜，连口水都是苦涩的。
窗户虽小，但足够他钻出去，外面就是长海。如果运气好，或许能掉到一艘路过的船只上，如果真有这么一只船，他会告诉那个船长，作为报答，日后会用金子填满他的船。
只不过他永远都够不着那个通向自由的窗口，它实在太高了。他跟其他黑酿家族的地精同胞一样对制药有着天生的悟性，而他更是出类拔萃地早早成为一名药剂师，他曾以此为荣，但炼金术的失败摧毁了他所有的骄傲。不过他已经许多许多年没碰过草药了，根据“物质不可增”理论，他不可能炼制出让自己变成巨人的药剂，倒是可以使自己变小，退化为老鼠的体型，他就可以溜出大牢，但是一只老鼠出去又能干嘛呢，不还是到处被打。
窗口发出耀眼的银光，他死死盯着，一眨不眨。光线刺进瞳孔，他强忍着痛楚，坚决不闭眼，他必须让眼睛适应强光，这样才能不使视觉退化。该死的窗户，给了希望也给了他绝望，简直是对他心理上的一种折磨。普通的人或许奋力一跳就能够着，但他只是一个侏儒，呸，还侏儒，真是无药可救了，竟然将自己归为侏儒一类。估计是看侏儒狱卒看多了，他如此安慰自己，地精是钻研化学的地精，侏儒是自视甚高、贪财敛物的侏儒。
地精虽然也生活在地表以下，但他们经常跑到地表寻找草药，地精之城是所在地，在侏儒世界中可是一座高原。他是黑酿家族的儿子，本可继承广袤的地下森林和数座大山，但为了钻研点金术，他脱离了家族，放弃了应有的权势。哎，总之是一段不幸的经历，致使他被侏儒国王打入打牢。
他转头看向黑暗中的食人魔，眼前一片花白，瞳孔急速缩小，片刻之后，食人魔的面容越发清晰。但愿食人魔没注意到他，相比体型，他估计只及食人魔的膝盖，侏儒守卫将他扔进来的时候，曾告诉他，小心这个是杀人犯。不是杀人犯，谁还能进来呢。年轻的时候，就听说食人魔又蠢又暴躁，看它的体型，吃他也就两口。
显然，这位食人魔同伴还没有适应囚犯生活，昏暗潮湿的大牢可不比阳光普照的森林。那么一点点盒饭都吃不完，他或许应该提醒食人魔，不饿也得吃，不然很快就会发霉，再吃就会生病。食人魔背靠墙壁，双腿直躺，垂头丧气地玩弄着双腿之间的玉米棒。你看，昨晚的玉米，今天就发霉了吧，我都闻到了那股霉味。
瞳孔不再生疼，他感到一阵惬意，每天的刻意练习，使他保持着良好的视力。他又叹了口气，何必管屎黄色的食人魔呢，生病了才好，最好是病死，早点拖出去。他可是杀人魔，他只是不适应被关着罢了，等他适应过来，不吃了你才怪，内心深处的声音再度响起。他闭上双眼，算了吧，我还是好好休息会吧。
只是食人魔的到来已经严重影响到他的日常生活，他需要哼小曲保持声带和耳朵的功能，还要做俯卧撑锻炼肌肉，一切地一切，都得为可能的逃跑做准备。
不过，从这几天的表现看来，食人魔根本谈不上狂暴，没准过几天他还能跟这个体型庞大的巨怪说上几句，甚至成为朋友呢。这样，他就能得知外面的世界的许多信息。侏儒国王阿勒顿死了没？现在的国王是谁？二十年前南大陆人类的国王奥斯塔里昂到底有没有获胜？
如果成为朋友，没准还能说服他帮他逃跑呢！想到这，他心跳不已，只要食人魔愿意站起来，把他举到那个窗口，他就自由啦！不，不能鲁莽，他首先得侦查外面的情况，没有一艘船会贴着悬崖前进，如果悬崖上有树枝，他倒可以一试，最好能找到一根绳子。他兴奋地睁开眼，正好瞧见食人魔的皮质腰带，如果能得到那根皮带，从窗口往下跳，用绳子挂住一根树枝，凭借自己的小巧而轻盈的身体和攀岩能力，他一定能重获自由。
