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笑奈何

　　一条路，名黄泉，布满哀伤；一条河叫忘川，流溢凄凉。古来只道黄泉路冷，忘川凄凉，却不知放下亦是重生。
　　彼岸花开开彼岸，断肠草愁愁断肠。多人曾于奈何桥头轻叹前世，却又不得不在三生石上书写来生。
　　只是神仙尚且留恋尘世，又何况本就只是肉体凡胎的世人。自古能将放下说得洒脱的人，走的时候也未必潇洒。
　　毕竟人生在世，终究不过短短数十载。纵有得一时之志者，百年期至，亦难免死生，留下诸多的遗憾。即便真有来世，也不过是飘渺云烟，寻之不见，觅之不得。
　　奈何桥头，有一男子迎风而立。那紧蹙的眉头，仿佛深锁着世间无尽的哀愁。曾经的青丝已然化作满头的银发，凌乱风中。那落魄的背影似是漫无目的的飘絮，更像级了无根漂流的浮萍。
　　若非细看，恐怕很难会有人能将此佝偻的身影与那曾经温文儒雅的少年联系到一起。那已然只剩下半缕生机的残魂，仿佛须弥间便会灰飞烟灭。
　　千百年来，幽冥鬼府的游魂来来往往，从不缺少凄凉的幽灵。似这般孤独的身影早已司空见怪，却从未有过一个像他这般沧桑到让人触目惊心。
　　男子所过之处，所有鬼怪宵小尽皆退避三舍。不知是经不起男子身上的黯然气息，抑或是慑于男子手里那把剑所散发出来的漫天煞气。时间仿佛在男子出现的那一刻开始凝固，所有的鬼哭神嚎瞬间而息。
　　偌大的幽冥鬼府，此刻忽然显得异常的安静，再也看不到任何鬼魂的影踪。幽冥鬼府虽然素来冷清，却也极少有如今日这般凄冷，凄冷到令人难以窒息。
　　忘川台上，一老妇人手持半碗孟婆汤，拄着龙头拐杖向着男子缓缓走来。那佝偻的身影，配上她双空洞无神的眼眸以及满脸的褶皱，显得触目惊心。那般神情仿佛历经了人间百态，却又似不曾悟透情事纷扰。
　　对于男子的出现，老妇人显然并未有太多的意外。毕竟这千百年来宁愿承受十八般炼狱，都不愿意喝下孟婆汤的人也不过寥寥数人。
　　千百年来，她见过了太多的幽魂，也见过了太多的轮回。要么不愿放下前尘往事甘当孤魂野鬼，要么屈服于十八炼狱忘却前生。唯有他一人硬是抗下了所有的刑罚，走出炼狱。
　　她亲眼看着男子一次次的走出炼狱，几乎每次都伤痕累累，命悬一线，仿佛时刻都有可能要魂飞魄散一般。
　　她以为她没那么多愁善感，远不至于会随随便便同情一个只见过寥寥数面的人，更何况幽冥鬼府本就是一个不需要同情的地方。只是她从未见过如此执着之人，执着到令人心生叹息。
　　“你又来了......”
　　老妇声音依旧低沉且略显阴冷，那饱经沧桑摧残的脸上早已看不到任何的表情，远远望去，只见黑气缠绕，如同泯灭众生的魔。但在看向男子的瞬间，原本空洞的眼神却不失祥和，竟难得的多了几分温柔。
　　“还是没有找到她吗?”
　　男子微微点了点头，并未言语，也确实不需要言语，他独自一人出现在这便里便已说明了一切。
　　是啊，五百年了，居然已经找了她五百年了。时间放佛弹指而过，转眼即逝。然细细回味，却又显得无比漫长。
　　这五百年来，他历经了三生三世的轮回，找遍了每一个她有可能出现的角落，却始终寻她不到。
　　他知道她会躲着他，却不知道这一躲竟会如此的漫长......
