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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亚姆顺着堆满垃圾和碎屑的街道走到了米娅指给他的那个街区。隔着老远，断断续续的哀嚎声便扑面而来，再沿着一条街的边沿出，排开了几顶木桩搭起来的灰色帐篷，周围铺着一圈石块，参差不齐地垒着，在石块的里外都能看到泼洒过水的痕迹，几条路过的野狗在四周晃悠着，一起占据了大半个街道。帐篷一共有七八顶，外面都被涂得乱七八糟，从临时搭起来的蹩脚的厨房和没有门的厕所里，传来阵阵臭气。穿着肮脏的衣服的女人趴在地上闲谈，用怀疑的眼光盯着四周的人，几个跑去盛了剩粥的人从她旁边走过，脚底下拖着破烂的裤子，显得有些尴尬。
利亚姆走进了靠着边缘的那顶帐篷，里面密密麻麻地躺着许多人，身体被煤油灯照得半昏不黑的，显得阴沉沉的，滞重混浊的空气散发出过多的脓疱和腐烂，弥漫着许多人的体臭汗味。躺在地上的人叫嚷着，不时扭动着身体。但偶尔也有几个一动也不动弹的，旁边正围着几个人嚎啕大哭。
利亚姆咽了咽口水，叫住了一个还站着的，在人堆里不断穿梭的人，张口问道：“打扰一下……”
“没救啦，没救啦，都没救啦！”那人不耐烦地冲他挥着双手，把利亚姆伸过来的手一下子打开，“生死由命，赶紧看开就好啦！”
“不，我不是……”
“吃饭出门右拐，埋人的地方在后面——自己看看就知道啦，不要老是问我。”他低着头，声调里透着一点愁苦，“我还有许多事要做呢。”
“我只是想打听一个人。”利亚姆抓住他的胳膊，急急忙忙他说道。
“快放开，放开我！不要碰——”他突然神经质地喊道，用手里的包拍着利亚姆的手，“您想做什么，直接说就好！”
“我想找人。”利亚姆重复道。
“找人！”他神情急切，有股疯狂的劲头，“这里每天死过去的人，比苟活着的人都要多——你倒是可以去问问主神！”
“不，我是认真的。”利亚姆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里一闪一闪地发光。
“哦，到处都是奇怪的人！”他抱着头，两只手骚动不安地在黑暗里发抖，“我直说了罢：你想找人的话，要不然去布施处那里看看登记表，要不然去外面的掩埋区看看清单——送来这里的人，大多数都在死的路上。”
“比如说他，就活不了几天了。”他说完话，突然用脚用力踢了踢脚底下躺着的一个男人。那人呻吟了一声，四肢骤地缩成一团，脸上双颊滚烫，脸色灰白，嘴里喃喃低语，用狗一样的目光看着利亚姆和他旁边的那个人，好像在乞求着什么。
“话说到这里就行啦，我得去检查下一个帐篷了。”他瞥了那人一眼，冲利亚姆龇了龇嘴，就走出了帐篷。利亚姆在后面环视了一圈，几个人冲他投来了谨慎的、恐惧的目光，他感到后背打了个哆嗦，于是跟着出去了外面。
“没这号人。”
守着光秃秃的大锅的男人冲利亚姆回了一句，用手里的勺子刮干净了挂在锅沿外面，快要滴下来的稀状物体，盛给了前来讨要的邋遢的流浪汉。
“您确定吗？”利亚姆追问道。
“没有印象。”那个有点胖的人摘掉了头上的便帽，往后面的椅子上一靠，用脚踢着锅，说道，“每天都来的人也就那么些人，听都听烦了。”
“您确定一下，是伊桑·克拉克·麦克斯韦。”利亚姆仍然不死心。
“我确定，小子。”那人有些烦躁地挥着手，“赶紧走开，别来这里没事找事。”
“谢谢，很抱歉打扰您。”
利亚姆冲他微微欠身，转身离开了这里。正当他想回去帐篷那儿问问的时候，旁边有一个女人声音叫住了他：
“嘿，你——你在找……伊桑·克拉克·麦克斯韦吗？”
利亚姆突然停住了，他转头看去，躺在地上的女人用破布盖着她的下半身，睁大着布满血丝的眼睛凝视着她。
“您在叫我？”
“是的，没错，就是你。”她用手指着利亚姆，脖子着冲他伸了伸，弯腰弓背，“你找的是伊桑·克拉克·麦克斯韦，不是吗？”
“我的确是在找他。”利亚姆点了点头，“您认识？”
“我认识，我在这里见过他，但他之后不在了。”她笑着，嘴巴大口喘着气。
“他去哪了？”
女人没有回答利亚姆的问题，她举起旁边的一个空罐，晃悠了两下，里面的硬币叮叮当当地作响。
“我给你四个铜币。”利亚姆靠近她，从怀里掏出了硬币，扔了两个进去。
“哦，先生，您可真是好人。”女人眯缝着眼，利亚姆被这么一双完全死去的瞳孔一直盯着，感觉浑身有些不自在，“他是个奇怪的人，来到这里之后一言不发……第二天就被人带走了。”
“那你怎么能知道他的名字？”
“他被带走的时候，那人喊出来的。”女人咧着嘴模仿着当时的语气，那张嘴唇肥厚的大嘴歪扭得更加难看了，“‘伊桑！伊桑·克拉克·麦克斯韦！快出来罢！’我坐在这里，什么都能听见——只可惜没人叫我。”