诸神啊，自由曾经那般遥不可及，如今，却近在咫尺，辛亏他没有放弃，并且做了长年的准备工作，他在心里夸赞自己一番。
突然，他听到食人魔发出急促的鼻音。难道他无故生气了？饿了？拉泽尔心里忐忑不安，继续假装睡觉。暗自祈祷食人魔不要吃了他。
接着，一连串的抽噎声，以及食人魔吸鼻涕发出的噗噗声。
他哭了！食人魔竟然哭了！‘爱哭的人都很善良！’小时候他一哭，奶妈就这样安慰他。
“嘿，”拉泽尔轻声唤他，“伙计，你……还好吗？”
食人魔抬头看了他一眼，表情显得很委屈，片刻过后，食人魔继续低头哭泣。
拉泽尔越来越有信心，看似野蛮的食人魔其实还处于心智不全的幼儿阶段。于是，他继续安抚食人魔，“你如果没吃饱的话，我可以把我的盒饭给你。”食人魔又抬头看他，他连忙补充道，“我很同情你的遭遇，但是，怎么说呢，生活还要继续。再忍一会，我们的早餐就到了，我保证把自己的这份让给你。”
“我没有杀人，铁匠不是我杀的。”食人魔哭得越来越大声。
原来他杀的是铁匠，怪不得会跟他关押在一起。拉泽尔柔声说，“我相信你没有杀人，肯定是那群侏儒搞错了。”他咳嗽一声，觉得应该解释一下自己的罪行，“我也没有杀人，但是他们就是一错再错。”
“我饿了，我想出去，国王为什么还不来带我出去。”食人魔抽噎着说，“我想出去。我想晒太阳，我想跟国王待在一起，我想吃肉。”
拉泽尔连忙弓起身，一定要打消他想吃肉的念头，于是，他岔开话题，“你说国王？国王把你关了进来，怎么可能会放你出去？你不要有这个念头，我们可以想想其他办法，肯定能出去。”
“不是国王要关我，是那几个小个子。”食人魔继续呜咽，委屈地说，“小个子说过几天会放我出来，过了这么多天，他还不放我出去。国王肯定是不要我了，呜呜。”
实际上食人魔也没待几天，度日如年吧，拉泽尔刚进来的时候也是这样。拉泽尔勉强能懂，食人魔是杀了铁匠的嫌疑犯，小个子肯定是指侏儒国王了，至于他说的国王，估计是食人魔的国王吧。但是，食人魔只是一个嫌疑犯，依据法律，最多过两个月，没有确凿的证据，他就会被释放，他将获得自由。这让拉泽尔非常不安，他必须在食人魔出狱之前，让他提供帮助，必须抓住这次机会。他决定欺骗食人魔，“我们是出不去了！我在这里待了二十年，他们不会放我们出去的。”
食人魔啕号大哭，“肯定是我不够强壮，不会打怪，国王不要我了，他总说我是傻子，除了吃，一无是处。”
他需要博得食人魔的同情，“是的，我也是不够强大，我的父亲和兄弟也不要我了。”拉泽尔站起身，双手一摊，“你看我，天生这么小，残酷的家人就把我扔了。但是你还有机会，你体格健壮，你可以变强。”
效果显著，食人魔立即就没哭了，“但是国王总说我脑袋笨，跟石头一样笨得不会动。”
拉泽尔慢慢走到食人魔面前，笑着把手搁在食人魔粗壮的肩膀上，食人魔没有表现出一丝反感，他现在终于可以确信食人魔不会伤害他。他微笑道，“你是不是可以把很硬的石头捏碎呢？”
“嗯。”
“通过锻炼你可以砸烂石墙，同样，愚蠢的脑袋也可以变聪明。”他希望这个浅显的类比能让食人魔知道，一切都是可以改变的，“我有办法能让你身体更加结实有力，脑袋更加聪明灵光。到那时，国王一定不会骂你笨了。”
“真的吗？”食人魔喜笑颜开，“也是把头捏碎吗？”
纯真的笑容连他都被打动了，很多很多年以前，在他孩提时代，他第一次在实验室炼制出可以杀死蟑螂的魔药时，他在铜镜中看到了自己的笑容，天真而灿烂。