　　他并未想好见到她时应当如何自处，他不敢见她，但他很想她。想过放下，但却始终放不下。没有她，再漫长的人生亦是虚度。
　　他用手轻抚斩妖刃，这似乎已然成为了他的一种习惯，仿佛唯有如此才能够让他确认那一切曾经真实存在。
　　刀刃黑气弥漫，血气滔天，斩妖刃依旧在泣血。他不禁有些黯然，只是他自己又何尝不是伤痕累累，心中的血几时又曾止过。
　　“值得吗？”老妇人一如以往，给他递上半碗孟婆汤。哪怕知道男子多半不会喝下这孟婆汤，可她依旧还是递了过去。
　　“你若放下她，就可以不用受这些折磨。”
　　男子无奈一笑，对着老妇人微微揖手致歉，终究是没有接过。他看向那条漫长的轮回之路，脸色一片黯然。
　　“喝不喝又有何区别呢？我终究是忘不了。”男子声音疲惫，彷佛一个千百年未得安睡的灵魂。只是那毅然的神情，却执着到难于令人抗拒。
　　“而且我不能忘，还得去寻她。”
　　关于她的一切回忆，即便是痛苦的，他也不想忘记。人有时候往往会很奇怪，即便痛苦，却始终忍不住要去回忆。
　　老妇人一声轻叹，随手将那半碗孟婆汤搁置一旁。脸上表情并无太多的意外，显然对于男子的选择，早已在她的意料之中。
　　只是一入轮回终成古，前事不忘须忘穿。忘川有灵，任何心底杂念皆有可能会被无限放大，又岂会容忍他人带着前世的眷恋赴往来生。
　　幽冥鬼府十八般炼狱的存在本身就是为了磨尽执念，目的便是为了让亡灵能够对前世再无眷恋，唯有如此方能安然踏上轮回之路。
　　只是她知道男子执念太深，远非她三言两语能够说服，终究无法强求。不然何至于硬抗十八般炼狱，弄得如今这般奄奄一息。孟婆实在不忍看着男子拖着如此残躯和执念前往忘川，千年来，幽冥鬼府的幽灵来来往往，她看过了太多的死生，也见过了无数的别离。既然无法强求，或许忘记才是最好的选择。只是男子落寞的神情，让她一时间竟不忍再劝说什么。她不懂他的执着，却能感受到他的苦楚。
　　五百年前，他自毁仙途，多次趟过这忘川，赴往来生，受尽了轮回的摧残，为了就是能够与她在茫茫人海中再次相遇。
　　所以他不想忘记，更不容许自己忘记。男子默默地走近三生石，努力地想要从这三生石的记录中忆起那些关于她的岁月。却发现，不管他如何绞尽脑汁，记忆里的那张绝色倾国的脸却越发变得模糊不清。
　　五百年来，他受尽了十八般炼狱，又饱受忘川河水的侵蚀，灵魂早已破落不堪，很多事情他不想忘记，却也慢慢地遗落于岁月的长河之中。只是即便是山河破碎，人世沧桑，那些记忆变得支离破碎，他也要一点一点地去将它拼凑起来。这一切仿若成了他的心魔。
　　“你这又是何苦，人死如云散，既然前世已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不是更好吗？何况如能忘却前世因果，你便也可少受些许轮回之苦，又何必非要如此执着于过去呢！”老妇人即便是再铁石心肠，此时看到男子这般沧桑，也不禁动了恻隐之心。
　　“轮回之苦吗？”男子喃喃自语，“轮回虽苦，可与我欠她的那些相比起来，这般苦楚又算得了什么！”
　　或许痛苦的是回忆，回忆的是幸福吧。
　　她所说的，男子又何尝不懂，只是不愿意懂。何况情爱一事本就没有道理可讲，有些时候即便知道是错的也要假装糊涂。
　　放下，谈何容易。世间能做到了无牵挂的人又能有几个？
　　往事烟尘，记忆千疮百孔。忘？或能向前。只是忘却本就是一种最为黯然销魂的失落。
　　每次一想到余生都要与她永不相见，他的心中就会有种莫名的绞痛，曾经的刻骨铭心，如今的痛彻心扉，又如何能说忘便忘！
　　“我欠她的，我怕是还不起了，这些苦楚便当做利息罢了。”
　　一阵无声......
　　男子再不言语，轻轻拱手对老妇人抱拳告辞，微表歉意之后便毅然转身，只身步入那忘川河水，那黯然的身影渐渐没入了无尽的漩涡，再无影踪......
　　只是沉寂的了千百年幽冥鬼府，却并未因为男子的离去而愈加安静。原本毫无波澜的忘川，因为男子的没入变得有些躁动不安。
　　老妇人望着男子离去的方向，一副若有所思的神色。她茫然地看着那忘川河上的波澜由小变大，渐渐形成了一个剧烈的漩涡。
　　“那个好像是......”
