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妖潮

　　泥土苔藓簌簌掉落，赫然露出了真容，竟是一头身子大如山丘的巨型狒狒！
　　肌肉发达，獠牙外露，黑影是它的一条长臂，击毙身边护卫之后，顺势捞起枯木，当作一根巨大的木棒。护卫们平常驱赶饥民耀武扬威，一旦面对这等山野巨怪，个个吓得面如土色，不少车夫脚役甚至当场弃车逃跑。人心惶惶之际，不知是谁喊了一句：“小心！这是山妖！”又引得一阵大哗。
　　生长在深山老林的妖物，俗称山妖。据说拥有稀薄的妖猿血脉，力大无穷，但无法像真正的妖兽那样释放法术。贺头领一听，反而宽心，从护卫手里抢过一柄单刀，刷刷砍倒两名逃跑的役夫，大声勒令：“他妈的慌什么？又不是妖兽！弟兄们结阵，抬神弩！”
　　众护卫纷纷下马，列队举矛，攒成一片枪林，弓箭手躲在后面放箭。山妖庞大缓慢，霎时被十余枝箭射中，但它皮糙肉厚，浑若无事，嗬嗬低吼，迈步摇摇晃晃地冲过来。长臂抡起巨木，将一辆马车砸得粉碎。马匹悲鸣逃散，一袋袋白米洒了满地。
　　老者慌忙说道：“教师！妖物力大，不惧弓箭，我等不如暂退！”贺头领沉声道：“都管放心，区区一只山妖，哪怕有三头六臂，总比一寨强人容易对付。”车队损失不小，唯有将粮食送到方可将功补过，他当然不甘心就此退去。
　　马车顶盖在嘎吱声中掀开，一具黑色巨弩缓缓升起，就像一头展翅欲翔的大鹰。四名壮汉坐在铁床上，抵背屈膝，拼命用双腿蹬开弓弦。弓弦渐满，箭槽填入一枝巨号弩箭，箭杆粗如儿臂，闪烁着幽冷蓝光。床弩是朝廷禁军的武备，一箭射出甚至能够洞穿城墙，威胁呼风唤雨的仙师，故有“神弩”之称。
　　山妖挥动巨木，虎虎生风，将枪阵砸得七零八落。一名护卫躲闪不及，惨叫一声，当场被砸成肉饼。
　　“畜生，受死！”贺头领厉声大喝，手一挥。弩箭嗡地激射而出，仿佛巨人投出的标枪，破空划出一道弧线，狠狠扎入山妖肩窝。山妖仰面摔倒，血液从伤口喷涌而出，木棒掉在地上，一时挣扎不起。护卫们齐声欢呼，纷纷大着胆子围拢过去。正待将之乱枪戮死，山妖猛捶胸口，仰天大吼，震得树叶簌簌乱抖。
　　密林深处爆出一声啼鸣，似猿非猿，虽不甚响亮，听得人悚然心惊。接着第二声，第三声，此起彼伏，整片山林沸腾起来。一名眼尖的弓箭手喊道：“快看！那是什么？”众人顺着他手指方向望去，只见起伏的林涛之中，绿色身影时隐时现，潮水般涌来，顿时惊得呆了。贺头领大张着口，冷汗涟涟，甚至忘记了下令装填箭只。
　　转眼之间，绿影纷纷从山崖呼啸扑落，赫然有成百上千之多！
　　“不好！是妖潮，快跑！”
　　众护卫反应过来，顷刻间一哄而逃，人人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可惜为时已晚，山妖牙尖爪利，刀盾手还能勉强抵挡一二，弓箭手几乎一个照面就被破了膛。山坳处处人仰马翻，血腥弥漫，惨叫声不绝于耳！
　　贺头领长棍翻飞，奋力击退三头山妖，皮甲也被撕破，背脊鲜血直流。顾不上包扎伤口，施展轻身功夫，一心趁乱抢马逃命。但马匹早都被咬死，不禁暗暗叫苦。眼见山妖越聚越多，如此下去势必葬身重围。性命攸关，不使那手段，更待何时？一俟下定决心，反倒恢复了平静。割破手腕，将血滴入长棍。血光砰然闪烁，铜棍上浮现一张模糊的符篆，一闪即没。一股暖流立刻从棍上传入掌心，全身气力大增，连身陷重围的恐惧都冲淡了许多。
　　忍不住大吼一声，熟铜棍舞成一个厚实的黄色光团，径直往前冲去。撞上的山妖无不被砰砰击飞，轻则筋断骨折，重则当场殒命，一时间所向披靡，杀得好不痛快！忽觉一股疾风自头顶卷下，不假思索，一式“举火燎天”，抖手劈出十余记棍影。每记都有两三百斤力道，别说身似猿猴的山妖，就是一头大牯牛也能砸成肉饼。
　　不料这些棍影竟如泥牛入海，全都击在空处。
　　众山妖呼啦啦散开，围成一个大圈，仍将他困在垓心。
　　正自骇异，头顶上传来一阵桀桀怪笑。
　　抬头一看，棍顶盘踞着一头背生双翅的山妖。抱臂胸前，神情倨傲，活似一只巨大的人形蝙蝠。不知使了甚么神通，妖身随风左右摇晃，仿若一片树叶粘附在棍上，无论怎样使力也甩脱不掉。它拟人化地伸出一根长尖爪，指着自己，嘶声叫道：“你这家伙，不会法术——哪儿搞来的——大力符？”口齿含混不清，说话颇为吃力。