“不，当然不是啦，我是地精，是一名药剂师。”他看到食人魔茫然的表情，“我可以炼制魔药，这下你懂了吧？”
食人魔摇摇头。
“就是如果你生病了，有人会给你喝一点药，然后你就好了起来。”他解释道。
“但是我没病。”食人魔还是没懂。
“但是你脑袋病了，国王都说你脑袋笨。”拉泽尔说，“你的脑袋得了一种‘笨’的病，对不对。而我刚好可以做出一种药，让你的脑袋不笨！”
看来，他终于懂了，食人魔再次露出纯真的笑容，“真的咩，我脑袋不笨的话，国王就不会抛弃了。”
“没错，你说对咯！”拉泽尔举起右手，做出胜利的姿势。然而，世间怎么可能存在这种药剂。反正他得到了食人魔的好感，他决定开始实施第一步计划，“你看到那个洞口没，你站起来，把我举到那。”
“好呀好呀，”食人魔问，不过还是站了起来，果然，他的身高只及他胯下，食人魔好奇地问他，“你要钻出去吗？”
虽然食人魔没有恶意，但是他还是否认了，“当然不，那上面有我需要的药材，制作让你脑袋变好的魔药的草药！”
食人魔疯狂点点头，蹲了身，“你爬到我肩膀上来，我举你上去。”
拉泽尔兴奋不已，他连忙爬了上去。自由，自由终于来了，诸神啊。
窗户狭窄，石壁足有两尺厚，四壁长满绿油油的苔藓，他激动地爬了进去，仿佛置身于自由森林的草地，空气新鲜，无拘无束。
然而，兴奋并没有持续下去。他趴在洞口朝下方望去，悬崖向外倾斜，下面就是一望无际的长海，别说树枝了，悬崖上一个凸起的石头都没有，也没有船。长海波澜壮阔，一艘船影都没有。
完了，一切都没有意义了，他的人生就此终结，二十年前就已然终结，他的追求，他的目标，他的点金术，都化做虚影。
他不禁老泪纵横，他发疯地用双拳叩击额头，花白的胡子沾满泪水，紧紧沾着手腕。
“你找到材料了吗？”食人魔问。
他不想回答，就让食人魔把他吃了吧，一了白了，反正他现在心如死灰。
“草药是不是不在上面呀。”
“你要下来吗？”
他始终不愿回答，甚至怨恨食人魔扰他清净，他痛苦地擦干眼泪，看着波涛汹涌的蓝色大海，一寸一寸地往前爬，死在深海里也比在这里关着强，他是靠希望才坚持了二十年，如今希望已经不在，再坚持就是愚蠢，比食人魔更傻更愚。
拉泽尔倒吸一口冷气，闭上双眼，大海，我来了。
他感觉自己在滑移，不过不是向外，而是向内，食人魔正拽着他的脚踝往里拉。
“放开我！”他大声吼道，声音却冲向外面，他用手紧紧扒住石壁，毫无作用，指甲在光滑的苔藓上根本使不上力。
食人魔将他拉回石牢，双手夹住他的双臂，放在他之前躺的那个角落。
“材料不见了吗？”食人魔难过地问他。
他无力地点点头，忍住眼泪，虚弱地说，“根本没有这种……”
“是这个吗？这个就是你要找的材料。”
真是够笨的，根本没有这种药，他生气地睁开眼，看到食人魔的手，足有他的头那么大，手指下悬着一根细长的苔藓，是他的指甲刚刚带下来的。
食人魔咧嘴冲他笑，眼神充满期待。就像他幼时，把一瓶魔药放在父亲面前，满心期盼着能得到一枚金币作为奖赏。然而，父亲却斥责他：别做这些无聊的魔药，能除蟑螂算什么本事，你是我的儿子，目光应该高远一点。他非常失落，极其委屈，父亲的话对他造成了难以磨灭的影响，从此，他更加刻苦地钻研炼金术，在父亲及兄长贪婪地赚取黄金时，他便立志要创造一种点金术，能将普通的岩石变成金子。在点金术的驱动下，他踏上了漫长的旅途，求知、探索、寻药，随后的一场失败，岩层被破坏，山体滑坡，冲溃老街，埋没矿坑，接下来他被捕入狱，老街的一个侏儒铁匠因此丧生，于是他被待到侏儒王阿勒顿的王宫接受审判。便困在这里，一关就是二十载！