　　对于眼前的一切，老妇人总感觉有些似曾相识，可一时间却又记不起来。她迷惑地望着那忘川河水里那越来越大的漩涡，心中一股不安的情绪悄然滋生。突然，老妇人脸色大变，眼睛睁得老大，犹如一只受惊的小鹿，变得焦虑不安起来。
　　“忘川！那个居然是忘川虚境，这孩子的执念居然引发了千年难得一遇的忘川之怒。”
　　老妇人心中不由一紧，对于忘川虚境，她并未有太多的印象，只是潜意识里感到畏惧。她记不起当年的事，但曾经历过。哪怕已然忘的差不多，却也知道即使是她自己当年陷入其中，也是历经了九死一生。这是一种来自于内心的本能恐惧。
　　她早该想到男子这般胡来，终究会是这种结局。毕竟带着如此多的心事前往忘川，很容易心生幻境。更何况忘川虚境之中虚实相生，自成一境，真假难分，一旦误入其中，恐怕将会从此无法自拔。更甚者会沉溺其中，直至神魂俱灭，永生永世不得超生。
　　一念自此，老妇人心中只是稍微犹豫，虽心有恐惧，但已决定出手想救。
　　只见老妇人飞身直入河底，找遍了几乎整个忘川河，终于在一个阴暗的角落里找到了已然沉睡的男子，并迅速将他捞出了水面。
　　对于这忘川河水，即便那年的事她已几乎忘得一干二净，此刻依旧心有余悸。所以这些年来她始终没有再触碰过这河水，可如今却为了救这男子而再度深入忘川。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非要救这男子不可。或许只是感动于男子的执着，抑或只是因为一时的善心大发。
　　然而忘川的漩涡却未因为男子的离开便归于平静，反而愈发狂躁。男子此时早已陷入昏睡，脸上时而平静安详，时而痛苦不堪。
　　“终究还是陷进去了吗？”老妇人轻声一叹。
　　“也罢，有些事既然强求不得，兴许忘却对于你来说，反而会是一种解脱。”语罢，便轻扶起男子的头，半碗孟婆汤便被灌入男子嘴中，顺着喉咙直下，消失殆尽。
　　男子拼命地挣扎，似乎想要抓住什么，却又似始终抓不住，终是慢慢归于平静，只是脸上早已布满血泪。
　　老妇人望着男子，心中竟然有些不忍。她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但是她没的选择。她没法眼睁睁地看着男子就此深陷幻境，然后在自己的面前魂飞魄散。
　　她不知道孟婆汤能否让男子忘尽前尘往事，忘了他自己，又或者忘了心中的那道身影，从此放下执念，再无牵挂。
　　也许他也未必会全忘，毕竟孟婆汤虽然能够让人忘却前尘往事，但如若初心还在，冥冥之中总会有些许指引。
　　即便她的心里也知道那不过是自欺欺人，毕竟即便来生他能有幸找到她，却又相见不相识，那还不如不见。但唯有这样想着，孟婆的心里才会好受些。
　　毕竟深处幽冥，久居于这奈何桥上，她见过了太多太多的情事纷扰，人情冷暖。爱情对于她来说从来便不是什么值得刻骨铭心的东西。
　　情之所至，缘之所生。缘起情灭，缘灭情深。所谓的爱情也不过是一场变质的轮回罢了，仅此而已。
　　千百年来，有多少“神仙眷侣”劳燕分飞，最终形同陌路。
　　多少人曾浑浑噩噩地喜欢了一个人十年，到头来却蓦然发现自己不过花了十年的时间去忘记一个人。
　　毕竟回忆那么远，忘记也正常。世间滥情无数，痴情的人本来就寥寥无几，能从而终的又有几人，或许感情都会输给时间。
　　这些年来，她一直所求的不过是放下而已……
　　只是真的如此吗？可是为何自己却还是在这奈何桥上苦等千年，不愿往生。
　　对于感情，她早已忘的七七八八。她曾经以为这世间已无任何事情能让她付出情感。所以她孤寂地在奈何桥上浑浑噩噩地站了千年，无爱无怨，不怒不嗔。
　　她以为那是因为自己已然看淡一切，超脱了凡尘。然而再次看到忘川虚境的那一刻，她才忽然意识到原来自己枯坐千年，也不过是在苦等一个连自己都记不起模样的人。
　　只是茫茫人海，没了牵挂，一切都只能凭缘分，有缘终须再见。