　　“高阶山妖！”贺头领骇得魂飞魄散，扔下长棍转身便逃。山妖灵智越高实力越强，到了口吐人言的地步，那便近乎修士仙师之流，哪是凡人能够匹敌的？可惜没逃几步，后背微风吹拂，胸腹间陡然一凉，似被烧红的烙铁烫伤般剧痛。低头一看，血淋淋的爪子破胸而出，眼前蓦地发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山妖掏出人心，嚼吞下肚，脸露满意之色。
　　瞥见远处，蓦尔怒气上涌，身子呼地腾空飞起。
　　此时粮队已全军覆没，老者死在乱战之中。
　　几名护卫倒在一辆马车外，喉头皆有孔洞，鲜血汩汩流出。
　　李灵昭蜷缩在车里，吓得瑟瑟发抖。一头猪脸山妖扒住车窗，流着馋涎，正要向她扑咬过去。忽然一道身影从天而降，将它远远踹飞，愤怒地啐了一口，骂道：“白痴！这是孩子——不许吃！”扭过头来，舔了舔唇边血迹，一对淡黄眼珠凶光闪闪，对着李灵昭上下打量。
　　李灵昭见是一只更加凶恶的背翅山妖，骇得差点儿背过气去。眼前一黑，已被一只粗布口袋套住，跟着身子悬空，被那怪物提了起来。
　　“放开我！”
　　她挣扎牵扯，伸手去撕布袋。但女孩儿家力弱，又在病中，哪里撕得动？
　　背翅山妖见口袋恰好将她装下，十分高兴！纵身跳到马车顶上，仰首发出一串尖声嚎叫，意态高昂，好似发号施令一般。其余山妖脸现敬畏之色，口中嗬嗬应和，纷纷伏地叩首。背翅山妖满意地点点头，将袋子往背上一负，几下振翅，身影就消失在云层深处。
　　李灵昭只觉喧嚣之声愈来愈远，愈来愈轻，终于杳不可闻，耳边响起了呼呼风声。她从未经历过如此奇遇，慌乱过后，渐渐平静。伸手去袋上掏摸，头顶处恰有一洞，挣扎着凑至洞口向外张望。乳白色云气从眼前飘过，云海无边无际，笼罩在青色的冷光里。天边残霞似血，映照得半天皆赤。
　　“这妖怪虽然出手相‘救’，但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显然不怀好意，不知要将自己带去哪里？”心中惊惧交加，身子忽冷忽热，一阵倦意袭来，竟尔昏昏沉沉地睡着了。睡梦之中长出翅膀，轻盈地飘上云端，宛似站在白色大海之中，飞鸟不时划过，霞光像鲜花一样绽放。景色美好安静，心里却忍不住悲伤。这时天空变得昏暗，刮起了阵阵阴风。母亲弥留之际的呼唤，舅爷惨死的情景，父亲铁青的威严面孔，仆佣敬而远之的冷眼，一幕幕在眼前浮现，仿佛坠入周而复始的噩梦，再也走不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被一股清凉之意唤醒。
　　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木床上，枕边两束干草散发着淡淡香气。
　　“这是通萱草。你遭风寒之邪侵袭，又受了惊吓，以此草伴眠，过几天便没事了。”矮凳上坐着一个十余岁的少年，手持石杵捣药，微笑说道。李灵昭见他一身粗布衣袍，眉目清秀，眸子极有神采，脸上微微一红，问他是谁。少年回答：“我叫陆隐，东唐国人。看姑娘服饰，也是东唐来的么？”李灵昭点点头，问道：“我从大凉城赶往大都去，途中被一只长了翅膀的山妖捉住，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里？——”语声微微发颤。
　　“这是一间囚室。”少年丢下石杵，苦笑道：“三年前，我与你一样，也是被抓来的。”
　　“囚室！”李灵昭心底一凉，往四周看去。
　　所在是一座极大的石屋，墙壁由粗石所砌，地下也是大石块铺成。屋内陈设简陋，只有一张木床、一方大石台和两孔灶，几口瓶瓶罐罐堆在角落。灶内炉火熊熊，木柴噼里啪啦燃烧，火焰忽明忽暗，投下一片模糊的阴影。
　　她本是寻常女孩，似她这般生于富贵之家不受待见的庶女，世间不知有多少。然而一夜之间，唯一疼爱自己的亲人凄然身死，自己也从一位大府小姐变作妖怪阶下囚，似乎世间愁难苦厄，一股脑儿降临己身。
　　想到这里，不禁眼眶儿也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