“叫他的人是谁？长什么样？”
“我得想想……”她抱着头想了一会儿，“老天这可是几天前的事了……”
利亚姆又扔了一枚铜币在罐头里，铜币装在金属的边缘上，发出清脆的回响。
“嘿嘿嘿，先生，这可不算在我们商量好的那份里面……”她的嗓子干咳着，然后把手放在肚子前，“是一个男人，怎么也有五十岁，又矮又胖，穿着礼服……”
“我明白了。”利亚姆把剩下的两枚铜币全扔了进去，站了起来。
“呵，谢谢您，感激您的好意。”女人一边打着哆嗦，一边捡着掉在旁边的铜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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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好。”
利亚姆敲了敲眼前的房门，冲里面喊了一声。他歪过头来，看了一眼门牌，确认上面写的是114号，也就是杰夫先生的府邸。
“请问您是？”里面传来杰夫谨慎的声音。
“我是利亚姆。”虽然没人看得见，但利亚姆还是恭恭敬敬地鞠了个躬道。
“哦，是你啊，孩子。”杰夫听了听声音，然后才打开了门锁，惊喜地看着他，“我真没想到你会找到这儿来。”
“我是来看望您们的。”利亚姆欠身打了招呼，“我去了帐篷那边，他们说伊桑先生被您带走了。”
“是的，没错，我的孩子。”杰夫笑了笑，他伸手握住利亚姆，把他拉了进来，“还是进来说了，现在……不算太平。”
“很抱歉打扰您。”利亚姆脱了鞋，局促地在门口站着。
“没什么打扰的，你能来我很高兴。”杰夫拉着他的手腕，把他往屋子里拽了过去，边走边说道，“我听到消息之后就去了图书馆，然后在帐篷那边找到了伊桑……他现在就在后屋，你先去看看他，我去给你备点茶水。”
“不需要，先生！”利亚姆急忙推辞，“怎么可以麻烦您……”
“没事的，伊桑先生也想见您。”杰夫把他的手握在手里，拍了拍他的手背，“你还是赶紧去吧。”
利亚姆不知道该怎么推辞，于是被直接推了进去。屋子里被收拾得很雅致，墙上和客厅一样贴着米黄色的壁纸，一侧的黑橡木书柜上摆着几套厚厚的书籍，旁边挂着一条羽毛掸。所有的家具都是胡桃木制成的，上面贴身的地方铺有灰蓝色的呢垫，桌上放着主神精致的雕像，整个房间由于大厅里壁炉的烘托，变得有些暖洋洋的。伊桑——那个老人躺在墙边的床上，一条细瘦的胳臂从被子里渗了出来，整个身体一动也不动，像被遗忘了似的。他的眼睛紧闭着，嘴唇缩了进去，但整个脸看着没有什么病恙，除了呼吸的声音稍稍显大，不时有些困难。
利亚姆悄悄地走到他的旁边，在椅子上坐了下来。过了一会儿，杰夫端着茶走进了屋子，看着坐在椅子上，无所适从地瞟着眼睛的利亚姆，笑了两下。
“你怎么就坐在这里？”他把茶放在桌子上，“不去看看伊桑？”
“伊桑先生……好像睡着了。”利亚姆小声回答道。
“哦，那道没有，他只是刚刚才说，想眯一会儿眼睛。”杰夫拍了拍手，说道，“伊桑，老伙计！睁开眼睛，看看谁来看你了！”
“唉，我可不是牛，或者别的什么……”伊桑慢慢吞吞地睁开眼，一边嘟囔着，一边在床上直起身来，突然看到了直挺挺地坐在一边的利亚姆。
“利亚姆！”他大声喊道，身体也随着精神变得好了许多，“快过来，好孩子……我得好好感谢你，你救了我的命。”
“这不算什么，伊桑先生。”利亚姆挠了挠头，有些害羞。
“你可别这么说，如果不是你，我那天肯定会躺在那里的。”伊桑握住他的手，无不感慨地说道。
“但是我没能……”利亚姆突然想起了什么，低下了头，眼神忽然变得黯淡了起来。
“这不怪你，孩子。”杰夫用手搭住利亚姆的肩膀，扶着他的身体，“这不是你的错……”
“不，这是我的错……是我没能够把先生救出来……如果我当时……一点点的话……”利亚姆突然捂着脸，哭泣了起来。
这哭泣奇怪吗？或许不吧。他已经过度地紧绷着自己的神经，尝试去压抑着自己的感情，而这个时间又对于这个少年而言过于漫长了。死亡、压抑、孤独，这些对人来说是多么不可忍受，对他而言又是多么遥远的事啊！他的脑海里涌现出托尼的相貌，闪烁着那天他对自己的话语——这一切又让他想起那份亲情，那份被一道梦境所唤醒的、远去的感情来。
但他仍然只是在哭泣，却没有眼泪给他流出来，在他的内心里，泪水不断地流淌着，滚烫着，痛苦着，控诉着。这一阵阵啜泣突然使他全身陡然打个寒战，他看到眼前浮现起了托尼安详的脸，浮现起了玛蒂尔达挣扎的双眸，浮现起了莉拉蹭着他的鼻尖……这充满痛苦影像永远地烙印进了他的经历，夹杂着无法忘却的那份磨难，深深地进入到他的心灵里。
他终于成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