“是的。”他挤出笑容，伸手接住食人魔手中的苔藓，“这就是我要找的材料。”他站了起来，转身抹干泪水再转向食人魔，“兄弟，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拉泽尔。”
“你说什么？”拉泽尔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叫拉泽尔，来自流血丘陵。”
拉泽尔乐了，“嘿，天意，我也叫拉泽尔。在我们家乡，‘拉泽尔’是远征的意思，英雄才配这个名字。”
“真的吗？嗯，很高兴见到你。”
食人魔虽然四肢发达，然心智还停留在儿童时期，拉泽尔想起小时候的一场实验。为了加快植物的生长，他用苔藓和霉菌为原料制作了一瓶药剂，效果十分明显。他环视牢房，依现在的条件，他同样可以炼出这种魔药，但未必对食人魔有效，毕竟动物不同于植物。
拉泽尔念着咒语，把手中的苔藓碾成碎屑。
“还需要其他材料吗，可以现在就做出来吗？”食人魔坐在他面前，急切地问。
“你把那根没吃完的玉米棒给我。”拉泽尔说，“还需要一点水。”如果有山泉水更好，这也是当年的多次实验得出的结论。没有山泉水，岩隙水也行，他张望着，看到角落的小水坑，立即跑了过去。
地精用手蘸了点水，滴在苔藓上，然后小心翼翼地剥下玉米棒上的霉菌，将两者混合。再用手搅匀，同时念诵咒语，催化化学反应。
此时，他们听到牢房之外，几个士兵突然焦急地往下跑。
“人类攻过来了，快去增援海湾。”其中一个在喊。
然后，附近牢房的囚犯们开始起哄，有的大笑、有的哭嚎。
地精注视着手掌，幽绿的液体开始冒烟，记忆中，接下来的反应是绿色变灰，液体凝固。果然，没一会儿，一颗灰色半透明的药丸出现在掌心。
“吃了它。”地精兴奋地递给食人魔，非常期待药丸的效果。
“他们说外面在打仗……”食人魔一口吞下药丸，不再说话，他倏地跪下，抱头哭嚎。
“这……我很抱歉，拉泽尔，能听到我说话吗？”地精吓得退了几步，无奈而懊恼地叫唤着，“我的朋友，我的兄弟……”
啊的一声，食人魔开始打滚，浑身沾满污水，额头流血不止，猝然长出一根犄角。
“天啊！我做了什么！”地精抱头思考。
食人魔止啼，摸着额头颤抖着站起，身型有所变小，肥胖臃肿的身体变得结实而强壮，手臂上凸起健硕而有力的肌肉，面部变瘦，神情威武。
“拉泽尔？”地精颤颤巍巍地问。
“现在不痛了，我感觉浑身充满力气。”拉泽尔的声音成熟了一些，“只是多一根犄角，怪怪的。”
食人魔努力翻动眼珠，摇头晃脑地瞪着犄角，地精面露微笑，眼中泛起泪花，自由终于到来的这一刻，他没想到真正令他欣喜的是，他有了一个同名朋友，更似孩子。
“完美，两个拉泽尔的就要启程远征啦。”地精喊道。
“去哪儿？”
“先离开这个地方。”地精指着牢房的铁栏。
食人魔单膝跪下，让地精骑在他脖子上，然后他起身深吸一口气，挥出重拳。
轰咚！整块铁门应声倒下。
“漂亮！”地精鼓掌欢呼，“看到那边的楼梯没？中间镶着金砖，爬上去，不，冲上去。”
食人魔拉泽尔一跃而起，跳上黄金长廊的台阶，迈步飞奔，冲向通往山顶的出口。
“哇……踹开那道门，我们无人能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